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8《寻找塔奇奥》：影像的完美主义是个伪命题
侧面酷似罗伯特·德尼罗的维斯康蒂坐在斯德哥尔摩的一家旅馆里，他打量着前来试镜的瑞典少年们，12岁的玛格丽塔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维斯康蒂让他微笑，然后让他站起来走几步，然后让他看镜头……一个一个的瑞典男孩坐在他面前，对他微笑，对着镜头，似乎都做着同样的动作，但是维斯康蒂似乎仍然不太满意：那个心目中的“塔奇奥”到底在哪里？
这是维斯康蒂内心的问题，或者也是小说作者托马斯·曼的疑惑，也是电影人物亚森巴所要寻找的答案——一个三重性的“寻找塔奇奥”变成了复杂而互文的文本。当维斯康蒂决定改编托马斯·曼的小说拍摄这部电影，“寻找”成为了一种重构，在出发去瑞典斯德哥尔摩之前，维斯康蒂和剧组已经去了布达佩斯，他们又去了北欧，当然，小说中的塔奇欧是波兰人，他们也去了波兰赫尔辛基，又去了华沙和德国慕尼黑，最后还来到了电影拍摄地威尼斯——从东欧到北欧，再到西欧，维斯康蒂“寻找塔奇奥”的行动似乎是漫长的而不易的。
但是，这种不易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是因为观念先行？在出发去寻找塔奇奥之前，维斯康蒂已经有了一张预设的脸，这张脸就是从托马斯·曼的小说中而来，按照小说的描述，拥有一种孩童般的纯洁和光彩夺目的俊美，神态悠闲自如，蜂蜜色的一头卷发，加上那个下端略微下垂的鼻子，那张好看的小嘴巴，构成了一张可爱的，有着天使般纯洁表情的脸，他身上“具有诱惑力和神圣的真诚”，“让人想起古希腊的雕像”——塔奇奥就像是一个完美的少年。但是，维斯康蒂所预设的这个“美少年”是不是就是托马斯·曼小说中所描述的塔奇奥？一方面，托马斯·曼在原著小说中塑造了这样一个人物，但是这个人物在文本意义上只属于他—：塔奇奥就是他笔下的塔奇奥，当维斯康蒂作为阅读者阅读了他的小说，他预设的这个塔奇奥并不一定就是托马斯·曼心目中的塔奇奥。
这是一种寻找，如果说托马斯·曼对塔奇奥的描述只是在外观上，那么转化为一种影像人物，似乎其中的相似性是可以把握的，比如蜂蜜色的卷发，比如略微下垂的鼻子，比如好看的小嘴，比如纯洁表情的脸，但是一旦这种美上升到抽象概念，甚至成为思想的一部分，从小说到电影，从抽象到具象，转换可能会遇到一个问题：他或者就完全成为了维斯康蒂所理解的塔奇奥。托马斯·曼在小说中安排了一个名叫亚森巴的德国作家“寻找塔奇奥”，这个已经年过五十的作家在事业有些低谷的时候来到威尼斯，就是在威尼斯他遇到了塔奇奥并被他深深吸引，于是开始了为了抵达心灵那种美的“寻找”：他放弃了回到慕尼黑的打算，逗留在威尼斯，千方百计寻找和塔奇奥见面的机会，在餐馆里，在沙滩上，在街道上，在一种远距离的观望中，追随着美，却又不靠近美，直到最后在威尼斯感染了瘟疫死去。
亚森巴对于塔奇奥的寻找是一种灵性的追寻，在托马斯·曼的小说中，亚森巴继承了父亲“节制”的品行，在意志、观念、道德、伦理、秩序和理性中遵守社会规范，但是他又从母亲那里获得了“永远的吉卜赛人”的血液，具有奔放、冲动、情感、革新、摆脱羁绊和自由的生命特质，正是在威尼斯，这两种性格发生了矛盾，所以他的寻找多了几分悲剧性：想要拥有却不能靠近，想要寻找却远距离观望。亚森巴对于塔奇奥的“寻找”是一种自由，也是一种压抑，而到了维斯康蒂那里，因为事先有了预设的形象，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也变成了一种束缚，他问自己的是：亚森巴是一个感性的艺术家还是一个理性主义者？
| 导演: 卢基诺·维斯康蒂 |
实际上，维斯康蒂要拍电影，就是要把亚森巴的对于美的寻找变成一种具象语言，而围绕着塔奇奥的美，就可能会陷入某种现实困境。在周游了欧洲之后，维斯康蒂似乎对前来面试的小演员都不很满意，甚至当后来在电影中扮演了塔奇奥的伯恩·安德森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没有得到充分肯定的答案，他让安德森脱去了上衣，看他健美的身材，尽管这一张帅气的脸比较符合维斯康蒂的要求，但是感觉他太高了一点。所以寻找继续，直到转了一圈之后，没有发现更符合人物的演员，所以最后维斯康蒂还是选择了安德森。是不是在安德森试镜的时候，维斯康蒂就有了自己的想法，还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对人物的预设进行了修正？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当维斯康蒂继续在寻找之路上的时候，他再次阅读托马斯·曼的小说，再次思考剧中人物的设置，在这个过程中，他慢慢构建了自己的塔奇奥，这是一个真正的贵族，温柔又骄傲，带着仇恨和蔑视，带着温柔式的恐惧，带着羞耻式的尊敬——这一种抽象甚至矛盾的存在似乎更符合艺术家所构筑的美，而当“塔奇奥”成为了维斯康蒂心目中的塔奇奥，亚森巴其实也成为了维斯康蒂心中的亚森巴——他终于把小说中的中年作家改成了音乐家，一个渴望摧毁僵化习俗的实践者，一个在窥探和欣赏中创造了自己的生活的人。而在这样的改写中，最后维斯康蒂也选中了安德森来阐述“美貌是一种表情”。
《寻找塔奇奥》电影海报
从小说到电影，从抽象到具象，是一种再创造还是某种东西的可能遗失？托马斯·曼曾说过：“《魂断威尼斯》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结晶品， 这是一种结构， 一个形象， 从许许多多的晶面上放射出光辉。它蕴含着无数隐喻； 当作品成型时，连作者本人也不禁为之目眩。”其实这句话的意识就是作品的开放性、美的开放性，当它变成具有特定人物，具有可视化造型，具有具体寻找的电影时，这种开放性的确会失去一些东西。在这个过程中，维斯康蒂已经成为了作者，他的改写是完全按照自己的设置进行的，塔奇奥是他的塔奇奥，亚森巴也是他的亚森巴，而一旦变成了视觉语言，即使《魂断威尼斯》里的塔奇奥能给人一种惊艳的感觉，一种美的享受，甚至比较符合亚森巴心中的“天使”形象，“他现在是塔奇奥，只有塔奇奥，一个真正美丽的生物，以及一个抽象物，正如托马斯·曼所说：是一个思想的产物。”
“寻找塔奇奥的行动结束了！”当美丽成为一种可视化存在，当思想成为了具象化之物，他也只是维斯康蒂镜头下的一个固化主题，当成为影像而让对于美具有不同理解的人观看，这种完美主义也会被质疑，所以，在美如何言说的巨大困境中，维斯康蒂甚至在解构完美主义，一种现实的隐喻是：当安德森在《魂断威尼斯》中以惊世之美展现了“世界第一美少年”的形象，一方面使他在电影史中成为美的代名词，另一方面却也被这个角色所束缚，甚至被埋没——成为“塔奇奥”之后他几乎在电影世界里消失，直到中年时才重返影坛，而当他回来成为一个具体的人，那种美是不是早已经被消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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