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26《天国的公共马车》:你开始崇拜大机器了
我不得不放弃与本文主题相得益彰、与我的职业身份协调一致的抒情风格和修辞手段,转而用乏善可陈的平铺直叙来讲述这件奇事,还言不由衷地哄你们说这是一部短篇小说,适合在坐火车的时候看。
——《助理牧师的朋友》
从抒情风格转向平铺直叙,甚至变成一部哄人的短篇小说,文风的逐渐变化让故事变得乏善可陈,甚至变成了“适合在坐火车的时候看”的休闲文章,取消了深读,也取消了艺术之美,而这一切都与讲述者“我”的身份有关。我,哈里,是一名助理牧师,我的职责就是在讲坛上讲述上帝,讲述信仰,讲述虔诚,讲述忏悔和宽容——但是当我必须舍弃讲述中的抒情风格和修辞手段,将故事变成一种人人能懂毫无深度的启示,是不是心灵之真正打开,也需要抛弃抒情和修辞?
但是恰恰在于身为助理牧师的我,喜欢抒情故事,甚至把自己的生活也变成了文本的一部分。我喜欢的女孩叫埃米莉,我认为她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妻子,能随时纠正丈夫的荒唐行为,而且还能兼顾对孩子的照顾,兼顾家庭生活处理得仅仅有条,“一个出色的妻子——超出我的想象。”但是结果是她没有嫁给我,按照埃米莉母亲的说法,“哈里可能天生就是个演员。”这一结局至少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埃米莉没有嫁给我,是不是她并非是出色的妻子,一切只不过是我对她的一种过度的抒情,甚至只是我用想象运用的修辞手段;第二,埃米莉的母亲把我看成是一个“演员”,这不是赞誉,而是讽刺我总是说着骗人的谎言——一个总是站在讲坛上进行布道的助理牧师,怎么能是一个满口谎言的演员?
助理牧师和演员之间身份的差异,正是对文本不同定位的写照,而这种写照的一个核心则是对上帝、对神的怀疑和讽刺。当我受到打击,当我感觉危机即将来临,我跑到了树林中,听到了各种烦人的声音,它们让我有一种无法化解而永远丧失自尊的恐惧感,但是在这种喧嚣之后,法翁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声音穿过树林的喧嚣:“亲爱的牧师,镇静,镇静,你怕什么呀?”法翁是古罗马的神,他是指主管畜牧的神,半人半羊,生活在树林里。他出现之后,便成为了“助理牧师的朋友”,按照法翁的说法,他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会替你打扫祭坛,我会陪你参加妇女聚会。我会在集市上让你发财。”但是身为神,法翁说出的那句话只是一个借口,在我看来,法翁也缺乏古典来临,他在文学作品中出现,“只不过是因为希腊人和意大利人素来跟风罢了。”这是在文本中的法翁,而在帮助我的时候,法翁更是变成了一个龌龊的神。
妇女聚会在教堂里,法翁的手却放到了他们身上,起先只是斯斯文文地打情骂俏,但是后来在法翁的推动下,他们渐渐投入了对方的怀抱,热烈地拥抱起来,在这一刻,我冲着法翁尖叫起来:“拿开你那双中了邪的手!”一开始我看待法翁,认为他身上具有一种特质,说“率真”显得过于冷酷,称为“动物精神”又太俗,所以我尽力在形容这种特质的时候加入抒情风格和修辞手段,所以法翁依然只是一个出现在《暴风雨》和《万物颂》等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乡间凡有山毛榉树丛、草坡和清清河水处,都理所当然可能出现他的身影。”而现在一切都被推翻了,一个出现在自然世界里具有特质的神,竟然深处了中邪的双手,满足自己的欲望——身为助理牧师的朋友,也成为了牧师需要拯救的人。
神变成了人,变成了需要拯救的人,抒情风格不见了,修辞手段不见了,身上的特质变成了讽刺,而这便是E.M.福斯特在这本小说集中设定的主题,当我再次走上讲坛,看清了法翁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印记,“低头看着讲坛下那些境况最好的人,他们坐在一排排长椅上,慷慨大度,心满意足;我看着那些境况最糟糕的人,他们在过道上挤成一团;我看着唱诗班里那些留着络腮胡的男高音歌手,还有那些自诩高雅的助理牧师和摆弄着提包的教会委员,还有那些傲慢无礼的教堂司事把迟到的人赶出门外。”糟糕的人,无礼的人,虚伪的人,傲慢的人,是不是都有那一双中邪的手?当我改变叙述的风格以平铺直叙的方式讲述这个故事,也是对虚构的神和神话故事的一次放弃。
