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04 《农奴》:黑暗时代的失语症

这是带着镣铐的黑暗时代,这是做牛做马的黑暗时代,这也是剥夺正常说话成为哑巴的黑暗时代——农奴制尚未废除的西藏,没有独立人格的农奴在失语的世界里像牲口一样活着,而这样的失语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保存微弱自我的反抗,而当共产党的“菩萨兵”解放他们的时候,所有的哑巴都开始开口说话,而承受了几代农奴深水火热、丧失人格的奴隶生活之后,“哑巴”强巴的那一声“毛主席”似乎在象征意义上完成了圆满的叙事,只是1963年的影像所反映的也是一个过去时代的“失语症”,当时间又走到“今天”的时候,失语便成了现实世界的一个隐喻。

其实,并没有故意要戳开时间的那个敏感口子,这是每天都在经历和看见的“今天”,这也是每天上映现实影像叙事的“今天”,只是在巧合中翻开“作为敏感词的西藏”的时候,忽然就看到了那迎面出现的记忆,去年的今天,是从西藏回来休整的第一天,十多天的自驾行程,抵达陌生的土地和城市,听说了那些遥远的故事,却在尚未仔细触及那片土地的时候,以高空飞离的方式告别。只是经过,那世界还没有真正打开,即使风景,即使仪式,也是匆匆的一瞥。而在一年之后,重新在黑白的影像里寻找到似曾相识的片段的时候,时间便成了过去式。只有那种象征性的失语症,在时间的过滤中,以一个旁观者和观众的角度深入那个罪恶的世界,那个黑暗的时代。

: 李俊
编剧: 黄宗江
主演: 旺堆 / 拾崔卓玛 / 强巴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普通话
上映日期: 1963
片长: 88分钟

西藏和平解放,其实对于尚未废除农奴制的农奴来说,一切都只是传说,那个走遍西藏的赶脚用解放军盛过的杯子说:“什么水在我这里都会变清,因为这是解放军用过的杯子。”这是一种解救,但是太过遥远,铁匠的碗被称为黑碗,因为铁匠生下来就是黑骨头,喝了他们的水就会走黑运。而这种黑色的隐喻其实就取消了他们作为主体的地位,女儿兰朵问父亲:“咱们的骨头真的是黑的吗?”铁匠父亲无奈地叹息到:“是白的磨成了黑的。”白的磨成了黑的,就是一种折磨压迫,就是非人性的处置,戴着镣铐的铁匠在心里是知道这种非人的压迫,但是却不能亲手将镣铐打碎,不能站起身来对着农奴制度说一声:我要变白。

不是不懂得反抗,而是根本没有能力让自己做主。这是黑暗时代的宿命,赶脚的那些故事只是一个传说,对于农奴来说,他们只是在奴性的世界里行走,生存和死亡。他们一步步走上台阶,背着辛辛苦苦收来的粮食,又全部交到农奴主的手里,对于他们来说,活着就是压迫就是奴役,而强巴就出生就在这不能抬头充满劳累和折磨的奴性人生里。世代为农奴,这便是无法摆脱的宿命,连幼小的孩子出生也被安排进了无法反抗的宿命。母亲从台阶上摔倒滚下来的时候,强巴出生,孩子的出生丝毫没有给家里带来希望,反而是另一种压迫的开始。强巴出生,身边没有父亲,甚至父亲也没来得及看上儿子一眼,便被农奴主活活打死。“管家老爷,求求你,叫他爸爸回来看孩子一眼吧。”奶奶那一句祈求石沉大海,不仅如此,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男的,单眼皮,每一项要收取四两的出生税,而父亲之死,农奴主旺杰竟然要强巴的母亲还三代的债,加上收尸税,最后母亲也被折磨而死。

出生税、收尸税,农奴从生到死都被各种名目的税目所控制,他们从来没有自己的选择,他们也从来都是被俯视的一群,强巴的母亲去往旺杰家中的时候,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路,一步步迈上台阶,俯拍的镜头里是渺小的人物,只是一个移动的点,像随时被人摁死在路上的蚂蚁,这便是农奴的命运,像动物一样在这样的世界上爬行,随时会遭遇死亡。而在父母双亡之后,奶奶虽然希望强巴能够快快长大,但是作为世代为奴的后代,强巴的命运其实也已经被写好了,长大对他来说或许意味着更大的折磨更多的痛苦。

