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25《遗失的赤裸》:回去的时辰到了
在两个已知空间之外,路上是否有第三个空间?俄里翁的革命在我们中间突然重现。
——《游猎的香料》
俄里翁“在群星间窃窃私语”,俄里翁的投枪“镜子般返照白昼的天空”,俄里翁重返腰部的大地,俄里翁向那美丽而又傲慢的距离“唱出反抗的晨曲”,这个俊美而强壮的猎人,这个为阿特拉斯的七个女儿所爱的男人,这个死后变成猎户座的象征,如何掀起一场革命?如何为人类提供“精神和胃口”?又如何最后在星辰间归于遗忘?或者一个“食马的民族”在事件脱粒之后消失于“红色的燕麦”,本身就是一场星辰间的革命?
在我们中间突然显现,那是因为在两个空间之外出现了第三个空间:一个是私密空间,其中是我们的想象和我们的情感;另一个是圆形空间,是我们的有形世界,它们都被称为“远古空间”,它们都是秩序之象征,“破坏其中一个,就会扰乱另一个。”让它们以已知的方式存在并结合着,而侵入和毁坏者成为新的秩序,未完成但是已经存在,对于两个远古空间来说,不是形成了第三个空间,而是要用第三个空间的“俄里翁的革命”来重新制定有着投枪般力量的规则。被人所爱却又化身为猎户座,俄里翁在收回那武器的力量时,革命之火焰是不是就已经提前熄灭了?
星座之一种,以及星座和星座之间的对话,两个远古的空间的确在远处:“猎户座对金牛座”,它们处在“极致的区分中”,在刀子被遣返只留下类似的肉红色中,“每个人都有他的沙漏”,并且终归要止于沙漏,时间之外,流动呈现出一种盲目,热衷于每一张脸上的正是对“世界末日的塑造”;“猎户座对麒麟座”,它们靠近却认不出自己,认不出自己才成为自己,于是,雨骤然落下,于是出现沙漠,于是更新炼金术,于是一粒微尘开始抵抗——人类形成,人类行动,人类屠杀,在现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序列中,世界最后一无所有,“只是些想象力的祭品”,而我们最后成为泥土,“我们将会口渴”;“猎户座钟情于北极星”,它们是在不平等中聚拢,在不平等中发明,在停止对废墟说话中,它们仿佛逃离了今天,“在夜之顶峰被重复的风景之上升起一缕微光”;而后,是“双子座经过”,听的反面是听见,听见的方面是不听见,诸神已经懒得认出这些人,于是在诅咒中繁殖,那镜子返照着白昼的光芒,完全向着一种仇恨进发——俄里翁的投枪是星芒的三叶草,他以一种返回的方式开始对万物进行理解,“我沐浴在吹硬我翅膀的风中,毫不惋惜我失踪的母亲”;仙王座对俄里翁,那火车已经消失了,车站笑着寻找旅客,而其实,在早已经没有了必须载走的人,“就在此:超乎彼”,是一种不在时间里的改变,未来几无所依,还有什么是诸神的计划?因为,“诸神均不在我们的外部,因为他们是我们唯一不征服死亡的思想果实,这死亡,当时间让我们登上它的船,低语着,在前方一海链处。”在“诸神与死亡”中,那重返了腰部大地的俄里翁是不是也在死亡中“低语”?
