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4《夜阑人未静》：权力工具下的谋杀案
她说：“没错，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啊。”她关门，她拆开包裹，她放好物品，她走到浴室里，她放好水，她听到外面的声音，她转身，她朝向镜头，她露出惊恐的表情，她发出尖叫……从2分23秒到2分51秒，从平静到尖叫，一系列动作组成的长镜头里，在只有朱莉一个人的画面里，一种惊悚制造的恐怖效果，让“While the City Sleeps”进入到未知的恐惧中。
正因为“While the City Sleeps”，所以只有一个还醒着的人，只有一件正在发生的案件，长镜头几乎隔绝了所有外在的东西，送包裹的黑衣人离开，门被关上，这个世界就是一种封闭的存在，但是弗里茨·朗却运用镜头语言将这个封闭的世界打开了惊悚的入口：镜头慢慢随着朱莉而推进，然后是对着她的背，当朱莉转身，她的目光中停留在镜头上，表情从疑惑到恐惧，再到最后一声尖叫，镜头前让她惊恐的东西一直没有出现，但是正因为这个凶手处在“未见”的状态中，所以当这一幕谋杀案发生时，仿佛是镜头给了她致命一击。
不现身的凶手，把镜头带向了一种他自己的主观视角里，正因为是主观视角，才使得他掌控了一切，才使得朱莉再无逃避的机会，也才使得死亡变成了必然。这个开场的杀人画面是不是让人想到了希区柯克在《惊魂记》里的那个经典浴室杀人镜头，在那短短48秒里，78个镜头在刀子、人体、喷头、帘子、下水孔中快速切换，“最紧张的不是那些恶心的死法，而是在人死之前酝酿的气氛。”希区柯克如是说。但是弗里茨·朗的这个杀人镜头比希区柯克的经典镜头早了四年，无证据证明希区柯克从这部电影里吸取了这种制造静动的氛围，但其中的确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和希区柯克78个镜头切换不同，弗里茨·朗用了28秒的长镜头一气呵成，而只是最大的不同并不在于是切换还是长镜头的运用，希区柯克是用死亡制造悬念，而弗里茨·朗却却已经将凶手告知了观众：在起先公寓看门人皮里斯基叫喊朱莉的名字时，黑衣人已经出现，而且他还听到了皮里斯基说“我有万能钥匙”，接着皮里斯基离开朱莉那里，黑衣人慢慢下楼，慢慢按下了朱莉的门铃，当朱莉开门，他说包裹似乎拿错了，当朱莉进去拿那个包裹时，黑衣人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伸出戴着黑手套的手，按下了按钮锁，下面的按钮便弹了出来——一种作案手段，是让这扇门失去了保险功能，所以当朱莉确认包裹是对的之后关上了门，当这一扇失去了保险功能的门被关上，实际上封闭的世界是开放的，它提供了谋杀案发生的可能，所以即使朱莉最后在28秒的长镜头里对着镜头发出尖叫，这种惊悚的效果因为凶手已经现身，多少有点失去了悬念。
但是，这是一次关于掌控的预言，当一扇门被人掌控，它无论如何都处在开放的格局中，它无论如何都缺少了悬念。如果单从案件本身来说，这样的设置缺少了悬疑性，而这似乎也符合弗里茨·朗在黑色电影中的风格：他不是为了制造悬念，几乎每一个案件、每一种间谍行为，他都将其显现在镜头里，也就是说，他公布了真相，在无遮的状态下，这样的处理少了未知成分，少了必要的悬念，甚至少了惊恐的感觉。在《夜阑人未静》中，从第一场戏开始，那个名叫罗伯特的黑衣人就已经成为了凶手，他的作案手段也大白于天下，而在在后，当凯恩集团的报纸、电视争夺关于案件的信息时，弗里茨·朗也交代了罗伯特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情节，那时他正在家里看电视网的直播，而电视上凯恩集团著名新闻记者莫布里在电视播报中几乎就是向罗伯特喊话：“牢房将成为你终身住所。”接着他分析了这个制造了谋杀案件的凶手的几个特征：他是一个年轻人，而且很强壮；他就是报纸上登载的那个“口红凶手”；他喜欢看漫画书；她又棕色头发；他是个“宝妈男”，但是对母亲有着一种怨恨……
