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01《重量》:我的骨骼支撑着你
无人之时
无人的地方也依然疼痛
——《无人之时》
二〇〇年的某一天,一座空房子,一杯酒,以及一个孤独的人。时间似乎是新的时间,却也是唯一的时间,在“一个”组成的单数世界里,喝酒,醉倒,以及无人理睬、无人知晓,那座空房子里还会盛放着如酒一样的诗?还会在酒的孤独中感受诗的空无?独自饮酒的芒克说:我不需要别人知道。
已经醉倒在自己怀里了,所以无人理睬也罢,无人知晓也好,总之是不想成为他人中的一个——二〇〇年的某一天,甚至已经不再具有时间意义,那一辑的诗歌被取名为《今天是哪一天》,仿佛也只有这无人问津的一天,也只是忽略了具体存在的一天。二〇〇年,距离芒克《没有时间的时间》已经十三年,在这以十年为段落的漫长时间里,芒克没有拿起过笔,他或者就在这“独自饮酒”的状态中远离了诗歌,而当一年只有一天,只有被疑问的一天,重新面对诗歌,却依然是疼痛。这是回来的诗歌,这是回来的疼痛,即使在“无人之时”,即使在“无人的地方”,一个人的单数世界里,时间依然制造了无法忘记的过往。
因为看见了死亡的存在,因为发现了生者的别离,“时间同样也有死亡之时”,所以在过往和现在,他人和自己,以及酒和诗之间,一切都如“生死相聚”的一瞬:当皮肉开始枯萎,当热血开始熄灭,当星辰如花开花落,“生者和死者相聚/犹如天地相对而坐/没有言语反倒谈得投合/无话则意味着想说的太多”。“生死相聚”是一种映照,生者看见了死者,死者唤醒了生者,无话而话,一种交融,是将两者的距离缩短成“一个”的单数存在,所以回望过去,每个人都只是走了一段自己的路,“只是你的曲折不同于我的曲折”,每个人却都是“对方的另一个”,因为“人性依旧”:“当温柔渐渐冷却/情爱便化为灰烬/你还让我跟你说什么/我们彼此谁也不在乎缺少谁/我们都只是对方的另一个”。而走了自己的路,成为对方的另一个,最后又在只有一天的二〇〇年一样感受到了时间的不变:“我与天地同生/我与日月同行/我与众生同为一体/我不同样也是我们(《距离明天还有一年》)”
二〇〇年只有一天,距离明天却有一年,芒克的时间观无非是在“依然疼痛”中洞悉了生命的轮回,那一种轮回里其实没有了生和死,没有了无和有,甚至没有了疼痛和麻木,因为活着的都是“死的活人”:鬼是什么样的?鬼就是众生相,所以导演开拍的时候说:“你们现在是死而复活/你们全都是死的活人”,像不像鬼无所谓,因为众生都是鬼的模样,复活也好,死了也罢,都在一种被指挥被表演的人生里演绎,而在这幕戏剧开始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台下空无一人的坐席上/竟响起一片掌声和喝彩(《死的活人》)”为死者喝彩,是因为死亡本身就变成了一幕被安排的戏剧,变成了被人观看的戏剧,所以掌声和喝彩送给“死的活人”——但是在“空无一人的坐席上”,谁在鼓掌?谁在喝彩?