《农奴》电影海报

但是强巴似乎在内心里慢慢点燃了反抗的火焰。这是对秩序的背离,对规则的破坏。穿过冰冷的铁环,在被尊为慈悲的白度母佛像面前,强巴像一个人一样,感受到了饥饿,他拿起了那一只鸡腿吃了起来。而这样的举动被土登活佛说是一种亵渎,“扑灭佛灯,偷吃供果,是要割舌头,砍下手。”但是在奶奶的求饶下,土登活佛以救赎的名义,免除了强巴被割舌头和砍手的惩罚,却罚他变成哑巴。哑巴这一身粉对强巴来说是赎罪,让一个正常的人失语,无论如何是一种摧残,当奶奶从寺庙里祈求护身符回来的路上落到水里淹死的时候,强巴身边的亲人都离他而去,实际上,作为孤儿的强巴已经感受到了命运的无情,但是这种无情对他来说只是刚刚开始,他被当成一匹马,被强拉着让少爷郎杰坐上去,一边是农奴主家小孩的欢声笑语,一边是强巴屈辱的泪水,他们让他学马叫,还骑在上面,强巴满含着愤怒,一把将少爷郎杰掀翻在地,而这种反抗却遭到了更疯狂的处罚,管家把他的头向着墙撞去,又让他趴下变成马,又有树条抽他。

他是农奴,他是像马一样的出生,老爷少爷永远在他头上作威作福,永远以命令的口气把他当成畜生。忍无可忍的强巴跑到雅鲁藏布江江边,对着追上来的兰朵说:“他们让我学马,让我叫他们少爷老爷,我就不说。”这最后一句话说完,强巴用力咬着舌头,鲜血从嘴角渗出。如果说当初在白度母面前偷吃供果,土登活佛让他变成哑巴是一种惩罚,那么他自己甘愿做一个哑巴,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这反抗是为了不让自己真正变成马,变成在农奴主面前叫的畜生,也为了让自己保持一点尊严,所以这样的失语是一种保全自己的策略。

就像他曾经掀翻少爷郎杰一样,内心里有一种不甘农奴命运的反抗,他需要的是一种改变,一种颠覆,在强巴不断成长的过程中,他还有着这样的自我意识,所以“三摔郎杰”就成为强巴一声对于农奴主,对于农奴制最具代表性的情节。除了第一次是还没有真正成为哑巴的少年时代所做的反抗,第二次和第三次则完全是“哑巴人生”的觉醒。当解放军部队已经慢慢逼近的时候,郎杰作为农奴主代表和解放军商议,擦亮马,然后让强巴背着他,赤脚走在河边的卵石上,强巴想起了自己死去的亲人,想起了自己受压迫的生活,终于鼓起勇气将郎杰从塄坎上摔了下来,而他自己也受了伤。解放军对他进行救治之后,他看见了传说的“菩萨兵”,看见了帽子上的红五星,像是有了另外的力量,他回去的时候,解放军却让他骑马,这对于强巴来说,是人生一次重大的改变,自己做牛做马,却可以骑在马上,他下跪,他磕头,命运似乎转瞬间完成了颠覆。但是这样的颠覆却是暂时的,离开解放军,管家就把他从马上拉下,并且用绳子绑住他的双手,牵在马后,管家骑着飞奔的马,而强巴则被拖着,“我给你去去邪气。”而这次的解救是铁匠的儿子格桑,他救下了强巴。

作为生活在和强巴一样底层的格桑来说,他的命运也被无情的黑骨和镣铐所束缚和压迫,但是他的反抗更具指向性,他听说了解放军的传说之后,以一种近乎信仰的方式去追寻解放军,所以当他拿起榔头敲打手上的铁链的时候,是真正走向反抗和自觉的开始,也只有去除这象征意义上的镣铐,才可以拥有自己做主的生活。而强巴用更大的榔头敲打铁链,“砸断一代传一代”的铁链,也是砸断了宿命,在终于被狠狠敲碎的那一刻,自我的解救让格桑挣脱了世代未能逃离的命运,他叫强巴带上妹妹兰朵,却投奔解放军去。

