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31《痛苦与荣耀》:电影,另一种身体叙事
我对电影的概念总是联结着夏夜的微风,只有夏天我们才看电影。巨大的一面墙,刷成白色,电影就投映在上面。我尤其记得那些有水的电影:瀑布,沙滩,深海,河流,或是泉水。光是听到潺潺的水声,我们这些孩子就忍不住想撒尿了。于是我们就地撒尿,就在银幕两侧。童年的电影院,闻着永远是尿味,还有茉莉花香,还有夏日微风的气息。
夏日的微风,潺潺的水声,茉莉花香,以及夹杂着尿味的电影院,这一切构成了童年的记忆,而记忆被投射到巨大白色墙上的时候,便成为了电影。保留记忆和再现银幕,是电影创作的两个过程,它们一起构成了作品,最后,当童年萨尔瓦准备入睡时问母亲哈辛塔:“帕特纳有电影院吗?”母亲没有回答的时候,镜头被慢慢拉远,屏幕的左侧出现了一个手拿麦克风的工作人员,随着一声“停”,一部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完成,而这部关于童年也关于老年的电影得以杀青。
作为演员的哈辛塔在微笑,这是她对于这部电影拍摄完成的会意一笑,童年萨尔瓦背对着镜头,似乎已进入睡眠状态——这是一个返回到拍摄现场的镜头,而老年的萨尔瓦就在现场,当童年萨尔瓦准备睡去,当老年萨尔瓦宣布拍摄完成,两种年龄的故事仿佛在镜头前合二为一:睡眠是电影的一部分,电影是一种梦境,老年回忆童年的点滴,童年补偿老年的现实。当第四堵墙被拆除,在镜头前和镜头后,那部电影终于在萨尔瓦战胜身体疼痛之后,变成了一部真正的作品。
最后的结局是开放式的,童年的萨尔瓦和母亲的故事一次次出现在老年萨尔瓦的记忆中,他们背井离乡,他们家徒四壁面对穷困,他们在留着一片天空的洞穴里生活,那时候只是记忆,在萨尔瓦的脑子里不停地闪现,但最终没有成为电影,萨尔瓦甚至对在自己电影里出演过的演员阿尔贝托说,自己不愿去拍童年故事,似乎那种淡淡的忧伤不愿在镜头前变成观众分享的东西,但是当最后真正成为了一部电影,脑子中的记忆被画面定格,老年萨尔瓦面对童年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战胜了那种“疼痛”?
的确,对于萨尔瓦来说,童年不仅仅有夏夜的微风,有巨大的屏幕,有潺潺的水声,有撒尿的快感,还有无法挣脱的伤感。在河边与母亲一起洗衣服时候的萨尔瓦或者是最接近这种美好感觉的,水在那里静静地流淌,清澈见底,还有小鱼在游动,岸边的罗西塔唱起动听的歌,她甚至说:“好想做一个男人,因为可以脱掉衣服去河里游泳。”但是这些美好的记忆转瞬即逝,当一家终于背井离乡,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而和父母住进当地的洞穴,对于萨尔瓦来说,似乎是一种不一样的体验,但是对于母亲来说,却是另一种困顿。在这里,萨尔瓦成为了教堂唱诗班的独唱,他和生活从此和唱诗有关,中学的前三年都在排练,也正由于此,他没有学过其他课程,虽然都及格了,但是他也成为了“无知的傻子”;在这里,他几乎就在洞穴里生活,那一片天,那一本小说,是他童年生活的全部,当母亲要把它送到神学院的时候,他几乎逃着离开家,“我不想当神父”成为他拒绝的理由,而母亲告诉他,只有上神学院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
导演: 佩德罗·阿莫多瓦 |
离开河边的生活,不想上神学院的拒绝,童年的萨尔瓦其实想用电影打开自己的世界,那些书本里电影明星的插画让他兴奋,但是在洞穴的生活里,他像是被围困在那里,而“帕特纳有没有电影院”也成为他想要突破自己的一个线索。母亲没有回答,电影便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就像童年本身,在起先不被允许进入萨尔瓦的影像世界之前,它就是被隔绝的。而被隔绝仿佛需要的是自己的探索。离开帕特纳,来到马德里,萨尔瓦才开始走上电影之路,而当这条路开启,萨尔瓦几乎在弥补童年的缺憾,成了电影导演,他开始奔走各地,从此也开始了解地理,开始扩展视野,而这正是童年“无知的傻子”所无法做到的。
奔走各地,了解地理,是萨尔瓦的身体旅行,“我通过地理了解自己的身体。”但是这个身体一方面逃逸了童年的束缚,但是另一方面又在被制造的疼痛中备受折磨,不仅是生理上的坐骨神经同、肌肉痛、耳鸣、哮喘、头痛,还有精神层面的抑郁等,甚至严重的时候,上半身都无法动弹。身体被打开了,身体却在疼痛中,这一个关于身体的叙事却又和童年有关。母亲曾经在病重之前,在马德里的寓所里说:“你的晚年会很痛苦,这遗传于你爸。”遗传是无法避开的宿命,就像童年时代的背井离乡,母亲在年老的时候对萨尔瓦说,自己最后的愿望是“带我回故乡”,她希望自己死在那里,希望装殓的时候头上戴着围巾,丝带扎着,手上戴着念珠,以当地人的特殊风俗走向死亡。母亲似乎不想离开那种记忆,对于命运她更多是妥协,在这样的宿命里,萨尔瓦起先是答应的,但最后还是食言了,母亲第二天就被送进了马德里的医院,最终死在了那里。