| 导演: 弗里茨·朗 |
莫布里是从浴室凶杀案的墙上写有的“询问妈妈”字迹、另一起凶杀案上死者手上的头发，以及案发现场留有漫画书而作出的推测，当然这些推测都是正确的，而正在看电视的罗伯特，从莫布里的猜测中也有了被掌控的感觉，甚至他自己的生活中完全被莫布里言中：当有妇人打开门，罗伯特装作正在看书，然后罗伯特对母亲发火：“他不是我爸爸，你也不是我妈妈，你领养我的时候就喜欢是一个女孩。”而妇人开始紧张起来，她说：“我们把你当男孩养，也当女儿养。”然后走了出去说要给他做点好吃的。在这个展示口红凶手的情节中，罗伯特再一次现身，为的是证实莫布里在电视播报中的推测，这在某种程度上也预示着这个凶手已经被掌控。但是在这个被掌控的现实面前，弗里茨·朗显然弱化了黑色电影的惊悚感觉，本来按照莫布里的推测，他对母亲有着怨恨，所以在说出自己不是他们的亲儿子的时候，应该是在这种压抑的情绪爆发中制造另一种暴力，或者将手伸向母亲，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母亲走出去就代表着一种情绪的终结，而在被掌控的现实里，他甚至已经走不出这个世界。
因为莫布里在电视上故意刺激罗伯特的原因，就在于让他自投罗网，当罗伯特看了关于自己作为凶手的节目之后，还听到了莫布里公布和南希的婚讯之后，按照莫布里的推测，他会将这种怨恨发泄到自己身上，而目标就是和自己订婚的南希，所以这是一种愿者上钩的计谋——而南希房间里的那把锁也是按钮锁，“门上有按钮的漂亮女孩”就是罗伯特系列杀人案的共同目标，而之后的确证明罗伯特难以逃脱这个陷阱，他开始跟踪南希，在甩开了莫布里为南希安排的便衣警察之后，他按响了南希房间的门铃，一场谋杀正在无限靠近。但是南希因为那时和莫布里有情绪，所以当门外的罗伯特假装自己是莫布里的时候，南希却因为生气没有开门，无计可施的罗伯特于是转向了方便那扇门，而那里住着的正是凯恩集团目前执掌人沃尔特的妻子多萝西，当多萝西打开门，罗伯特便直接开始行凶，不想被多萝西挣脱，她逃到了南希的房间，并且开始大喊，罗伯特终于逃离了现场。
莫布里想要把罗伯特引出来，他预设的人是南希，但是显然这里遇到了意外，而那时的莫布里想到过一个可能的情况，那就是凶手可能不一定会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实施谋杀，而是为了寻找更多的刺激转而在白天作案，预示到了这一点，莫布里急忙赶往南希的住处，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多萝西和南希的呼喊，于是莫布里便开始追击罗伯特，在打斗中抓住了罗伯特，至此，这个连杀四个女人的口红凶手终于归案。当罗伯特被莫布里所预言，他其实就已经失去了悬念，即使有过从黑夜转到白天，从南希转到多萝西的变化，但是最终还是难逃莫布里的控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包括前面没有采取暴力对准自己怨恨的母亲，包括之后再没有制造危险的地被缉拿归案，都是弗里茨·朗对于案件惊悚和悬念上的一种解构，当一切都显现在镜头里，弗里茨·朗其实并不是为了在凶杀案里制造恐怖，而是将凶杀案作为一个引子，用以揭露凯恩集团内部的权力斗争，而这种权力斗争又必然涉及一个关键词：掌控。
