2017-07-27 《愤怒的葡萄》：我们就是人民
他们曾经是生活在那一块土地上的农民，却被无情地赶出了家园，成为流离失所的人；他们曾经是带着生活的理想上路的一家人，却在漫漫长途中遭遇死亡和分离。他们是他，是她，是老去而不肯离开土地的爷爷奶奶，是坚强地活着的母亲和父亲，是渴望抗争和团结的男人和女人，当他和她组成了他们，当农民变成了人民，不再是孤独地求生，不再因为苦难而害怕，不再无援而死去，当那一辆辆车，一个个家庭重新上路，他们看见的是坚强的自己，是不输的我们，是向前的目标——“愤怒的葡萄”是必须结出的果实。
就像汤姆在离开时所说：“一个人的灵魂不只属于自己，它只是大灵魂的一小部分，属于每个人的大灵魂。”那时他的确是一个人离开，一个人上路，一个人寻找新的生活，他的背后是依然在挣扎的家人，是不舍的母亲，但是一个人的汤姆在如剪影一般的行走中，寻找着可以汇合的力量，曾经的牧师凯西在被人打死之前，也是在寻找抗争的我们，也是要把小灵魂融入到大灵魂里，但是他却遭遇了罢工的失败，遭遇了个体的死亡，而这一次事件，对于那晚负伤的汤姆来说，却变成了另一种启示，指明了另一条道路。
对于汤姆来说，他是一个不安分守己的人，一个嫉恶如仇的人，这是一种冒险，所以他才会在愤愤不平中刺死了在舞厅里闹事的人，由此换来七年的监狱生活。这是汤姆失去的自由，但是当他假释回到自己的家的时候，并不是自由的重新获得，并不是生活的重新开始，反而是另一种困苦，是另一种丧失尊严的人生。村子里已经空空荡荡，屋子里已经人去楼空，漆黑的家，冷寂的屋，除了母亲的一只旧靴子，祖父留给他的一顶旧帽子，再无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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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约翰·福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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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汤姆在回到村子的时候，却还留着两个没有离开的人，一个是曾经的牧师凯西，一个作为主的代言人，却在生活的转变中苦苦挣扎，“我失去了恩宠，失去了圣灵，我无法再传道了。”恩宠和圣灵只属于过去，当面对这个现实的时候，凯西其实代表着一种信仰的失落，“也许世界上没有什么善恶，只有行动。”这种行动论让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农民，变成了一个迷失的人。信仰的缺失或者是精神意义上的事故，而唯一还不肯离开的莫里，却完全是生存意义上的孤独者，当开着车的农场主宣布村里的土地不再属于他们的时候，他曾经抚摸着大地说：“这是我们的土地，生之土地，耕种的土地，死之土地。”他在哭泣，他在呐喊，但是有什么用，当同村的戴维斯儿子用推土机开进他家庭院，推倒他家房屋的时候，拿着猎枪的他终于没有采取报复的手段，“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有家，我也要生活，每天三美元，我只能这么干。”同是“自己人”，那推土机无非也是为了生存，而当隆隆的机器碾过居住的破败房子，在那片沉寂而贫瘠的土地上，只留下莫里一家三个人的长长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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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愤怒的葡萄》电影海报 |
没有抗争，没有暴动，凯西失去了信仰的恩宠，莫里变成了“老游魂”，这便是三十年代经济恐慌时代美国的土地叙事，自然灾害、人为侵占，夺去了每一个人最后的希望。但是在这失去土地的痛苦中，当汤姆终于找到叔叔的时候，他至少还看见了一个完整的家，一个三代人还在一起的家，一个还看到微存希望的家，就如爷爷在看到加州的那张招工海报时激动地畅想葡萄汁会挤在脸上的幸福时光。“葡萄”在圣经故事里有两个含义，一是代表着耶稣的子民，耶稣曾经把自己看成是一棵葡萄树，那些追随着他的民众，则是葡萄的枝叶；而另一方面，葡萄代表着丰饶和希望，因为生长着葡萄，所以摩西发现了迦南，并使之成为人类的新大陆。
爷爷的畅想就是对于葡萄的双重阐述，一种是苦难现实中萌生的希望，一种是迷失中看见信仰的力量，但是当他们第二天被赶出那块土地，当一家人坐着破旧的“牢狗”汽车向西的时候，那一种希望和力量却都变成了“愤怒的葡萄”。“明天一早就离开。”这是土地的新主人对一家人下的逐客令，无论是年迈的爷爷奶奶，还是有了身孕的露西和未长大的两个孩子，当这块土地不属于他们，意味着和家有关的一切都不存在。母亲在离开时烧掉了那张印有自由女神像的明信片，喃喃自语：“我从来没有一无所有过。”而离开土地意味着他们第一次走向生活零的起点。
