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26《妈妈与中子弹》:谁也不买后天的报纸
那么好吧,我们假定说,
炸弹会保全住我的保险柜,
因为保险柜是一件物品,
那么纪念册也会保全住,
因为纪念册也是物品。
但是如果说炸弹会把所有
可能读到我这本纪念册的人消灭掉,
那么,就是说,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九》
不曾加入烧炭党的意大利教授,教授在阿西西的单身寓所,单身寓所里的唯一地下室,地下室里用一把小钥匙打开的保险柜,保险柜里“旋着沉甸甸的圆环的/红丝绒纪念册”……一切都带入了隐秘的所在,隐秘的世界里那个秘密是不是关于上帝和人类的一切?它存在,它没有被炸弹摧毁,它是掩体里的幸存者,可是,它是不是还保有人类的温度?
打开的世界,在我和意大利教授共同抚摸的纪念册里,应该有被书写的历史,历史中有着自由,有着反抗,有着思想,也有着信仰,而这一切都是在战争中被幸存下来,只是在隐秘的世界里,似乎谁都不需要一间单身地下室,不需要一本纪念册,不需要记忆,甚至不需要掩体,因为在战争中的炸弹爆炸之后,还有更具摧毁力的中子弹——不管是炸弹还是中子弹,都将摧毁人类的温度:炸弹在战争中爆炸,而中子弹会在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之后响起。当人没有温度,或者所有的人都将成为一种物:和保险柜,和纪念册一样,人类也是物品之一种,甚至掩体也是物品,它无法保全卑微的生命。
“所有的/这个世界的所谓的强者/都是十足的阳萎患者。”农民被抓到钢筋水泥掩体里,是要播种奖章和制服纽扣,是要把“母鸡的嘎嗒嘎嗒的叫声”制成罐头;他们把无产者抓到钢筋水泥掩体里,是要用银叉子“在汽车发动机里/翻腾”,要用锯子劈木柴——农民和无产者在掩体里只是为了制造物品,制造让十足的阳痿患者变成所谓的强者,当强者以弱者的死亡为代价,他们不死的温度是不是是人类仅存的标志——一种不再是物品的存在?而教授却哈哈大笑,“是啊,上帝保佑,暂时还有温度。/人体的温度。”笑声中充满了对他们的蔑视,充满了对中子弹世界的恐惧,因为在这里,连上帝本身也成为了“一个丧失肉体的外壳”。
编号:S38·1970822·0405 |
在意大利佩鲁贾的小城,在市立画廊里,基督的骨架已经被抽掉了,他是一个不再是“道成肉身”的救赎者,当肉身不再,外壳何以能带来信仰和思想?“橱窗的内容/使人丧失各种思想,/只有一种思想例外——/那就是买点什么东西。”买点什么东西,不仅让秩序在丧失思想中变成混乱,而且让信仰蜕变为一件件商品,在被打上“国际主义者”的商品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呈现了“漂亮的大腿”:意大利人的大腿长着粗硬的汗毛,这些汗毛穿透了伤口而长出来;斯堪得纳维亚人的大瑞青筋暴露,“青筋里搏动着峡弯里的碧蓝的海水”;德国人的大腿,长着红褐色的斑点,“好像是洒满了汉堡的芥末”;法国人的大腿,不管穿什么样的袜子,看上去都仿佛是裸露的;英国人的大腿,肌腱隐隐约约闪现;美国人的大腿,结实和笔挺得“仿佛篮球上的两根柱子”;还有拉丁美洲人的大腿,西班牙人的大腿,非洲人的大腿,日本人的大腿……
但是,在国际主义者的大腿展览中,三名中国大学生却不是展示着大腿,他们“没有留心/资本主义的大腿”,“彼此手挽手,/拒人千里之外地散步,/虽然有点儿惊惧,/但是紧密地团结,/犹如威武不屈的战士。”中国人是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作为旁观者甚至不关注资本主义的大腿,而成为团结的象征——一种外在于资本主义大腿世界的社会主义存在,似乎远离了所谓的国际主义;而在大腿展览中也没有苏联人的大腿,他们既没有从展览会上经过,也没有发表政治评论——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在工厂里,他们制作着巧克力糖和炸弹,他们闻着死亡的一切气味,甚至透过那种气味的集成曲感受到了“那件旧夹克的气味”——旧夹克将时间带进了历史,带进了记忆,当和两个佩鲁贾食品厂的童工一样,抚平了这件皱巴巴的夹克,那后面的字显现出来:““制止中子弹/和其他炸弹!”而且上面还打上了“十字叉”——当十字叉成为十字的形状,是不是也是一种救赎,是不是也是思想和信仰的回归?“因为十字架上/钉着加利利的木匠的儿子——/他的目光仿佛就是诫命:/‘不可杀人!’”
