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19《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用私人的手割裂历史
不是正襟危坐于影院的某一个位置,也不是在公映中完成同步观影——距离2019年4月4日已经七个月,在从电脑打开的资源里,暗喻式的“404”早就已经不存在,但是在被某种日常性事务打断的观影体验里,到处是暂停,到处是继续,到处是片段和零落,一部电影仿佛被肢解成碎片——而这似乎也对应于娄烨电影的分散性叙事:当摇晃的手持镜头成为叙事元素,当时间的错落成为叙述手段,当人物的掠影穿插其间,“404”之外的历史如何能被完整地加以连缀?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是一部属于中国人的私人影像。”娄烨如是说,当“中国人”和“私人影像”成为电影的共同定语,在某种意义上正是矛盾的表述,而这种矛盾性也反应了娄烨的讨好情趣:当叙事的时间从1989年至2013年,娄烨希望展现二十多年来中国的历史变迁,改革开放、经济大潮、两岸合作、城中村拆迁……这些出现在中国历史上的宏大叙事,娄烨似乎都想将其纳入到“中国人”日常生活体系里,但是这个体系无疑是揭露性的,当官商勾结、买官卖官、官场腐败、警察的无能成为揭露历史的一个侧面,无疑指向的是人性的黑暗,其中的钱、权、色、欲望、阴谋便充斥其中,在这样一种背景体系里,当那些“私人影像”进入这个体系,这一段历史便只是贪婪,便只是情仇,便只是谋杀。
跨越四年时间的筹备和拍摄,其中一年多的田野调查,四个月的拍摄,十一个月的后期制作,娄烨其实一直在恶的世界里行走,甚至似乎并不想寻找那些光亮,所以即使最后官商勾结案水落石出,即使充满暴力的城中村拆迁恢复了宁静,暗处依然涌动着不安的激流,而当影片在“404”终于公映,对于娄烨来说似乎是一次突围,但是在这个突围的影像里,与其说是娄烨希望展现真实社会背景之上关于“人的行为”的电影,不如说是娄烨自我的“私人影像”,其中的压抑,其中的悬疑,其中的破碎,带着明显的“娄烨风格”,而在这种上帝式的俯瞰视角里,历史只是娄烨个人书写的历史,他站在高处,站在历史被结案的终点,用一种割裂的方式制造人为的影像,最后铺陈在那里的,正如那个“被抹去”的角色说出的那段话:“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会过去,被忘记。”
会过去,会被忘记,是因为历史不该如此被书写——而当娄烨以“私人影像”的方式记录了这段历史,如何被忘记?“404”的隐喻其实在电影中对应了“2012年4月14日”那个夜晚的所有悬疑:城中村拆迁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为拆迁办主人的唐奕杰为何会坠楼?一个官员在混乱的拆迁现场,用高音喇叭动员拆迁户,一方面用历史发展论让人们认清形势:“历史必须要发展,你们要有美好的家园。”而且还向自己开刀:“我自己就出生在这里,我的房子也在这里,我承诺第一个拆自家房子。”另一方面却又发出了威胁论:“谁要搞事情就抓起来。”带领着政府部门来到现场,带领着公安人员现场抓捕闹事的人,无疑是权力的一次运用。在发展论和威胁论双重论述中,“414”的夜晚无疑构成了“中国人”历史的一种宏大叙事,但是,在这个动用权力甚至官民对立的现场,坠落事件却成为一种悬置,而从这个悬疑的夜晚进入,它其实是一种私人化的“消失”,就像那晚的姜紫成对林慧说:“要让他彻底消失。”
一个有着政治属性的人物坠落,却和私人故事有关,甚至轻易被“消失”了,这便是“404”在影像意义上的表达,而在这个夜晚被展开之前,娄烨制造了一片迷雾:水面上的小船行驶在大雾之中,朦胧一片;树林中的男女在野合之时,突然发现了一具女尸,于是惊慌失措,在无人经过地带发出尖叫;城市是阴郁的,到处是破败的废墟……就是在这个迷雾的世界里,俯拍的镜头统摄了这一切,上帝的视角,其实是娄烨的视角,只有他知道这个城市会发生什么,只有他知道政治人物为什么被消失,也只有他知道这20余年的历史该用何种方式书写。
导演: 娄烨 |
杨家栋作为一个警探,出现在2012年4月14日拆迁被围攻的现场,也在当晚酒店的监控中发现了林慧和姜紫成的密谋,甚至从唐奕杰的王秘书那里获得了“坠楼现场还有第三个人,她好像是2006年失踪的阿云”的线索,所以在唐奕杰坠楼身亡之后,发现了蹊跷的他立志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他在因车祸而失去意识的父亲面前立下誓言:“我会继续追查,我会好好的。”但实际上,在整个过程中,杨家栋并没有真正深入到案件之中,也就无从揭露真相,他的存在更多是成为了这个私人影像的一部分,甚至本身也构成了一种悬疑元素:和林慧一起来到没有电的家中,在烛光里被偷拍而成为绯闻主角,他不知道幕后是谁;当王秘书向他提供了当晚的“第三个人”的线索,赶去和王秘书会面时,王秘书却被人杀害在小巷里,杨家栋自己成为了嫌疑人;当他逃亡到香港,在Alex的帮助下试图了解背后的主谋,却一次次陷入更大的陷阱,甚至自己也无法脱身……就是这样一个全程出于被动状态的警察的,当然无法抽丝剥茧看见这一起悬案的真正主使。而被开除成为私家侦探工作室的人员之后,他只是在客户的一盒监控视频里发现了林慧和姜紫成在一起的画面,而这也完全是偶然,而从这一视频无法推知将唐奕杰推下楼的凶手是谁,只不过排除了林慧作案的可能,而王秘书曾经所说的“第三个人”,即2006年失踪的阿云依然可能是嫌疑人——所以,自始至终,杨家栋都是案件调查的局外人,他的存在甚至只是增加了案件的复杂性。