对神的怀疑,对神话的讽刺,在福斯特的小说集里就是对“神化”这一行为的否定。作为小说集同名的小说《天国的公共马车》就是这样一部从人间走向天国并最终在天国的“神化”中跌落的故事。男孩的确看到了一块路标,路标上写着红色的字:“去往天堂”;男孩的确看见了停在那里的“公共马车”,而且还有一张关于街车公司服务的通知:每小时只有一次班车,公共马车在日出和日落中服务,但是提供往返车票;男孩的确坐上了公共马车,马车夫是个绅士,在男孩没有钱买车票的时候,他还将车票送给了男孩;男孩的确被马车逮到了陌生的地方,马车实在穿过那堵光秃秃的墙和浓雾之后,来到了“天国”。
公共马车是存在的,绅士车夫对男孩说出了这辆公共马车的性质,“这马车不赚钱。原本就不为赚钱所设。我的装备毛病颇多,是用不同木料以奇特方式拼装而成;车内坐垫并非用于让人休息,而是为了满足饱学之需;我的马儿亦非饲于现时常青之草地,而是从拉丁语法的干草中汲取营养。”这是不赚钱的马车,这是为饱学之士服务的马车,这是从拉丁语干草中汲取营养的马车,这就是“天国的公共马车”。但是这一切被父亲当做是谎言,“哪有公共马车,哪有马车夫,哪有桥,哪有山;你逃学,你瞎逛,你撒谎。”严厉的父亲打了男孩,还罚他读诗,母亲则要男孩说一句“对不起”。没有人相信这辆公共马车,但是当男孩告诉教他的邦斯先生的时候,起初不相信的他说那个路标是一个名叫雪莱的人干的恶作剧——诗人雪莱的确写道过“去往天堂”。但是但那个男孩带他看见了停着的公共马车,邦斯先生发出了感叹:“不可能的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不相信这是真的,却坐上了公共马车,于是邦斯先生“去往天堂”,他在高处看见了阿喀琉斯,“他蹲在那块神奇的盾牌之上,蹲在灰多央雄和燃烧的城市之上,蹲在黄金雕刻的葡萄园之上,蹲在一切宝贵的激情和一切欢乐之上,蹲在他发现的这座山完整的形象之上,就像这座山一样,周围环绕着一条永远流淌的河。”阿喀琉斯在高处,也是神话字啊高处,而对于邦斯先生来说,这无疑就是一个被他所教育的东西“神化”的高度:马车经过一座桥,桥上的人就说:“真理在深处,真理也在高处。”在路上,他们看见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彩虹,他们听到了从沉睡的水中传来的曲子。邦斯先生走上了高处,他接近了神的位置,但是却下不来了,当男孩央求马车夫去救他,马车夫告诉邦斯先生:“我是工具,不是目的。我是食物,不是生命。自己站起来吧,象那个男孩一样。我救不了你。因为诗歌是一种精神,敬奉诗歌的人必须崇敬精神,崇敬真理。”
编号:C38·2230605·1968 |
邦斯先生在高处,他把工具变成了目的,把食物当做了生命,把诗歌看成是阶梯,但是诗歌是一种精神。随着邦斯先生大喊一声“我看见了伦敦”,他便从高处摔了下去,“他穿过岩石,消失了,从此男孩再也没有见到他。”也许公共马车就是一辆公共马车,也许高处就是不可攀的高处,天堂也许是不存在的,神化的世界也是不存在的,邦斯先生以他的坠落宣告了神化世界的溃败,但是真正悲哀的是对于死亡悲剧的态度,“他的前额碰到了新鲜的树叶。有人给他戴上了桂冠。”他变成了祭奠他的人心中的诗歌之神,这是另一种神化,神化的神化,无休止神化行为的继续。邦斯先生从高处坠落,消失于岩石之间,死亡成为了另一个被虚构的高处,而在《安德鲁斯先生》中,这种“神化”的破灭更具寓言风格。
人死了变成了亡灵,亡灵来到了上帝的审判庭和天堂之门的门口,安德鲁斯在逝者的灵魂中,在生前他是为人友善、笃实刚正、笃信宗教、备受敬重的人,他对审判的结果没有任何怀疑,即使他认为现在的上帝是一个心怀嫉妒的上帝,他也不会拒绝人的救赎,“一个正直的灵魂可以意识到自己的正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安德鲁斯先生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安德鲁斯在路上碰到了一个穆斯林,他说自己是在和异教徒作战时被杀的。两个人各自回忆了自己生前的生活,如果不死,安德鲁斯可以被封爵了,同伴则能“拉起自己的人马了”。但是即使成为了亡灵,他们也确信能够进入天堂。果然,天堂的门打开,他们都被允许进入。
