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4《高度怀疑》:千万别回犯罪现场
“不想在这拍电影了,我可不想突发心脏病。”弗里茨·朗对着好莱坞,发出了自己愤怒的声音,20世纪50年代末的弗里茨·朗所无法容忍的的,并非只是因为劳累,因为疾病,他想离开这个使他黑色电影达到某种辉煌却又背叛自己的国度,对于弗里茨·朗来说,常年积蓄的不满终于在一部电影的结局改编中爆发出来,“我已受够了好莱坞”,因为好莱坞的电影制作机制使得一个人必须走向死刑的结局,而一生反对死刑的弗里茨·朗感觉到了自己个体的无奈,就像自己坐在了那部电椅上,好莱坞强制拉下了电闸。
“我之所以反对死刑,是因为它等同于以法律名义强制对某人实施谋杀。一旦搬动电闸开关或是让其服下毒药丸,也就意味着对他人的死亡承担了责任。因此,那些允许死刑的国家,实际上迫使另一个人去实施谋杀。这才是(我反对的)原因所在。”拍摄《高度怀疑》的初衷就是表达弗里茨·朗的这个观点,就像在《凶手M》里一样,死刑无非是以法律名义强制对某人实施谋杀,但是当弗里茨·朗已经骑虎难下,仅仅是愤怒,仅仅是不想拍这部电影,是不是就可以安然从好莱坞的电椅上起身?所以实际上,弗里茨·朗陷入了一种两难境地:一方面必须通过好莱坞的整个电影机制所制作的这部电影表达自己反对死刑的观点,另一方面,这种表达最后又变成了对于好莱坞的妥协,所以如何设置剧情又不被好莱坞所所左右成为弗里茨·朗一个突破点,但是结果是:他失败了。
的确,整部电影就是在“高度怀疑”中展开对“合理怀疑”的质疑,对以“间接证据”判处嫌疑人死刑的律法的质疑,通过片中报业大亨奥斯汀对准女婿汤姆的话来说,就是:“我认为他正试图通过执行死刑坐上州长的位置。”奥斯汀反对死刑,其实是反对汤普森律师借此捞取政治资本,从这个切口进去,奥斯汀就直接反击了现存律法的弊端,因为一个人可以通过严厉的死刑来获得政治资本,在某种意义说死刑就是一种为他利用的工具,当律师只是用间接证据来判处嫌疑人死刑,这就是合理中的不合理性,因为这种没有目击者没有直接证据的判决,只是一种合理怀疑,合理怀疑是一种合理性和可能性,它无限接近事实,但是并不是就是事实,而且是为了自己的权力和地位,所以奥斯汀对汤姆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反对死刑。”
但是,弗里茨·朗在这里表达自己的观点,其实有了某种偏差,奥斯汀所反对的是利用间接证据判处死刑,也就是说如果有直接证据,并且证据充分,甚至嫌疑人也供认不讳,是不是死刑也是一种必要。奥斯汀显然没有从这个角度来阐述死刑的非必要性,所以弗里茨·朗通过奥斯汀的话,只是表达对死刑被工具化、政治化行为的不齿,而不是死刑本身。正是从这个偏差开始,弗里茨·朗和奥斯汀、汤姆联合实施的那个假扮犯罪嫌疑人的计划一样,陷入了荒谬的境地,当一个人通过各种途径让自己成为最大的嫌疑犯,然后在法庭上告知这仅仅是一个计划,如何有证据让自己摆脱困境,如何让别人相信这仅仅是试验?