独自饮酒时,即使醉倒在自己怀里,也不会有人观看不会有人鼓掌和喝彩,这是一种隔绝的状态,是自我沉醉的生活,但是成为活人,在导演之手的安排下,空无一人的坐席上却响起了掌声和喝彩——一种矛盾的存在,似乎解构了生存和死亡的某种悖论,就像时间本身一样,二〇〇年不只是哪一天,距离明天却还有一年。二〇〇年划分了过去和现在,对于芒克来说,这不写诗的十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当一种发问指向“经历”,“芒克”是不是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而诗人芒克又隐匿在哪里?之前和之后,似乎泾渭分明,当从1971年的那首《葡萄园》开始,芒克的世界里就留着诗歌的血:“我眼看着葡萄掉在地上/血在落叶中间流(《葡萄园》)”。从时间启幕,从血流开始,那一种和家园和土地有关的疼痛就再也无法遏制了。
编号:S29·2190819·1590 |
这是芒克的《心事》:当葡萄掉在地上,是不是鲜血会染红这片土地?而在葡萄成熟之前,他作为一个诗人又经历了什么?白洋淀是诗人的一个起点,“伟大的土地呵/你引起了我的激情(《献诗:给白洋淀》)”宛如葡萄一般,在这片引起激情的土地上成长起来,而诗人的二十三岁也是“漂亮/健康/会思想(《献诗·给我的二十三岁》)”但是无论对于白洋淀还是自己的二十三岁,芒克都以一种“献诗”的方式抒怀一种感情,而这种感情一定是基于逝去的现实,所以芒克在“前历史”的叙述中,看见心事汩汩流出,而一切如鲜血流进土地,时间就是“在我家失去阳光的时候”。其实,已经回来了,回到了白洋淀,回到了大地,回到了自己的二十三岁,但是回来之后一切都有了痛苦的现实。那些“渔家兄弟”在哪里?他们的船或者陷在了“冰冻的”时间里;那片土地还有葡萄吗?白云一斤飘过,河流拖着太阳,花朵凋零——那只不过是“冻土地”;秋天呢?只有寂寞和黑夜,“秋天什么也没有告诉我(《秋天》)”甚至那个叫珊珊的人,也变成纪念册里的一个名字,“你崇高而又纯洁/你骄傲的名字就在这里安息着(《写给珊珊的纪念册》)”
回来是忧伤,回来是疼痛,回来是流血的记忆,回来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土地,“这里,他住过,/那里,他也住过,/他好像住过很多地方,/高大的楼房又算得了什么?!/怎比得上那长满了酸枣刺的小山坡!(《回家》)”所以时间是一种从遗忘开始的背向而行,“他背朝着一个方向走着,/他现在怀疑自己/我真的回来了吗?”一个受伤的人,在母亲枯萎的胸膛上寻找粮食,一种断裂的存在,葡萄流出的血其实也已经死去了那种温热,它变成了天空永久的红色,“太阳升起来/天空——这血淋淋的盾牌”,所以在被血淋淋的盾牌覆盖的大地,用鲜血解冻,其实是一种疾病的开始。当芒克喊出:“天空,天空/把你的疾病/从共和国的土地上扫除干净”,是一种对于宏大主题的的讽喻,但是在遗忘而回归之后,在回归而疼痛之时,真正被涂抹掉的是自己的青春,自己“漂亮/健康/会思想”的二十二岁,“我的天堂,只住着我/我又是谁(《黑夜在昏睡》)”
一九七一年说出了“我又是谁”的疑问,一种个体被抽离于历史的感觉,是黑暗的昏睡,昏睡而如梦,那也只是一种“旧梦”。旧梦里还有果园,还有花朵,还有母亲,还有爱人,也还有大地,但是梦中之梦,即使逃离了一九七一年“血淋淋的盾牌”一样的天空,也无法逃离疼痛的感觉:花朵“已几经摧残”,孩子爬向女人的胸脯,却“爬向了一座坟墓”,爱人被“囚禁在一块红色的泥土里”,所以人被梦锁住,“这时,夜阴沉沉地走过来/他把漆黑的门关上/这时,你猛地发现/你已被锁进了黑暗中”,所以大地取消了居所的意义,“土地,我年老的土地/你是看着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但如今,当那无情的落日/就要把我像光辉似的从你的怀里拽走”,所以爱人变成一种无声的存在,“呵,我的爱人/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你/但我一点儿也得不到你的音信/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而一个存在的人,也在背向的旧梦里变成了废墟里的存在,“你的身影是个人字/被写在一块废墟的石壁上/这人字高大,醒目/却在暗中显得孤独”。