进入天堂,他们面对的就是众神,就是一个“神化”的现实,但是这个天堂却完全不是安德鲁斯所设想的天堂:那些都是尘世中人崇拜的神,每个神的身边也围着一群亡灵,亡灵们唱着赞美之歌。但是令安德鲁斯想不到的是:“他们正在聆听活着的人祈祷,只有活人的祈祷才能滋养他们。”亡灵的赞美对他们没有吸引力,他们需要的是那些活着的人的祈祷,因为活着的人的祈祷才是信仰的力量,而信仰就是对他们的崇拜,如果没有活着的人的祈祷,那么被信仰的神就会随着香火递减而萎靡、衰弱和晕倒。和活着的人相关,神就是人的延伸,就是另一个人世间,他们的欲望,他们的权力,他们的利益折射的就是人世间的一切。看到这一切的安德鲁斯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天堂,知道了什么是神,“这里有残暴的神、粗鲁的神、受折磨的神,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些脾气暴戾、满嘴谎言、庸俗不堪的神。人性中所有的愿望都会在这里得到满足。”
终于,安德鲁斯离开这里,他拉走了穆斯林同伴,对他说:“我们渴望得到永恒,但我们想象不出永恒的样子。我们怎么能指望上帝把永恒赐给我们呢?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什么东西具有永恒的善或者永恒的美,除非是在梦里。”和邦斯先生的死一样,天堂坍塌了,神的信念坍塌了,而回到世界,即使他们忍受了痛苦,他们也获得了经验,连同内心没有熄灭、甚至又逐渐燃烧起来的仁爱和智慧,都进入了世界灵魂之中,而这个世界灵魂也越来越美好了。《天国的公共马车》和《安德鲁斯先生》对神的质疑、对天堂的怀疑,都用自己的方式肯定了自我存在的意义,实际上,所谓的神也只是福斯特的一个外化形象,天国也是一种创作中的虚构,小说也具有了充满寓意的寓言。而《惊魂记》和《树篱的另一边》则回到了现实。
《惊魂记》里的尤斯塔斯被认为是一个需要“严格管教”的人,不仅仅是他面色苍白、佝胸驼背,肌肉松软无力的肉体丑陋,还在于他这种病态违反了美,所以按照教师桑德巴赫的说法,他必须被管教必须采取措施。这其实也是那个时代观点的折射,人必须被束缚在所谓的文明框架里,那些呈现出的自然状态被认为是一种病态。在那次野餐中,尤斯塔斯自己一个人吹着撕心裂肺的口哨,“我从来没听过哪种乐器会发出如此刺耳、如此嘈杂的噪声。”在山上出现妖风大家都跑着离开的时候,尤斯塔斯却待在那里,众人发现少了一个回来寻找时才发现他一点事情也没有,甚至还闭着眼睛沉浸其中;后来尤斯塔斯还亲吻了老妇人的脸颊,桑德巴赫惊呼:“你疯了吗?”之后的尤斯塔斯总是唱歌,还自言自语,跑进树林里,在他那里没有规则,没有约束,也没有恐惧,最后他跳过了花园的矮墙,在众人以为他会被摔死的时候,他却从一颗橄榄树上滑到了地上,然后在发出怪叫之后消失在树林里。
不怕妖风,却沉浸其中,害怕和人相处,独自跑进树林,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怪异存在的尤斯塔斯,他所看到的这个世界也是怪异的世界,所以他以奔跑、翻越和消失的方式离开了这个文明的世界,上演了一出“惊魂记”。但是,他就是自然的代表,“尤斯塔斯·罗宾逊,十四岁,穿着睡衣站在那里,向大自然的种种伟大力量和各种表现致以敬意,表达赞美和祝福。”他唯一当做朋友的詹纳罗说出了属于尤斯塔斯的真相:“如果他想要的是开心,我们就是在扫他的兴。如果他想一个人待会儿,我们就是在打扰他。他巴不得有个朋友,可十五年里一个朋友都没找到。然后他找到了我,而我——我也在那片树林里待过,明白怎么回事——第一夜我就把他出卖给了你们,把他带进来送死。可我又能怎么办呢?”詹纳罗预言他一定会死的,但是尤斯塔斯以逃离的方式在这个文明世界死去,却在自然中活了下来,反倒是在文明中代替了他的詹纳罗,最后拿着“不义之财”离开时时摔死了,而尤斯塔斯一定还活在自然之中,“在山下的远处,在通往海边的山谷里,依然回荡着那个出逃的孩子发出的叫声和笑声。”