但是正像对于自由的争取充满了敌对的力量,强巴总是遇到不幸。在被农奴主追击而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和兰朵从悬崖上连马跳下了雅鲁藏布江,而与兰朵最后被解放军救起的幸运不同,强巴又被农奴主抓回,而且还被关进了囚车,“一头不说话的牲口,生死有什么不同。”他又回到了农奴生活,又回到了做牛做马的人生。土登活佛为了让他赎罪,将他留在寺里添油点灯。强巴跟着老师父为一尊佛塑金身,那巨大的佛像面前,他们也是渺小的,这反差其实也反映着无法改变的某种秩序和规则。有一天,师父突然看不见什么了,“我赎罪了,佛的金眼要开了。”这是老师父在眼睛变瞎的时候对强巴说的话,而这种充满宗教意义的赎罪,对于师父来说,是一种失明症,而失明症和强巴的失语症一样,其实是一种命运的摧残,是一种宿命。

而在宿命的背后,在赎罪的背后,却还有可以改变人生的机会,那就是传说中的解放军,兰朵曾对强巴说:“东方出了个顶红顶红的太阳,有一个顶高顶高的菩萨,菩萨的手一指,菩萨兵就越过千山万水。”把共产党当成菩萨兵,也是一种信仰,也是和佛有着同等的救赎地位,所以当这种近乎神话的传说在兰朵和格桑那里变成现实的时候,对于强巴来说,却还是未能挣脱的锁链,农奴主和土登活佛和外国勾结,通过运送枪支开始了武装叛乱。在阴谋被粉碎之后,郎杰欲逃亡国外,当他压着强巴让他再次当牛做马的时候,强巴开始了第三次反抗,也是最后一次,在他眼中只剩下了愤怒,他把郎杰重重摔倒在地上,和他展开了殊死搏斗。而远处响起了枪声,格桑作为解放军战士用枪打死了郎杰,而自己也受伤,当他掏出染红的白色哈达的时候,强巴其实看见了一种真正的救赎,一种超越自身宿命的解救。

他回到寺里,将藏在佛像后面的枪支全部拿出来,而躲在一旁的土登活佛用一把刀将强巴刺倒,并且那火少了寺庙,还诬陷是共产党放的火。强忍着疼痛的强巴爬起来,走出寺庙,戳穿了伪善的土登活佛的嘴脸,而他自己则在这最后的解救中倒下了。醒来,是面前微笑的兰朵,是门外声讨农奴制度的农奴们,“我们都翻身了,解放了,再不会做牛做马了。”兰朵告诉他,所有哑巴都说话了,她也要强巴开口说话。而强巴也终于开启了十几年来一直未曾开口的嘴巴,“我说,我说,我有好多话要说……”转身,看到挂着的毛泽东像,他用尽力气大喊一声:“毛主席!”

那些话压抑在心头好多年,沉默的哑巴,这样的身份属性是强巴在黑暗的农奴时代生活的写照,在强巴失语的对面,有着两套话语体系,一套是农奴主的暴力语言,另一套则是土登活佛的谎言,在这两套语言体系中,强巴没有任何话语权,和牛马牲口一样,被压迫被指挥,而在解放军“菩萨兵”的解救中,他第一次恢复了作为一个人可以说话的权力,这种象征意义正符合从非人到人的转变主题,“解放军救民于水火”这一主题的演绎,完全是当时典型文艺思维模式。但是通过强巴“三摔朗杰”的情节设计,也还原了一个时代中比较丰满的个体形象。而对于1963年的这部电影来说,也具有一种历史意义:第一次用影像讲述西藏故事,主要角色全部都使用藏族演员。

农奴的血泪史其实是一部如何使哑巴开口说话的人性演变史,成为哑巴可以是惩罚,可以是赎罪,但也是不泯灭自我的保护,而开口说话重新恢复话语权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会是一个漫长过程,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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