只是诸神之外,外部之后,俄里翁的“眼目已瞎,神情涣散”之外,他还是拉开了弓,还是要试试箭的运气,从此,“一颗人间流星拥有流蜜的土地。”不安于此,不安于彼,不安于成为星座的宿命,不安于被诸神放逐的死亡,酣醉里看见“秋天的黎明披上一面面被战火撕碎的镜子”,碎裂的冰水中成为“漂游小生物的救助者”,在千禧年的钟声敲响之时,把人类的破碎的历险“重新焊接起来,穿过我们宏伟的桥”——从天上到地下,从远古到现代,从传说到现实,以及从革命的俄里翁到“我们”:我们走在崭新的路上,我们和传说中的路人相遇,我们用炒粉对待不贞洁的乐园,“我们没了死者,没了空间;/我们没了大海没了岛屿;/而沙漏的影子掩埋了夜。(《凶猛的河岸》)”俄里翁是一颗人间的流星,给予我们“拥有流蜜的土地”,他“不再用镰刀他的箭”,他的面容被锻铁染黑,他灵敏的脚总能避免缺陷,而最重要的是,他“乐于与我们一起/而后留下”,因为他曾说:“现在如果你还能说出内心世界的香料,你会想起艾蒿。召唤征象等于冒犯。你将安居于你的纸页上,安居于一条溪流的岸边,就像龙涎香安居于搁浅的褐藻上;而后,夜色升起,你将远离那些不满足的居民,在星辰间归于遗忘。你将再也听不到你开裂的鞋子唉声叹气。(《俄里翁的口才》)”
远离那些不满足的居民,在星辰间归于遗忘,在也听不到开裂的鞋子唉声叹气,“如同被你的悲伤不断点燃的金属,严酷和爱情临到我时一片湿润。”果真是俄里翁革命之后显现的第三个空间?我们的想象和情感,我们有形的世界,在两者之外的第三个空间,如何会成为一种革命的象征?不是星座的游离,不是时间的重置,不是猎人的不听见,而是在返回中照亮了白昼,一种秩序之产生是颠覆了自身的命运,是改写了诸神的秩序,而对于人类破碎的焊接,那穿过的宏伟的桥,应该留下俄里翁的使命。在第三个空间突然在俄里翁的革命中显现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一定改变了什么——而且,一定是必须发生和改变了什么,而那正是属于我们寻找的一切。
编号:S38·2200420·1645 |
从1972-1975年的《游猎的香料》返回,正如俄里翁的投枪“镜子般返照白昼的天空”,照见的是1964-1970年的《遗失的赤裸》——“遗失”的东西便是这返照里照见的那个空间。勒内·夏尔开始“溯流而上”,在《吕贝隆七块地》里,看见了被蟋蟀和孩子啃咬过的痛苦之地,看见了日渐衰老的太阳下掉落的甘甜水果,“你的海难只为我们的心/留一个舵,为我们的恐惧/留一道中空的峭壁”,在这留有恐惧的地方,只有哀伤的群山,遗失了什么?“所缺为何,/存在之幸福与止息的疾奔,/抑或深入两者之间的斧子?”只有受苦的人呢,只有囚禁的人,而“屠夫们的热汗/还在给梅兰朵尔催眠。”屠夫醒着,人们入睡,那是怎样一个恐惧的梦?“在沃克吕兹虚幻的伤口上我看见你在受苦。那儿,虽已减轻痛苦,你依然是一脉绿色的水,又是一条大道。你曾穿越无序的死亡。起伏的花朵来自一个持续的秘密。(《深渊的轮廓》)”而所谓“爱恋的图宗”,只不过是一个废墟,犹太人躲避于此,抵抗者提供了食物,但是在这个“严峻时代”,所有自由而疯狂的创作溪流已停止奔涌,死亡并没有像地衣销蚀雪的希望,图宗的白昼显现着,但是,“在被浸没的空城中,弯月将最后的血和最初的淤泥混在一起。”