要成为最大嫌疑人,就是要让自己返回犯罪现场,甚至成为没有破绽的存在,这样才能达到让别人合理怀疑的目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在被告知计划后认为这只是一种间接证据,从而推翻以合理怀疑判处死刑的荒谬性。汤姆正是在奥斯汀的这个计划中进入到犯罪现场,他从警方办案过程中介入到死者帕蒂的生活中,以还原的方式重现了杀人过程:他在酒店里故意邂逅帕蒂曾经一起开店的女伴摩尔,然后和摩尔接近后了解到帕蒂被杀当晚和她出去的那个男人的外貌特征:灰色大衣、棕色帽子和黑色轿车;知道帕蒂喜欢的沐浴露,从报纸上得知她被丝袜所勒死;而且那几天的帕蒂似乎得到了一笔钱,而她死后公寓被洗劫……通过了解,汤姆就慢慢让自己变成了那个嫌疑人:他和奥斯汀买来了灰色大衣和棕色帽子,开着一辆黑色轿车,还买来了沐浴露涂抹到车座上,甚至让沐浴露渗透进去,还准备了一只丝袜,还大手大脚给摩尔钱财,终于那个晚上,他约了摩尔,然后驱车开往了帕蒂被杀害的案发现场。
导演: 弗里茨·朗 |
汤姆没有杀死帕蒂,他“返回”犯罪现场只是为了引起警方注意,然后让摩尔大喊,接着便自己真的成为了犯罪嫌疑人。在庭审时,被告律师又是汤普森,他怀疑汤姆就是犯罪嫌疑人,而汤姆此时否认认识帕蒂,并对汤普森的一切指控都予以了否定,不管是丝袜、沐浴露,还是打火机、钱财,以及那些行头,实际上都是为了让汤普森进行合理怀疑,而在汤普森那里,合理怀疑再次成为了犯罪事实,但是不管作案方式和杀害帕蒂时如何相像,这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只有达到完全仿真的程度,最后这个计划被揭开,才有充分的说服力。的确,奥斯汀在和汤姆实施这个计划时,做好了充分准备,他们每一次行动都留下了证明是人为的照片,而且很多次奥斯汀也被拍进了照片里——照片才是更真实记录计划的证据,它以不可仿造的唯一性指向了事实,所以以照片驳斥合理怀疑的不合理性,正是这个计划最重要的意义。
如果按照计划来事实,即使汤姆把自己伪造成嫌疑人的手段如何以假乱真,即使汤普森的推理如何严丝合缝,即使合理怀疑真的成了陪审团宣布死刑的证据,当照片拿出来,一定可以重重地打法律的耳光。但是仅仅是最后奥斯汀拿出照片从而证明以间接证据定死刑的荒谬性,那么这样的剧情设计是不是太过简单?这似乎也成了弗里茨·朗所要面对的难题,当他把一个案件无关的人变成犯罪嫌疑人,从而介入到案件中证明合理怀疑的不合理,这的确是一个富有创意的点子,而且其中的逻辑性、戏剧性完全可以将这部电影变得非常曲折,甚至在反转再反转中包含更多冲突。但是,正如进入到犯罪现场的汤姆一样,弗里茨·朗过于明显的目的论,使得这个设计真的变成了一种荒谬。
反转是有的,当奥斯汀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他便拿好了整个过程中拍下的照片要去法庭证明这只是一个计划,但是偏偏途中出现了事故,而且不是一般性受伤事故,甚至连奥斯汀在事故中死去也不要紧,只要那些证明汤姆没有犯罪的照片在就好,但是偏偏一场事故引发了火灾,不仅奥斯汀在车祸中丧生,而且那些照片都变成了灰烬。没有了直接证据和目击证人,就无法证明这个计划,对于汤姆来说,合理怀疑真的变成了事实:他就是杀人犯。为了证明未婚夫的清白,苏珊开始投入其中,她一方面利用父亲的资源优势,通过控制舆论的方式让汤姆无罪,但显然这种方法本身就存在着非法性,另一方面,汤普森为了证明汤姆的确是杀人凶手,他让鲍勃去查询和帕蒂有关的线索,鲍勃在帕蒂跳舞出道的地方调查得知,帕蒂并不叫帕蒂,而叫艾玛,她当时和一个叫罗宾逊的男人住在一起,但是后来罗宾逊经常对她施以暴力,于是帕蒂拿走了他的钱逃离了他。
《高度怀疑》电影海报