爷爷终于抑制不住离开这片土地的悲伤，世代居于此，人和土地的依存关系并不是如此简单就可以解除的，“让我留下来。”似乎是一种哀求，而在这时候留下来反倒变成了另一种不幸，所以一家人用蜜酒将他灌醉，然后抬上车，终于离开了土地，离开了家，离开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一路向西，他们追寻的是生活新的希望，他们渴望的是挤在脸上的葡萄，但是在一路的颠簸中，爷爷甚至没有完全醒来就撒手人寰，最后埋葬在西行的路边，长眠于没有家人陪伴的陌生土地，同行的凯西有又成为牧师，他祈祷：“所有的生命都是神圣的，他已安息于地下，为所有活着的生命祈祷。”而在汽车终于使进加州的时候，奶奶最终也追随爷爷而去，当隐瞒了路上的检查人员，最后在加州的土地上母亲告诉汤姆：“奶奶走了，她最终还是死在了加州，死在了这片绿油油的土地上。”
仿佛看到了丰收的葡萄，从贫瘠的故乡出发，奔向那块“留着牛奶和蜂蜜”的希望之地，对于家人来说，都是不灭的希望，但是身上带着的125元盘缠，几千公里的路程，沿着66号公路西行的一切，看起来却是渺茫的，爷爷奶奶的去世，是半路的死亡，被火烧掉的流民营是多舛命运的隐喻，还有最后无法坚持下去的康尼，最后信心动摇的艾尔，仿佛都让这一次的迁徙变得悲伤而压抑。传单里的招工诱惑，想象中葡萄的甜蜜，仿佛都是一种传说。在半路上有人告诉他们，加州并非是乐土，甚至那只不过是一场骗局，因为他也和汤姆一家一样怀着美好的希望而来，最后自己的妻儿却饿死在那里——只有800个采摘工的岗位，却涌进了四面八方的几千人，生存的机会同样变得渺茫。而当汤姆一家终于在流民营安顿下来，当他们一家老小提着水桶去采摘的时候，每天只有一美元的收入只能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存。
他们降低了采摘的工钱，却抬高了商品的价格，这就是汤姆一家面临的新选择，西部梦或者像汤姆的母亲烧掉的那个自由女神像的明信片一样，最后终归是要破灭的。但是在死亡降临，苦难不减，希望渺茫的西行之路上，对于汤姆一家人来说，却也看见了不被磨灭的希望，“他们不是人类，人类受不了这样的折磨。”这是半路上的检查人员对于他们的悲叹，一辆车就是八个人的家，有人正在死去，有人将要出生，车变成流动的土地，这就是一种生存的坚韧。当汤姆的父亲走进一家商店的时候，身上仅有的钱只够他买廉价的面包，起初服务员对他们说这里只有三明治没有面包，但是最后却给拉他们最大的帮助，不仅低价卖给了他们昨天剩下的大块面包，而且故意撒谎，把五美分一块的糖说成一美分两块糖，让两个垂涎欲滴的孩子能够品尝不多的甜蜜。
而在那个破败的流民营里，被警察抓去的凯西在被放回的时候，和几个人一起聚在河边，讨论着罢工的事宜，起初汤姆不解，每天采摘的收入可以维持一家的基本支出，但是凯西却认为，一定要团结起来行动，让那些剥削者知道农民的艰辛，让他们尊重他们的权益，“我们是爬虫，毫无尊严。”凯西的罢工计划是一种信仰的回归，只有争取属于自己的权益，才能活着像一个有尊严的人。对于汤姆来说，这是一种人生的启示，也从这一次的计划中让他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但是凯西的计划还没有得到事实，就遭到了追杀，最后一棍子被人打死在河里。而脸部受伤的汤姆开始觉悟，当母亲告诉他：“我怕们始终是一体的，别走，留下来帮助我们。”汤姆是犹豫的，但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不是一种绝情，不是一种逃离，而是希望自己在小家的利益之外寻找更大的力量，像凯西一样，用信仰的方式追寻内心永不磨灭的希望。
其实，从何处是我家园的迷惘，到经历种种困苦和厄运，从流离失所的现实，到内心滋生出新的希望，这是一种阵痛，而在这阵痛中，他们的确看见了明灭的善，看见了若现的梦想。当汤姆一家离开那个流民营，来到一个农业部设立的保护所时，似乎就看见了新的美国梦，这里没有警察，没有威胁，没有混乱，人们靠为社区劳动谋生，而且还有卫生设备，有孩子们的学校，而且“流民管理流民”的自治模式，使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理想社会，而且每周六自发组织的盛大舞会，让这里的人感受到快乐。对于失去土地、失去财产的人们来说，这就是一个全新的社会，虽然有人混进来试图捣乱，但是最后在大家的合力面前还是化解了矛盾。
农业保护所无疑是一个理想国，但是这似乎是一种外部寄予人的希望，在另一种破坏中它还是会解体，而陷入在迷惘中的人更需要一种内心的力量，所以最后汤姆终于决定寻找新的道路，寻找把一个人的灵魂融入到“我们”的灵魂中，他在和母亲告别的时候，也不再单纯把自己当做是母亲的儿子，而变成属于群体的新生者：“哪里穷人为吃饱肚子而抗争，哪里就有我；哪里有警察殴打穷人，哪里就有我；我就在愤怒呼喊的人群中，我就在闻到晚饭香而欢笑的孩子间，人们能够享用自己的粮食，住进靠双手建造的家中时，我就在其中。 ”而失去了自己儿子的母亲也不再伤心，在第二天离开农业保护部去往那个有20天采摘工作的农场的时候，母亲显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也许有20天的工作，也许一天也没有，但是我再也不会害怕了。有那么一刻，似乎我们被打倒了，仿佛这个世界全是敌人，再没有好心人了，我确实觉得伤心害怕，好像我们失败了，没有人关心我们。但是我们永远不会灭绝，我们就是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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