“女人欺骗他们,孩子偷窃他们,朋友嘲笑他们”,还是屠夫,他的“钩上淌着血”,于是在《步入空门》中只有“挨打的孩子,金黄的麦秆,流脓血的男人,都在车轮之下!被铁蜂瞄准,玫瑰含泪绽放”;于是那些“先驱者”卸下人类的恐惧,“在空气里挖着我的坟墓和归程”;于是《驻足污秽的城堡》,自由的酒已经变酸,“从烧焦木头的中端到满是鼻涕的临时祭坛。从灰色梦境到与虚无进行的交易。奔跑。第一个山口:尽是粉碎的黏土。”于是在“阿尔萨斯地区”,“所有的火都熄灭,让我们登上船。”于是在“哑巴的岗哨”,“我为所有他者的存在而颤抖,就像一条失禁的小船在隔开的底部之上。”奔跑,出逃,或是反抗,但是每一个起点就是终点,每一个终点也便是起点,像是一种循环,因为,“耻辱有着一杯水的外形。”它是变酸的自由之酒,它是对黑色雨燕屠杀的大海,它是熄灭火的雨,“她挖了井并吊起来平躺的水/让她的心在两手的间距中冒险。(《伊冯娜》)”而在这耻辱的水世界,生与死,夜与昼,因与果,一切都变成了“遗失的赤裸”:“来披挂起条条嫩枝,其持久性会销蚀缠结的夜,这引领光亮又紧随光亮的夜。枝条的言语接收着果实的存在,断断续续的果实,用撕碎自己来繁殖自身的存在。枝条是切口与记号的乱伦之子,将花环从集结的哨声升起到石栏边。风的狂怒又将它们脱得精光。对面,飞翔着一只黑夜的睡袋。”
遗失而不存在?瑞士雕塑家和画家贾科梅蒂所画的模特之脸是遗失的存在,“它映照在我们的目光之镜里,将毫无困难地接收所有未来眼睛的临时注视。”“无花果之歌”里黄鹂唱出的是遗失的爱情,“然而黄鹂,作为先知,/如同信仰回归的温热黎明,/停落于灾祸之上,/并非饥饿,而是死于爱情。”“卖烛人的夏天”在死亡中遗失了最初的亲人,“死亡在生命中,是不相容的,令人反感;死亡与死亡,是可接近的,这没什么,一个胆怯的肚子朝着自己倒甸而行,并不颤抖。”遗失而无人继承,遗失而遭到放逐,遗失而向命运说谎,遗失而失去了所有的秩序,“盛典已逝,我穿过这个隔绝的世界:我喜欢不穿大衣,让身体瑟瑟发抖。(《盛典之末》)”而那遗失不也正是对西方的迷失?“西方迷失在自身背后,被认为已沉没,触及空无,脱离记忆,挣脱了它椭圆形的床,上升而不喘息,最终爬起来汇聚在一起。(《西方迷失在自身背后》)”
模特之美死去了,爱情死去了,亲人死去了,仪式死去了,记忆也死去了,在这“遗失的赤裸”里,溯流而上是无法照见白昼的天空的,它只不过是一场审判,“而太阳不再是最初的太阳。/一夜,沉沉白昼,所有冒险,两朵玫瑰,/如同荫蔽下的火焰,与灭焰者脸贴着脸。(《十月的审判》”或者,勒内·夏尔溯流而上本来就是为了看见那死亡的火焰,而火焰之燃烧在抵达死亡之前是不是也会用一场雨来浇灭?“在猎物繁多的雨中”,雨之存在,是连接,是维系,是坚守,“留在猎物繁多的雨中,将我们的呼吸跟雨系紧。那儿,我们不再为断裂、冷酷和没落而痛苦;我们不再在自己面前播撒层出不穷的矛盾,我们不再分泌吞噬思想的空虚,反而一起坚守在从未习惯的暴风雨中,我们向它混乱的多产提供强大的敌对字眼,以便它们喝着上涨的水源融化成一摊无法解释的淤泥。”这是一场起死回生的雨,“来一场起死回生的雨!/我们活着,我们赖此闲暇,/月亮和太阳,口衔或鞭子,/在一道迷幻的指令中。(《同一种联结》)”在连接之前不是被动的遗失,而是主动的遗忘,“给出的总是多于你能拿的。而后忘却。这就是圣道。”在这样一种忘却里,“让我们前行,抛弃对我们许下的所有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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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内·夏尔:我回来是为了离开 |
在猎物繁多的雨中,繁多是一种联结的状态:以忘却过去的方式联结未来,“将未来投向自身的广阔,以保持耐力,让烟蔓延。”以抛弃死亡的方式联结自我,“那一缕热风是自我们而生的。”以转身的方式联结前方,“我们额下的眼睛一闪而过。相反,我们背上的眼睛变得辽阔。车轮和它的双重地平线,一个现在太宽广而另一个并不存在,将要完成它们的圆周。”以逃离现实的方式联结梦境,“就这样,我们发现了不一样的夜,在夜的肌体和我们的肉身之外,最终连带着睡去并因我们的梦境而发光。这些梦期望着,消散又牵连着却并无痛苦。梦连绵不绝,无以定形。”联结而打开一个世界,在主动的遗忘中,那返照着的白昼似乎正以“欢迎”的姿态开启:“在新的遗忘面前,天空唯一的云朵就是太阳。/让我们在希望中对说谎的人说谎,被铭刻的不朽是石块也是教训。(《欢迎》)”进入到新的世界,为了守卫,为了食量,“随身两把匕首:云雀,休憩的鸟,乌鸦,铭刻的精神。(《不是永恒也不短暂》)”