基督复活?基督曾经在1941年西比利亚农庄里出现,那时的老太婆为前线失踪的儿子祈祷,并且向圣像顶礼膜拜,它酷似“在塔什干/灌溉渠缓缓的汩汩的流水声中/拍摄下来的前线记录片里的/大胡子游击队员”,而现在,基督不在农舍里,甚至不在教堂里,它在少先队员的脖子上——他“认真地把红领巾挂在/挂钩上,/颈项上却依然戴着一枚廉价的小十字架”,那时它就在莫斯科动机游泳池的更衣室里,这是曾经破土新建苏维埃宫的地方,当现在变成了游泳池,当游泳池的少年脖子上挂着廉价的小十字架,是不是也是基督的复活?不管是游泳池还是廉价的十字架,基督至少作为一种符号还存在着,还被祈祷,还被膜拜,作为对信仰的补充,它似乎从1941年的战争时代到现在的战后时代,在十字架取代十字叉的世界里,还有着人体的温度。
但是那件旧夹克到底去了哪里?丧失肉体外壳的基督还能复活?国际主义的大腿展览会会翻开怎样的一页?作为一个观察者,“我”和基督之间的关系是隐蔽的,甚至是私密的,“我同耶稣基督的相互关系/相当复杂。/我没有去过教堂——/这在当时是不允许的,/也没有戴过十字架——/这在当时不曾风行”,在这种隐秘和复杂的关系里,我只把耶稣放在“农舍里”,只为了让那些老太婆位前线的儿子祈祷,也为我向卫国战争的母亲祈祷——因为,那件旧夹克上唯一的小窟窿就是母亲当时别过的那枚“国际支援革命战士组织”的证章,“这件甲克就是在世界革命的烈火中/也没有被焚毁,/无论在什么样的街垒战里/都不曾被子弹穿破。”仅有的一个小窟窿,代表着历史,代表着记忆,代表着卫国战争的胜利,可是,这没有挂着十字架的旧夹克也会成为拯救生命的象征,也会成为抗击入侵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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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甫图申科:可怕的是将来不会有人记起血液 |
“从前,战斗起来——/无论就本义/或者引申来说——/都是不信邪的。”战争就是战争,妈妈曾在前线的卡车上唱“喀秋莎”,曾经穿着闪耀的银光的裙子演出,作为“社会主义的夫人”,她曾经在1945年打开了铁盒拿出了卫国奖章,只是当奖章滑落砸到了小十字架,战争不是为了救赎,它意味着消失,“妈妈/赢得了/卫国战争,/但是输掉了/自己的嗓子。”甚至那枚别在旧夹克上的证章上的图案,是一扇监牢的铁窗紧紧抓着它的两只手臂,“是两只手臂/把铁窗扭断?/还是铁窗/扭断两只手臂?”铁窗和手臂之间的紧张关系其实揭露了战争的本质,不管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在炸弹的爆炸中,人类终将失去人体的温度,上帝终将留有没有肉体的外壳。
战争似乎已经远去,现在的妈妈在里加车站售报亭里出售各种报刊,旁边卖肉的卖菜的以及乳品店的女售货员都会拿着一本杂志阅读;妈妈还去了莫斯科小舞台工作,在那里和大名鼎鼎的演员为孩子们举行游艺会——当失去了嗓音的妈妈告别了卫国战争,告别了旧夹克,她的工作其实和过去、未来有关:那些游艺会的孩子带着过去的创伤,他们是奥斯维辛的儿童,是未出生的松密的婴儿,是贝尔法斯特和贝鲁特的儿童,是萨尔瓦多的儿童——他们是死去的孩子,死在战争炸弹中的孩子,但是当游艺会举行,在过去的哀悼中是不是为了未来的悲剧不再重演?“而如果中子弹爆炸,/那么,根本就不会再有儿童”,不会有儿童,甚至不再有成年人,在没有了儿童和成年人的世界里,未来是不是将不再有人体的温度?那么中子弹是不是会成为未来的悲剧?“上帝啊,/人们追求物品的贪婪劲儿到了何种程度。/大概因为这个缘故,/才想出了中子弹……”
