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28《灰烬与钻石》：爆炸的是烟花
鲜血粘在洁白的布上，子弹射进了身体里，永远无法完成的逃离，终于以倒下的方式结束，在一片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马切克终于在痛苦地挣扎之后走向了死亡，蜷曲的姿势在寻找最后的庇护，但是一切都是空荡，一切都是死寂，而另一边正在欢庆德国纳粹无条件投降的宴会还在A大调的乐曲声和迷醉的男人女人中上演。
失败的行动和胜利的庆祝同时发生，挣扎的痛苦和美妙的音乐一样无休无止，流血的死亡和忘我的狂欢并置在一起，它们都属于安杰伊·瓦伊达镜头下的“战争”场景。作为瓦尔达“战争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灰烬与钻石》并没有展现正面战场，1945年5月8日的时间点构筑了波兰历史最重要的一页：这一天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这一天预示着承受战争苦难的波兰迎来解放，广场上的广播不停地播放着这条振奋人心的消息。但是这并不是战争的结束，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这场战争具有多重的隐喻，一是在德国纳粹投降之后，波兰的命运到底会走向何方，这是波兰不同政治势力选择国家命运必然爆发的战争，电影一开场，这场战争就在欢庆胜利之前爆发了：“他们来了”的声音之后，马切克在安杰伊的命令下，拿起了枪朝着一辆开来的汽车射击，两个人当场被打死。但是马切克并不是向德国人开枪，他干掉的是两个水泥厂的工人，而且属于错杀，参加过波兰起义的马切克身为右翼组织的杀手，他执行的任务是杀死地区工人党的书记施祖卡，而施祖卡的车子在后面，马切克执行命令有着太多的冲动，而冲动的背后则是盲目。
两个无辜的生命杯葬送，未婚妻在屋子里的痛哭构成了战争的悲剧性，而马切克和安杰伊为代表的右翼组织和施祖卡为代表的共产党之间的战争是战后波兰的主要矛盾，就像当村民们发现两个水泥厂的人被杀害围住施祖卡问他“我们怎么样才能不死”的时候，施祖卡的回答是：“战争结束不代表斗争结束，现在和将来都会有人死去……”这意味着斗争的持久性，也反映了战后波兰政治斗争的复杂性；而安杰伊没有完成刺杀任务，没有拿到重要情报，回来向市长弗罗里安报告时，弗罗里安问他参加抵抗运动的时间，然后告诉他：“你必须投入战斗。”因为，“带着你过去的历史能去哪里？国家大门已经向你关闭，除了监狱。”而安杰伊在酒吧里和马切克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点燃了烈酒，以怀念曾经一起战斗而死去的同伴，安杰伊说：“幸亏我们还活着。”但是活着意味着投入新的战斗，新的战斗就是安杰伊要完成刺杀的任务，要代替被围歼的威尔克上尉的位置。对于马切克也一样，战斗是唯一一条路，“我们要找到一条路杀出去……”
|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德国人走了，波兰人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这一场战争并非是为了波兰真正的和平，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弗罗里安刺杀施祖卡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得到想要的位置，甚至在那场名为庆祝波兰解放的晚宴上，他公开让邀请来的政治名流称自己为“部长”；安杰伊和杀手马切克完成这个刺杀任务，也是为了不被投入监狱而更好地活着，当马切克遇到自己心爱的克里斯蒂娜，他想要放弃，安杰伊威胁他：“你不能成为叛逃者！”市长秘书德雷诺维斯基在酒醉的老头皮耶尼泽科那里打听情报，他毫无忌讳地说自己想要更多的钱，而在晚宴上喝醉了酒的他拿起灭火器当枪，让现场一片混乱，最后被扔进了厕所里，弗罗里安的下属对他说的是：“你的政治生命结束了。”而实际上，这样的战斗也发生在施祖卡的身上，刚刚回到波兰的他去找妻子玛利亚的姐姐卡塔吉娜，得知玛利亚已经在战争中死去，而17岁的儿子马雷克当初让卡塔吉娜照顾，但是卡塔吉娜告诉施祖卡，马雷克已经离家出走——他其实加入的是威尔克的部队，当威尔克被围歼的时候，马雷克也被处死。