实际上,在这个被打开的世界里,仅仅是联结,仅仅是照亮,它仿佛就在门口,幽深的里面如何探寻到自由,如何开始“纯粹的出发”?因为“没有承诺去往何方的路是可爱的路”,所以要知道雷电和血“是一体”;因为宽宏大度最容易被抨击、混淆和诽谤,所以要明白,“在爱情中,在诗歌中,雪并不是一月的母狼而是苏醒的鹧鸪。”因为自由只是一种“半自由”,只是“骚乱中的自由”,所以“自由在人心里,在不断想要她、梦想她并获取她去对抗罪恶的人心里。”而这一切的因为所有,在于找到迷途中的真实,如“心之犬”在闻嗅着必然的方向,“在这个假扮天真的时代末梢,我们向一道黄昏的光,没错,奉上我们的坦诚。光并不在隐退中收缩,而是留在那儿,赤裸,放大,不容置辩,朝着我们裂开它所有的动脉。”裂开了所有动脉,是生命的真实状态,真实需要的是流露出的“惊惧和欢乐”,需要戳穿贪婪文明的面具,需要在时间里的影子里揭露出秘密,需要真正在意义中返回:“回去的时辰到了,哦,板岩的笑声!回到一本书里或死亡里。”而这种返回更需要反抗的勇气,“起而反抗,我并非受命于天,而是居住于此。哦,这灵敏,年轻而又古老!(《流血的化石》)”
年轻而古老的化石,是一种结束,也是一种开始,这抵达之路需要的是出发,“如果你必须再次出发,就来背靠一座石屋。”背靠着石屋里是死去的词语,是沉睡的猛兽,是痉挛的血液,是在旁边的死亡,只有背靠着它们并从中汲取力量,才能再次出发,才能确立生命“回去的时辰”:词语站了起来,猛兽“明天会一跃而起”,血液开始熠熠生辉,“我们必须不断地重返侵蚀。以痛苦对抗完美。”一只老虎不是一只老虎,我们互相致意,“那儿,薄荷丛中,谁得以从万物中诞生,明天,又将从万物中胜出。”遗忘之后再次出发,联结之后再次出发,“我们前行,我们前行,一个确定无疑的界标依然考验着我们,与我们相隔一段幸福的距离。我们的足迹捕获语言。(《奔下石子山包进入猩红植被》)”目的地很遥远,但是,“模仿着猫头鹰沉静的飞行,在睡梦中我们即兴相爱,在惊惧中强忍痛苦,碎步移动,带着一种不知疲倦的鲁莽重返年轻。”同行者很少,但是,“少许才是所有。少许占据着一片寥廓的空间。它不由分说将我们接受。”死亡并没有消退,但是必有胜之的勇气,“波德莱尔早就写下并看清了他的痛苦之舟,他为我们指明了我们是怎样的人;尼采,永远的地震线,丈量我们整个竞赛场。我的两位挑水工。”生命闪现着力量,波德莱尔和尼采,正是挑战着秩序,正是建立者法则,正是让我们不断靠近,“我们的生命乌云密布,但云间已微微露出宝藏。”
实际上,所有的遗忘,所有的联结,所有的出发,都是为了实现俄里翁的革命,都是为了在两个空间之外寻找第三个空间:一种超越,一种构建,寻找自身的归宿:“我们只会去庆祝,接近诸神;它们的住所就在一朵火焰里,我们的定居的火焰。”甚至于把自我命名为诸神,在呼唤、倾听、召唤中结成同盟,不再如俄里翁那般的孤独,而是在辗转而流血的共同冒险中,在受苦而起义的成功中,在我之离开而回来成我们的结合里,“我们青春的光芒,就如同从起伏的睡意中钻出来的那些闪光的蜥蜴;为了急赶上那个基本的旅行者,它们保持团结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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