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6《曼德勒》:他们已经习惯了栅栏
曼德勒的新时代终于没有来临,这依然是旧时代的重复:格蕾丝拿起鞭子狠狠朝着“骄傲”的黑人提姆西身上抽去,这一幕正好被展览外的父亲看到,用鞭子抽打便定格为奴隶主对努力的惩罚;甚至这是一个比旧时代更为残酷的存在:想要在曼德勒“定居”的格蕾丝终于以逃离的方式离开了曼德勒,跨过栅栏,是对奴隶制的一次背离,但是没有了父亲、没有了财富的格蕾丝成为最后的孤独者,她在美国的版图上的奔走最后陷入了盲目——不仅没有完成解放曼德勒奴隶的光荣使命,连自己也成为了没有方向和目标的流亡者。
逃亡的结局与开篇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是在美国版图上,格蕾丝和父亲乘坐轿车离开多菲儿一路南行,虽然他们在丹伯时发现那里已经布满了军队,没有了居住地,但是他们依然可以寻找另外的狩猎点,阿拉巴马就是他们的下一站。轿车、随从、保镖、律师,“格蕾丝和他的爸爸恢复了传奇统领地位。”这就是格蕾丝离开“狗镇”之后新的生活,“后狗镇时代”对格蕾丝来说,意味着自由的恢复,意味着权力的拥有,意味着财富的积累,所以曼德勒成为格蕾丝权力轨迹的最新端点——为什么她会从统领变成流亡者?为什么她会从有变成无?狗镇之后的曼德勒到底是怎样一种改变命运的存在?
如果说狗镇中的格蕾丝在从丧失自由中一步步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那么在曼德勒则将她身上的标签又一步步撕毁,和个体命运相关的狗镇生活是冯·提尔的一个寓言,那么曼德勒就是一个群体性、社会性的一个符号:当她和父亲下车,看到的就是曼德勒庄园和外界相隔开的那道栅栏,栅栏是一种有形的隔阂,就像黑人威廉所说:“他们建造了栅栏,防止我们逃跑,这就是法律。”栅栏是法律,在这个意义上它就是隔开奴隶和自由人生活的有形藩篱;但是栅栏又是无形的存在,奴隶们不能越过栅栏,否则对他们来说就是践踏法律,而格蕾丝看上去可以从外面穿过栅栏进入里面,但是她永远无法成为栅栏里的居民,无法真正操控栅栏内部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奴隶制度的存在,奴隶和奴隶主之间的对立,都成为了一种无法破除的习惯,“他们已经习惯了栅栏。”这是父亲对格蕾丝的提醒,它的意义具有多重性:奴隶习惯了栅栏的封闭,他们不愿意追寻充满冒险的自由;奴隶主习惯了栅栏,他们需要奴隶的存在;格蕾丝习惯了栅栏,她以闯入者进入曼德勒也意味着会以相同的方式退出;或者更大背景上来说,那个叫美国的国家也习惯了栅栏,“它还没有准备好接受黑人。”
冯·提尔也许并不是对美国社会进行批判,他所要审视的是群体性存在的习惯思维,而在曼德勒就是那些习惯了栅栏的奴隶。身为自由人的格蕾丝看到了栅栏,看到了奴隶制度废除已经70年了还存在奴隶的曼德勒,所以她不顾父亲的反对要在这里完成解放奴隶的使命,希望像自己在狗镇的命运一样,在这个后狗镇时代让奴隶获得解放。那么她为什么会走向最终的失败?无疑,格蕾丝是一个习惯了栅栏存在的人,她的这种习惯首先表现在自我的上帝化。在曼德勒她发现了奴隶的存在,也发现了持枪对奴隶实施统治的奴隶主,那个白人妇人告诉她的是:“我喜欢奴隶制度。”格蕾丝威胁她要把她告上法庭,拒绝帮助她烧掉奴隶解放有关的书,最后老妇人死去,威廉开始担心未来,“我害怕,我害怕没有饭吃,害怕我们如何活下去。”格蕾丝则告诉他:“自由人饿了就可以吃饭。”在她看来,身为奴隶主的老妇人死去,奴隶就可以得到解放成为自由人,就可以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这当然是一种单纯的想法,更为关键的是,在做了这些事之后,格蕾丝期待那些奴隶对她表示感谢,除了威廉眼中透露出某种在格蕾丝看来是感激的情绪之外,几乎所有的奴隶都无法适应老妇人的离世,甚至有人质问的是:“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去感激的?”