如果能证明罗伯逊就是杀人凶手,而且如果罗宾逊就是汤姆,那么对于汤普森来说,间接证据就变成了直接证据,合理怀疑就变成了事实,这对于汤普森来说,是一个有利的线索,对于汤姆来说,同样有利,因为如果罗伯逊不是汤姆,他就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结果鲍勃拿出汤姆的照片让那里的人相认,他们否认了这就是罗伯逊,而鲍勃再调查得知,罗伯逊早在四年前就死了。当这一个证据被排除,陪审团最后宣判了汤姆的死刑,而11点就要执行死刑,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努力寻找证据的未婚妻苏珊终于找到了奥斯汀锁在保险箱里的遗嘱,里面明确告知这只是两个人的计划,于是化险为夷,汤姆终于不是犯罪嫌疑人,只要州长在文件上签字,汤姆就可以重获自由。
照片被毁而陷于困境,最后又通过遗嘱化险为夷,这两个反转都被简单化了,在这样简单处理之后,为了使剧情不至于没有悬念,故事又出现了反转,当苏珊探望汤姆时,汤姆抱怨汤普森应该直接去寻找真凶的证据,而不是通过间接证据来证明自己死刑,但是苏珊却听出来汤姆提到了帕蒂的原名艾玛,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告诉过汤姆,也没有在报纸上登过,他怎么就知道?正是在这样的疑心中,在苏珊步步紧逼中,汤姆道出了真相:他的确认识艾玛,而且和艾玛也结了婚,后来艾玛和他闹离婚,她拿走了他的钱,为此汤姆一直心怀不满,当奥斯汀和他谈及死刑的非必要性时,他才意识到要杀死她,于是本来已经无罪的汤姆,才因为自己的口误而暴露了真相,也因为这个真相彻底失去了自由。
最后的反转更是有些荒谬,汤姆即使是口误说出了艾玛,他也完全可以不说出那个隐秘的故事,这样也还是没有证据证明他是凶手,而且这一个反转明显是为了凑足剧情,当初奥斯汀谈到反对死刑,谈到实施这个计划,拿起了一张报纸,随便选择了当时登载在报上的这起谋杀案,也就是说,这完全是一次巧合,汤姆同意这个计划一方面是支持奥斯汀反对死刑的观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写作积累更多的素材,如果他当时知道这个案子和自己有关,如果深挖下去一定会露出破绽,他完全可以选择另一个谋杀案,完全可以不返回犯罪现场,而汤姆要用这样的方式以身试法,的确有些荒谬和幼稚。
从奥斯汀路遇车祸烧毁照片开始,剧情完全走向了没有逻辑的胡编乱造之中,一个反转连着另一个反转,起起伏伏根本没有技术含量,甚至不再具有任何的合理性,实际上,如果弗里茨·朗能集中于间接证据无法作为判处有罪的证据这一主题,他应该在情节上围绕着案子本身和计划之间的悖谬性来驳斥这一观点,用事实来解构合理怀疑的不合理性,包括伪造的现场,包括故意为之的沐浴露、丝袜等,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揭露出真相,从而证明汤姆无罪,即使不需要照片,也完全能在逻辑推理上证明,怀疑只是怀疑,即使合理怀疑也不是事实。但是弗里茨·朗显然钟情于用太多的人为因素来推动剧情,他甚至已经像汤姆一样,把自己推向了无法再安全走出来的犯罪现场,最后,这种人为因素又受制于好莱坞的制片制度,于是连弗里茨·朗自己也开始嘲笑那个结尾,甚至把自己逼向了死胡同:“我可并不想让观众在爱上安德鲁斯一小时三十八分钟之后,最后两分钟却告诉他们这是个该死的家伙。如果那样,整个故事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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