童年的记忆构成了身体有关的宿命,但是对于萨尔瓦来说,童年的身体还具有另一个不愿面对的现实,那个他用知识换来免费粉刷墙壁的爱德华多,似乎也成为他身体之爱的起点,那一次他坐在椅子上看书,爱德华多在刷墙之后为他画了一幅读书的画,然后开始用水桶里的水洗澡,萨尔瓦睡到了自己的床上,当他侧过来睁眼的时候,看到爱德华多正在洗浴的身体,那是成熟男人的身体,那是赤裸着的身体,对于幼小的萨尔瓦来说,这似乎也成为一种性的启蒙,当爱德华多让他拿毛巾的时候,萨尔瓦昏倒在地上。他发热了,疾病伴随着性启蒙而出现,这是身体的双重叙事,在别人的身体里他发现了一种美好的存在,而当回到自己身体的时候,却带来了疼痛。
《痛苦与荣耀》电影海报 |
身体有感的宿命,身体有关的疾病,似乎构成了萨尔瓦童年记忆的两个重点,所以他不愿在电影里回忆童年,或者说,他不愿在作品中将身体具象化。但是萨尔瓦对童年身体的排斥,某种程度上却也让他进入到另一种痛苦中,做为电影导演,他拍摄了许多作品,也赢得了声誉,但是不断的奔波,拍电影这门力气活也让他的病情越来越重,在被疼痛折磨的日子里,他选择了毒品,这是在电影《味道》上映32年之后和主角阿尔贝托相遇之后染上的,《味道》要举行重映仪式,在苏乐玛的牵线下,他们重新相遇,萨尔瓦对他似乎存有意见,32年前的那部电影在他看来,阿尔贝托似乎太过煽情,“只会哭算不上好演员,懂得克制眼泪才是好演员。”所以他对苏乐玛说:“那是真想杀了他。”但是32年过去了,当再次相逢,关于电影却似乎多了一些包容。在阿尔贝托那里,他学着吸了海洛因,因为对于身体的疼痛有抑制作用,萨尔瓦竟喜欢上了海洛因,甚至他自己去非法交易的地方购买。
不愿面对童年的伤痛,无法直面成年的痛苦,萨尔瓦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毒品,在某种程度上,他在远离疼痛的身体,但是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相反,让他开始吸毒海洛因的阿尔贝托似乎让他找到了去除疼痛的真正办法。阿尔贝托在萨尔瓦的电脑上看到了一篇题为《上瘾》的文稿,诉说了自己内心的秘密,而这份秘密的主题词只有一个:爱。那个叫马塞洛的男人曾经是他的最爱,但是同性关系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除了愉悦,便是痛苦,“我的爱拯救不了我的爱人。”但是当阿尔贝托看到这篇文章,却认为可以拍成电影,而且希望再度合作让自己出演。起初萨尔瓦是拒绝的,但是之后萨尔瓦再一次回忆起爱德华多,又听说苏乐玛和丈夫路易斯离婚,他忽然又想起了这份藏在内心深处的爱,那就是和费德里科的同性之爱:从爱德华多童年的身体出发,经历了奔波,经历了逃离,最后在费德里科的世界里发现了爱,所以对于萨尔瓦来说,文稿看上去是“忏悔录”,却也是自己勇敢面对的表现。
他同意阿尔贝托出演,在空舞台上,在一把椅子的演绎中,这个爱的故事真的变成了某种救赎,就像阿尔贝托在接到他的剧本再一次进入萨尔瓦的电影一样,他说:“我要减少剂量,我想成为你。”阿尔贝托似乎开始慢慢告别毒品,而当他在舞台上演出了缠绵却痛苦的爱时,舞台之下坐着流泪的正是再一次回到马德里的费德里科。他打通了萨尔瓦的电话,在他准备上楼和萨尔瓦见面的时候,萨尔瓦拿出的那包海洛因,被他又放了回去,当两个人见面,礼节性地说起这几年的经历,似乎那种爱隐隐地藏在彼此的心里,“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费德里科结了婚又离了婚,离开了女人又认识了女人,他的生活似乎在正常轨道上行进,但是他永远为萨尔瓦留着一个位置,所以最后两人拥抱,“明天我们的故事就结束了。”萨尔瓦终于在费德里科走了之后将海洛因冲进了马桶。
他像阿尔贝托一样开始远离毒品,和苏乐玛一起去医院,在排除了食管肿瘤的情况下用手术治疗骨刺,那一刻,身体的疼痛在萨尔瓦的世界里才变成积极面对的现实,拒绝毒品,寻找记忆,甚至面对母亲的死亡,童年、爱和死亡,终于再一次成为萨尔瓦电影的主题,也成为他人生的重要内容,“我走进去追忆美好时光。”他看到在画展上展出了一副作品,这幅作品画的就是自己童年时坐在那里看书的场景,而这幅画的作者就是那个用身体制造了启蒙故事的爱德华多。他出现在爱德华多的画笔下,爱德华多活在他未曾泯灭的爱的记忆里,一张出现在跳蚤市场的画,一张没有署名的画,对于萨尔瓦来说,却是唯一的见证,“一种永远的感谢和铭记”,当苏乐玛问他,还要去找他吗?萨尔瓦说:“不用,他一直与我们同在。”
记忆与我们同在,爱与我们同在,即使疼痛,也是人生最重要的风景,而这正是萨尔瓦找寻到的身体叙事,它像一部电影在那里叙说,在那里投射,在那里成为一生的荣耀,就像影片开头,端坐在那里的是镇静的男人,屏息着,但这是在水下,是潜泳者的姿态,身体必将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在他露出水面呼吸的时候,身体的疼痛敞开为一种向上的欲望,转化为一种可见的风景,童年、爱和死亡,都成为人生的一部作品,即使喊“停”的时候,萨尔瓦也在现场,母亲哈辛塔也在朝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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