旧梦而梦,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不是逃避,而是寻找,“如今,你只想往前走/你只走往前去听一听/那由于想象而引起的欢乐”,或者说,不是蜷缩在时间的尽头,而是重新打开时间前进的口子,以备向未来呼吸,“我知道,我始终是爱你的/看,何必用扒开泥土/那露出地面的石碑/不就是我留给你的身影”。一个人已经变成了废墟中的身影,一个人却还站着,却还成为了石碑——不是背向,而是直面。所以在旧梦醒了之后,芒克的世界里发现了“阳光中的向日葵”,这是一株一九八三年的向日葵,“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吗/你应该走近它/你走近它便会发现/它脚下的那片泥土/每抓起一把/都一定会攥出血来(《阳光中的向日葵》)”地里的血,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养料,当春天来临,一棵在旧梦中倒下只剩下“一具尸骸”的树,重新长出了枝叶,“你听,你听见了吗/那些从死者骨头里伸出的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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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克:在没有时间的时间里独行 |
在把花的酒杯碰得丁当响/这是春天(《春天》)”而失去了音讯的爱人也已经变成了春天的土地,“我愿意让你把我吮吸得干干净净/那样我全部的感情/就会浸透你全部的身体(《爱人》)”阳光,则长满细小的牙齿,“贪婪地爬到我裸露的身躯上”。
旧梦醒来,是因为在那身影的启示下重新找到方向,而废墟,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为前行的标志,“你的喉咙早已被/枪弹和烈火堵住了/可你悲惨的遭遇/你这受害者的姓名/却将永久地/被夹在岁月的书里/并告诫人们(《写给一片废墟》)”即使醉酒,也是因为一种慢慢成熟的陶醉,“在这片麦田里/太阳从霞光中姗姗而来/她把酒斟满了我的心/你看,地上喝醉了麦子/人喝醉了眼睛(《在麦田里》)”如何从废墟中找到活着的意义,如何从影子里看见生命的方向?1985-1986年的《群猿》是芒克最具诗歌性的辑子,当人死后还会衰老,当被放进火里还会痛苦,当梦中的时间在颤抖中继续,芒克从“前历史”的个人史走向了洞悉生命存在的“人类史”,从个体意义走向群体意义。
《过路人》中所传递是人类在现实性中的存在,那闹哄哄的旅馆里,堆满了热气腾腾的“各种嘴脸”,“像大大小小的盘子/盛放着一条条舌头”,而那个女人,像一只饿狼,“朝着那桌下的男人走去/二话不说,抽出尖刀一把/扎得桌子一阵嗷嗷叫唤”,旅馆的嘴脸,如狼女人的尖刀,构成了一种丑恶的画面,而这并不是全部的恶,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曾侮辱过一个寡妇”,“他却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钥匙/一下插进锁孔/并把她拧得一声声尖叫”,所以在记忆和现实的暴力中,在过路而打开的武力中,“想到这些他不禁破口大骂自己/我又算个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是将人的存在拖入了物的状态,嘴脸成为摆设,舌头成为食物,暴力和武力成为人与人之间说话的方式——人类之存在,是不是一种“鼠害”?一个鼠类的将军想起曾经的战场,那喊杀声只不过是最原始的存在,所以,“原来自己就是一只老鼠”的确认中,得到的是某种形而下的意义,而且是不断制造的灾害:为什么以革命的名义处死他人?为什么自己也成为牺牲品?在死和被死之间,人只不过是一种被控制的存在,而鼠害之可怕,是制造了无数“地下的冤魂”。