《夜阑人未静》电影海报
凯恩集团的凯恩已经老了，甚至已经在床上迎接他的死亡，当这起口红杀手案件迟迟没有破案，他心急如焚，但是他所担心的不是案子本身，而是自己新闻集团的未来，“我不想让自己的通讯社成为世界倒数。”他在临死前最担心的是自己一生所犯的两个错误会让凯恩集团走向没落，一个错误是自己的儿子沃尔特被惯坏了，整天游手好闲，还和已婚女人撇不清关系；第二个错误是没有将莫布里扶上领导职位，而莫布里说自己很喜欢现状，他对权力不感兴趣，只想自己好好写一本书。莫布里的话刚讲完，凯恩就死了，但大楼的那盏灯熄灭，凯恩集团告别了一个时代。而沃尔特接手之后，面对觊觎职位的三个人，他制造了一场权力游戏：拉文、格里菲斯和哈里，只要三个人率先获得口红杀人案件的真相，执行董事的位置就归他。沃尔特也不是想要真正得到案件的真相，他的真正意图就是为了凸显自己的权力：“我要让他们意识到真正掌控这一切的是我。”
的确，三个人都想要这个职位，所以这起谋杀案就变成了他们捞取资本的一个工具，但是正因为处在三国鼎立的局面，所以其中充满了权力争斗。拉文有一个相好的女记者叫米尔德里德，他让米尔德里德靠近莫布里，用勾引的方式争取得到他所掌控的信息；而莫布里是被格里菲斯邀请加入到他的同盟里，格里菲斯想利用莫布里对于案件的熟识程度第一个拿到内幕；哈里似乎最不急于从案件本身入手，因为他有最大的砝码，那就是沃尔特的妻子多萝西，两个人总是背着沃尔特幽会，所以他完全可以利用多萝西在沃尔特面前的优势为自己争取主动。但是无论是拉文、格里菲斯还是哈里，其实他们在争夺案件资源、争夺人脉中，本身真的就落入了沃尔特的权力游戏中，这个游戏就是为了实现一种掌控力，而多萝西答应帮助哈里，也只是为了掌控他：“如果你坐上了那个位置，你就不会背叛我了。”
只有莫布里是唯一一个真正为揭开谋杀案的真相而努力的人，但是在这个三权鼎立的通讯社里，他似乎也难以逃脱这个掌控的游戏，和南希订婚并不只是他引诱罗伯特现身的办法，他也的确爱着南希，但是在酒醉之后，在米尔德里德的诱惑下，在出租车里的确吻了她，在南希大为生气的情况下才知途迷返。所以当莫布里最终抓住了凶手，当格里菲斯得到了关于案件的号外，当拉文获得了和另外公司合作的交易，当哈里因为在多萝西旁边最后保护了沃尔特的女人，似乎这个案件让谁都得到了好处，最后案子结案，莫布里和南希在蜜月中看见了报纸，才知道已经辞职的自己被又变成了管理编辑，“难道每个人都要按他的话做？”一种质疑是为了让自己离开这个权力圈，正如他在沃尔特面前辞职所说：“小人物也会维护自己最尊贵的那部分。”所以当所有人都被掌控，当凶杀案只是一种工具，只有不关心权力的莫布里选择的是爱，他最后把沃尔特打来的电话按掉，和南希享受蜜月的浪漫。
但是，即使莫布里独立、自我，看似离开却是无法离开，新闻被掌控，爱情被掌控，凶手被掌控，还有什么在封闭之外，就像那个按钮锁，门被关上却永远留着进来的机会，永远发生着“夜阑人静”之后的故事，弗里茨·朗就是在一种矛盾的世界里，既想摆脱这种掌控的游戏，又无力逃避权力的束缚，既没有展示凶杀案的惊恐，也没有表现爱情的纯真，在掺杂了太多功利的目的中，也难以逃脱命运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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