导演: 拉斯·冯·提尔 |
格蕾丝把自己当成了上帝,她需要每个奴隶的感谢,在曼德勒开始这项解放奴隶的事业之后,她制定雇佣合同,她询问生产计划,她召开会议,她给奴隶上课,她免除税收,她和他们“肩并肩”劳动,她实施“共同劳作,共同分享”的制度,其实都把自己当成了上帝,而上帝总是站在高处,用俯视的目光看待众生,甚至希望每个人下跪祈祷。但是这种上帝化的自我本身就是对公平的抹杀,甚至在奴隶们看来,自己对栅栏的习惯就是上帝的安排,“黑人就是低等人,这是上帝的决定。”女奴维多利亚这样说,黑人和白人的不同存在,奴隶和自由人的不同身份,有钱人和无产者的不同地位,都是上帝的决定,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旨意,而这就是根深蒂固的习惯思维,既然格蕾丝也把自己当成需要感恩的上帝,那么,这样的制度为什么要被打破?
很明显,在格蕾丝自我上帝化的同时,她制定的各种制度并没有去除那道栅栏。通过律师,奴隶主和奴隶之前的关系在新的合同中改变了,格蕾丝让他们成为曼德勒的主人,“然后你们就可以被雇佣了。”奴隶成为雇佣者,这是格蕾丝赋予他们的新身份,但这是不是仅仅是形式上的改变?对于奴隶生产和生活的保障上呢?生产没有计划,也不需要制定计划,因为按照威廉的说法,“这是属于奴隶主的制度。”他们更乐于在这种制度下执行,所以他们无法将自己变成制度的制定者;格蕾丝给他们“上课”,让他们知道合作的意义,让他们学会什么是民主,“民主就是有人来统治。”但是现实是:这里的人得不到最起码的尊重;格蕾丝希望自己和大家“共同劳作,共同分享”,但是一场自然灾害让他们颗粒无收,贵重物品也被大风刮走,共同劳作是为了共同分享,但是在灾害面前却没有防御机制,面对困难大家“共同分担”是不是也是一种缺失?
《曼德勒》电影海报
格蕾丝到来之前,奴隶们无法避免饥饿,格蕾丝到来之后,他们依然要挨饿,所以纸上和行动上的制度并不能解决问题,甚至饥饿带来了更严重的问题。小孩克莱尔死了,表面的原因是饿死的,但其实是老妇人维尔玛偷吃了克莱尔的食物,格蕾丝召开会议大家通过投票决定处以维尔玛死刑,而这个任务落在了格蕾丝身上,当她面对维尔玛的时候,告诉她:“你不会死。”疲惫的维尔玛感谢格蕾丝,“你是我女儿就好了。”格蕾丝似乎是第一次收获真正的感激,但是那只不过是一个谎言,在维尔玛熟睡之际,格蕾丝掏出了手枪,朝维尔玛就是一枪,枪声在曼德勒响起,这是饥饿是因饥饿是果的枪声,这是从上帝变为刽子手的枪声,这也是打向曼德勒虚假民主的一枪——而饥饿依然困扰着曼德勒,“我们都生活在饥饿中”成为曼德勒习惯栅栏生活的赤裸裸写照。
曼德勒庄园的现实指向的其实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对立性,奴隶和奴隶主,黑人和白人,这是曼德勒的对立体系,而格蕾丝的父亲身上也存在着无法消弭的对立观,“在森林深处是没有女人的,这个社会维持文明和民主,都只是性问题。”所以他鄙视女人,“女人都是装饰品。”当格蕾丝问及母亲的时候,他的回答是:“她毕竟是女人。”妻子毕竟是女人,格蕾丝作为女儿也无非是女人,让她在曼德勒实施改革,无非也是一个自我娱乐的游戏,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是属于男人的,“男人的法律”统治着一切,曼德勒的奴隶制度就是男人的法律,甚至当他回来看见格蕾丝拿起鞭子抽打提姆西,格蕾丝也成为了男人法律的一部分。
因为习惯,所以拒绝,因为习惯,所以欺骗,因为习惯,所以无法逾越,这就是曼德勒的现实,而这似乎也是冯·提尔的困境。作为《狗镇》的续集,冯·提尔在《曼德勒》中延续了《狗镇》的舞台剧风格,舞台化的场景设置在形式上已经消解了主题内含的对立性,而和《狗镇》中情节展示集中在主要人物身上不同,《曼德勒》几乎就是一种散点透视,奴隶更是作为整体而存在,所以在矛盾冲突中,削弱了戏剧表现力。而在情节的铺陈上,几乎完全靠大段大段的旁白来支撑和推进,一些可以用画面表达的叙事元素也完全文字化了,镜头叙事的弱化让整部电影沉闷。而格蕾丝和骄傲的提姆西做爱,缺少了必要的逻辑性,之后对他的惩罚以及最后的逃离,变得虎头蛇尾。
格蕾丝终于逃离了改革的试验田,终于成为了流亡者,旁白声响起:“曼德勒映射了这个国家最为阴暗的一面,不必怀疑,美国有很多美丽的地方,但是它还没有准备好接受黑人……”也许作为观众,也没有准备好接受冯·提尔的这个“曼德勒寓言”——终于,《狗镇》和《曼德勒》之后,再没有“新美国三部曲”的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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