人之恶,人制造的灾害,在这一个世界里无法遏制地蔓延,而回归到人之本性,似乎如一种猿类的返古,“传说,我们本是远古的灰尘/因某日苍天之子太阳酒醉/错入自己胞妹大地的闺房.并误认那刚刚浴后的裸女为妻/而后兄妹乱伦,使天大怒”,于是,人被“恩赐”而有了生命,而有了形体和容貌,有了血肉之躯和不断繁殖的能力,但是被选中成为人,就像人类对待猿类一样,其实是抛弃的结果,所以最后的反思在于:“我们是什么?”会思想的人,会繁殖的人,有欲望的人,以及会死去的人,一种轮回难以逃离动物的本性,“死了的仍旧死着/活着的也还在活着/死了的或许死后便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早死/而活着的那些只有外壳的人/却没完地唠叨着”,而死亡也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遗弃,“就像白天的面目出现/则安葬了黑夜”——脆弱的存在,在这轮回的白天和黑夜中,在这看似进化实则是本性演绎中,人或者只是群猿的一种面具,“我们的脑袋/渐渐地龟缩于大地/而我们的叫声还在四野回荡/那声音是多么凄厉呵/仿佛是从那久远年代传过来的/群猿的哀号”。
群猿是不是“前历史”的一个存在隐喻?在被选中的历史中,在生死无法主宰的命运里,一切只不过是“嘴脸”,所以生死无常,进化无序的故事里,这只不过是“没有时间的时间”——一九八七年,芒克从时间中抽离出来,在《没有时间的时间》里命名一种历史,“我与我也没有区分/我的过去仍旧是我现在的镜子/我的现在是我未来的倒影”,所以出现谁都不会感到意外,“我想,我的出现/不会使你感到意外/正如你的出现一样/也不会令我吃惊”;所以想与不想都是一种状态,“我有的仅仅是无有/我没有的却是所有”;所以,梦构筑了生死幻影,“我看到的你/是一个活的死人/我感觉到我/是一个死的活人”;所以,死去也不留下什么,“我在结束/结束的是我/死亡从我的身上什么也不会得到”……在“我们走的是一条死路”的时间里,任何目的和过程都失去了意义,它在时间里滑行,时间也不再是区别过去和现在的存在。但是,这一种消弭了生与死,过去和现在的“没有时间的时间”,或者正是芒克走向生命本真的一种努力,因为不追求终极价值,因为不体现时间的进化,因为不祈求命运的转折,所以,“我的骨骼支撑着你/裸体的空气/柔软的空气/我们的生命已融合一体/我们的生命,在创造着生命/就像大地在生育着它的日子”。
用骨骼支撑,用骨骼融合,用骨骼重新书写生命,“我的”已经化身为“你的”,甚至在非具体化和个体化的生存上成为生命的一种命名,“我的生命也似乎不再是生命/我的历史无人翻阅/我也不再翻阅自己/我不想自己再看到自己”,仿佛沉睡,仿佛回归)所以十三年的时间变成了“没有时间的时间”,诗歌也早已湮灭在无数个只关乎存在意义的日子里。但是当芒克又体会到无法根除的疼痛,又在单数的存在中体会到了人类的孤独,一天就是一年之后,他在个体意义上建立起了另一种时间观:“一年只有六十天”。因为每一天都是最后的日子,因为每一天都在痛饮自己,因为每一天都是喜庆的日子,因为每一天都是相同的日子,“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忽听到她一声叹息/我们今生今世也许只能/在另外一个世间寻欢了”。这是具体的时间,这是赤裸的时间,这也是锋利的时间——随时可以被覆盖,随时可能被湮灭,随时可能被取消,所以悲观地把时间变成了一种回环的存在,活着是死了,“一天总是接着另一天的结束开始/可一天的开始又不能证实另一天的结束/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有的只是不同人生的反反复复”。
其实,从“心事”中回来,到在“阳光中的向日葵”中醒来,再到“没有时间的时间”的去历史化书写,再到无人之时依旧疼痛而终于将时间放在循环中,芒克一直在这样一种诗歌的游戏中游走,而支撑起生命的骨骼,也只是在词语的喂养中不倒,时间在开始,时间在继续,时间被取消,时间在轮回,骨骼上还会有被压下来的重量?在时间继续前行中,芒克活着,诗歌活着,但是仅仅是一种幸运,“无形的重量极为沉重/人能承受的则为轻/当然轻也是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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