当杨家栋成为私人影像的一部分,真正站在上帝视角看清真相的其实只是娄烨,所以,在从2012年的案发退回到1989年唐奕杰和林慧、姜紫成的相聚,再到之后林慧和唐奕杰结婚,再到姜紫成到大陆投资,再到林慧遭受家庭暴力,再到四个人的情感纠葛而演变为谋杀,直到最后唐奕杰坠落于拆迁现场,贯穿二十多年的这些连环故事,只有一个知情人,那就是娄烨,所以在娄烨自我构筑的悬案里,他用影像一步步揭开了谜底,当迷案不是通过剧中人揭露,实际上娄烨只是在时间的错乱中制造悬念,而当最后用人为的影像结构揭露谜底,所谓悬疑,都不具有自我演绎的封闭性意义,只不过,晃动的手持镜头,破碎的剪接,制造了一种眩晕效果。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电影海报 |
实际上,整个案件并不复杂,林慧和姜紫成本来是一对情侣,但是在唐奕杰认识林慧之后,林慧却嫁给了唐奕杰,之后,姜紫成到大陆投资,创办了紫金置业,并利用自己的优势让唐奕杰官运亨通,这是典型的官商勾结,唐奕杰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位置,在他的权力运用中,姜紫成的投资也是风生水起,这本是双赢的战略布局,但是因为其中夹杂着复杂的情感,所以一步步走向了“坠落”:林慧和姜紫成之后也保持了隐秘关系,他实际上成为了她的情人,而唐奕杰也是心知肚明,致使家暴频频发生,而阿云和姜紫成之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在金钱、权力和欲望的多重关系里,“要死大家一起死”的阿云在林慧的车上抢夺方向盘,林慧拿出了车上的剪刀,在车祸时剪刀插进了阿云的身体,本是误杀,但是姜紫成还是和林慧一起,在大桥下将阿云毁尸,而唐奕杰也出现在现场,当三个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似乎达成了默契,还想追求属于自己的利益。再之后,一个隐秘的故事被揭开,林慧和唐奕杰的女儿一诺并不是唐奕杰亲生,而是姜紫成的孩子,于是报复心也罢,私仇也好,一诺终于戴好了混淆自我身份的发套,爬上了钉子户的五楼,当唐奕杰在拆迁动员之后爬上五楼,于是她在暗处将其推了下去,让这个卷入漩涡的“父亲”消失。
无疑,在这个横跨20多年的故事里,官商勾结是一条主线,唐奕杰和姜紫成是最初的得益者,当他们一开始出现在1989年林慧的生日宴会上,其实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而在这个过程中,林慧、阿云和一诺无疑是牺牲品:林慧嫁给了唐奕杰,遭受了家暴,精神被摧残;阿云从以前的坐台女变身为合作者,最终在这个感情游戏中被杀死;一诺见证了唐奕杰的暴力,她从来没有得到过正常的父爱和母爱——而当她最后将唐奕杰推下五楼,无疑是一种报复,而在这个意义上,唐奕杰也成为了牺牲品;而随着这起官商勾结案件水落石出,姜紫成也成为失败者,在时代的洪流中被湮没。在这个最后都落空,甚至在死亡中被消失的故事里,他们其实都成为了这个时代自我导演的牺牲品。
但是,在娄烨上帝视角的审视中,这个被割裂的历史上演的私人影像,明显暴露了娄烨自我设定的局限性:林慧和姜紫成一直是相爱的两个人,当初为什么让怀有一诺的林慧嫁给唐奕杰?甚至当家暴发生之后,林慧被送到精神病院,他们为何也不离婚?看起来姜紫成是将唐奕杰当成是自己开创紫金置业的一个棋子,而唐奕杰从中制造事端却是为了阿云,实际上这个故事已经蜕变为私人情仇,而当阿云被害、林慧自首之后,一诺又为什么要起杀心?甚至在拆迁现场,她如何知道唐奕杰必然会上钉子户的五楼?当然,更为诡异的是杨家栋这个代表正义的警察形象:他轻易就落入了“艳照门”陷阱里,之后又因王秘书被杀而成为嫌疑人,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没有警察的智慧,而逃亡香港之后,在深陷被动之后他还深入调查案件,但是一切的信息获得却靠着Alex,在一个被列入嫌疑犯的环境里,他如何能在两地穿梭自如?如果没有客户的那盘监控视频,他如何能知道当晚林慧和姜紫成的合谋?
时间不断穿插,制造的是悬疑感;人物总是分散,制造的是破碎感;镜头总是摇晃,制造的是晕眩感,当一个被笼罩在迷雾中的案子,最后换来的是“恢复宁静”,是娄烨自己一步一步设置迷局,又一层一层地揭开,1989-2012年这二十余年的时间被他串联起来,只不过是借了犯罪悬疑的外壳,将爱恨情仇拼凑起来,既没有宏大叙事体现的历史真实感,也没有私人恩怨的多维视角,“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国人的历史呈现中既没有风也没有雨,只有那一朵人为绘制的云,荡来荡去,却空空如也。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055]
思前:资治通鉴·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