中子弹消灭人类,中子弹让人体没有了温度,中子弹让世界变成商品社会,“商品必然会在政治上发生争吵,/某一种野心勃勃的电冰箱/可能会想出一种新的中子弹,/只毁灭/商品/而让人们/完好地留下……/然而还会剩下什么呢,/如果连人都没有剩下?”这当然是人的悲剧,所以不管是炸弹还是中子弹,又必将回到人类存在的母题中,“举起原子剑的人,/必将死于剑下!”这振聋发聩的宣言指向未来,但是未来同样是悲哀的,妈妈变身了在意大利台伯河便的寡妇,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的寡妇看到的是河边幽灵,作为过去痛苦记忆的化身,幽灵是死去的象征,但是在通向未来之路上,没有了幽灵,却有着“吸毒者颤栗的阴魂”,“如果说,对于过去的战争灰烬的忘却/是可能的话,/那么未来的原子灰烬也是可能的。/忘却历史的教训——这,/无异于/吸毒。”因为妈妈在报刊亭上说:“谁也不买后天的报纸。”今天的报纸有人买,但是卖肉的卖菜的和乳品店的女售货员买的报纸和杂志都是商品;明天的报纸也会有人买,他们会打开彩色风景照欣赏;甚至,昨天的报纸也有人买,毕竟昨天已经过去——但是没有人买后天的报纸,因为他们已经在忘却了历史的时候,失去了对未来的期望,或者说,后天和过去、现在一样,既在炸弹中失去了人体的温度,也在十字架滑落中失去了信仰,因为,“迎面相遇的意大利妇女/都是未来的寡妇。”
国际主义者的大腿展览,没有儿童的中子弹世界,失去了肉身的嫉妒,以及成为未来寡妇的意大利妇女,未来带着记忆的创伤,但是未来却选择了遗忘,“然而在战后的莫斯科/出现了第一批富人家的子弟”,他们在商品的世界里不再思考,没有信仰,“我感到可怕的不是/将来不会有人记起我,/而是/将来不会再有记忆。”忘记记忆意味着背叛,那一段记忆里有着太多人类应该记住的东西,有着太多应该警醒的东西:爸爸死在了那片土地上,祖父死在了那片土地上,外祖父也死在了那片土地上,而家族的甘娜婆婆满不在乎地撩起长衫,露出老年人干瘪蜡黄的乳房上的烧伤,“这是法西斯打火机烧的。/他们拷问我:游击队在哪儿……/可我啥也没说。”历史在甘娜婆婆的胸膛上烙下了法西斯的印记,而她关于一代人的传记注定充满了对战争的哭诉:“于是甘娜婆婆哭了起来,/于是叶芙嘉婆婆哭了起来,/于是六十个亚夫图申科家人全都哭了起来,/于是婆婆从叶尔莫莱外祖父手里拯救下来的/肖像/涅克拉索夫长诗《铁路》中的白俄罗斯人的/圣像上的疲惫不堪的基督哭了起来。”
从家族的历史中,从战争的记忆中走来,从个体的伤痛中走来,走过昨天走过今天,而明天呢?“她不打算采摘/可怕的原子蘑菇/投进自己的柳条编的篮子里。”她的抵抗背后是黑肤色、白肤色、黄肤色的子孙,是所有的地球人,“他们大家都是/亚夫图申科家族的人。”抵抗战争,抵抗爆炸,抵抗商品,抵抗没有思想和信仰的存在,似乎这个胸膛上烙下了法西斯的印记女人才真正站立起来,向着人类的未来发出了宣言,而在里加车站售报亭的“妈妈”,也成为那个继承者:
妈妈在那里出售
后天的报纸,
报纸上印着——
从今以后将永远
消灭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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