文明世界需要用“严格管教”才能让每一个人成为“人”,所以尤斯塔斯的逃离是对文明规则的背叛,《树篱的另一边》则是对科学精神的怀疑,越野赛中我跌入了池塘,然后被人救起,但是我找不到了弟弟,那个救起我的人对我说:“科学,还有进取精神——正是这两种力量成就了今天的我们。”我的跌倒就是对进取精神的否定,还有那永远显示还有二十五英里的计步器,也是缺乏进取的表现,对于我来说,救我的人是善的,但是我不信任这里,想要离开却再也走不开,“单调沉闷,满是尘土,两旁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焦黄枯萎的树篱。”自然之路没有了,科学规律在起着作用,它取消了人的原始纯粹性,终于在沉入黑暗之后,我感知了夜莺的歌声,感知了干草的味道,感知了真正帮助我的力量,“那个被我抢了啤酒的人把我轻轻放下,让我睡上一觉好解酒,这当儿我却认出来了,他是我的弟弟啊。”
找到了弟弟,或者这黑暗就是最后的死亡,但是死亡远比那个国度要好,就像尤斯塔斯逃离文明世界,也是被文明定义的野蛮,也是一种死亡。文明和科技成为福斯特讽刺的对象,它也是对“神化”思维的一种否定,《大机器运转》就是福斯特借科幻之力讽刺这个世界的荒诞。瓦什蒂在飞船上,她接到了在地球另一侧的儿子库诺的影像,库诺呼喊者“我想跟你说话”,但不是通过大机器,而是想让母亲亲自来到自己身边。这是对大机器的第一次批判,“我在这个圆盘子里看见了一个很像是你的形象,其实并没有看到你呀。我在这个电话里听见了一个很像是你说话的声音,其实并没有听郅你说话嘛。”当地球已经没有了适合生存的环境,飞船成为了活着的工具,大机器委员会提出了“击败太阳”的计划,“那是人类最后一次因为考虑到尘世之外的一种力量而紧密团结起来。”
但是飞船只是工具,大机器只是工具,进步带来的是“这里没有思想”的困境,不仅母子分离成为一个现实,而且库诺接到了警告,他将变成“无家可归”者,“‘无家可归’意味着死亡。这种惩罚方式就是让人暴露在空气中,空气会要了他的命。”库诺不害怕自己成为无家可归者,他害怕的是不能真实地见到母亲,害怕的是母亲变成了大机器的一部分,“你开始崇拜大机器了,你觉得我自己找到一条路是离经叛道。这正是委员会的想法,所以他们才用‘无家可归’来警告我。”在他看来,大机器消灭了人类对于空间的感觉,所以他要寻找“远”而“近”的概念;大机器执行人类的意志,他却要以反抗的方式找到自己的意志;大机器模糊了人际关系,把爱情变成了泄欲行为,麻痹了人类的身体,库诺就是要在“无家可归”中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
一切的问题就是“你开始崇拜大机器了”,大机器被崇拜带来了两个革命性的技术进步,一是废除了呼吸器,飞船已经融入了大机器体系,呼吸器这个属于飞船的工具也慢慢失去了价值;第二则是重新建立了宗教,《大机器之书》的扉页印着一段训谕:“大机器供我们吃,供我们穿,供我们住;通过大机器我们互相说话,看见彼此,在大机器中我们拥有自己的存在。大机器是思想的朋友,是迷信的敌人:大机器无所不能,永恒不灭;福佑大机器。”之后它变成了每个人的赞美之辞、祈祷之辞,而宗教的意义就在于树立了一个神,这个神就是大机器——从人创造的工具到统治人思想的神,大机器时代的宗教就是对人类自身的一种泯灭。
在大机器被崇拜、被神化的时代里,库诺代表的就是人之本性,他让大机器停转,他乱动大机器,他重新引入了个人因素,当然,他还把母亲从囚室中逃出来,最后他们相见,终于没有通过大机器。当大机器的爆炸伴随的毁灭把他们带进了死亡,死亡也是他们的重生,从神化的世界后重生,从文明的世界里重生,从科技的精神下重生,“我们回归了自己。我们死了,但是我们重新获得了生命,就像在威塞克斯,阿尔弗雷德推翻了丹麦人。”那辆“天国的公共马车”也终于启动,追寻属于人类在高处、在深处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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