这是波兰政治斗争复杂性的表现，每个人都在寻找出路，每个人却都跌入了战争的深渊里，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但是新的战争悄悄拉开了帷幕。这场新的战争开启，到底什么东西会失去？瓦伊达在电影中其实提出了这个问题，失去往往是在得到时发生，这就更增加了它的张力。战争当然会让人失去信仰，电影开场的时候，镜头拍摄的是教堂顶上的十字架，但是在这个上帝俯视的地方，马切克的机枪疯狂地向无辜者扫射，最后一个人倒下的时候，正是朝着教堂十字架的方向，救赎变成了亵渎。而在安杰伊和马切克等待施祖卡的车子开过来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在背景里试图打开教堂的门，但是她没有成功，于是过来找安杰伊帮忙，安杰伊走到教堂门口，才发现教堂被锁住了，无法打开教堂的门，是因为每个人关闭了自己那扇门，他们永远不通向信仰之路。在马切克和克里斯蒂娜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在雨中奔跑，后来为了躲雨走进了摆放尸体的地方，在爱情发生的时候，身后却是被马切克打死的无辜者，是敞开着的棺材，还有一个倒挂着的耶稣遇难雕像：耶稣痛苦的脸、头上的荆棘是如此醒目，而瓦伊达故意将雕像背后的马切克和克里斯蒂娜变成了虚焦，仿佛在信仰陨落的世界里，浪漫的爱情就是一种虚构。
《灰烬与钻石》电影海报
无法打开的教堂之门，俯视了屠杀的十字架，倒挂着的受难者，瓦伊达用这些隐喻构筑了经历了残酷战争的波兰人普遍的信仰迷失，没有救赎，没有宽恕，没有重生，只有无尽的悲痛，只有对利益的疯狂攫取，只有用更残忍的方式制造死亡。除了信仰，瓦伊达在残酷中安置了爱情的微光，并以更加残忍的方式让人们看见爱情的彻底毁灭。马切克是在酒吧里看见美丽的克里斯蒂娜，起先他如恶作剧一般引起了她的注意，但是克里斯蒂娜慢慢被他吸引，在女伴换班之后，她如约敲响了马切克房间的门，而那时的马切克正在准备凌晨的暗杀行动，枪栓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当克里斯蒂娜坐在凳子上的时候，马切克还在寻找，爱情和暗杀以如此并置的方式发生着，注定这场爱是死亡中的一个插曲。两个人在一起，克里斯蒂娜好奇地问他：“你为什么总是戴着一副深色的眼镜？”马切克告诉她：“这是一份对祖国不求回报的爱的纪念品——或许是因为起义的时候在下水道里呆得太久了……”
和与安杰伊在酒吧里点燃烈酒一样，马切克进入到对战争的回忆中，曾经他也为祖国的解放而战斗，曾经他也期望和平的到来——呆在下水道的战斗岁月无疑关联到了瓦伊达的另一部影片、“战争三部曲”第二部《下水道》，但是从华沙起义的参与者到右翼组织的杀手，马切克是不是走向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现在至少在克里斯蒂娜的爱里得到了温暖，但这种爱和温暖如此弱不禁风，因为他有暗杀任务，因为他必须找到一条路杀出去，因为他的命已经不属于自己。爱情是克里斯蒂娜手中的紫罗兰，是在雨中那匹奔跑的白马，是两个人用身体相互温暖的激情，是黑暗中看见希望的吻，它们是闪闪发光的钻石，但也是灰烬，“就像那些灰烬，掌握着像星星一样的钻石的辉煌……”马切克读到墙壁上刻着的诺维的诗句，这样说。瓦伊达用“灰烬与钻石”作为片名，所传递的便是爱情的脆弱，希望的渺茫，以及美好时刻的转瞬即逝。
“也许我可以改变这一切。”这是马切克面对爱情时的态度，他对克里斯蒂娜说：“我只是想过正常的生活，回学校学习——也许去技术学院。”他找到安杰伊说自己要放弃，“我想过平凡的生活。”但是平凡的生活如何可能？他会成为叛逃者，他同样会被人追杀，不想成为叛逃者的马切克最后还是选择了执行任务，但是当他和克里斯蒂娜告别的时候，明显是想在结束暗杀行动之后再次回来，就像克里斯蒂娜曾经说过的一样：“不要回忆，即使快乐的回忆也不要。”只要现在，只有在一起。而残酷的命运在马切克拿起枪射向施祖卡的时候，就注定了他无法躲开的悲剧结尾：施祖卡中弹，他朝着马切克倒了下去，马切克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动作，而此时天空中绽放的是烟花，人们在欢庆着战争结束，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一幕：杀手和被杀者“拥抱”在一起，烟花庆祝胜利却照亮了暗杀中的马切克和死去的施祖卡——烟花的美好被颠覆了，它在爆炸的世界里，成为战争的另一种隐喻。
信仰已经陨落，爱情正在消失，平凡的生活是无法实现的梦想，而生命也最终停在了送走了黑夜的黎明时刻，杀手马切克像那一堆垃圾一样，在无人经过的世界里死去，远处隆隆驶过的列车再也无法将他带向逃离悲剧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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