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2《爱尔兰人》：“只是有条鱼在等着我”
法兰克·希尔一个人住在高档养老院里形单影只，他买好了被称作“棺材中的卡迪拉克”的绿色棺材，他龋龋独行似乎正在等待死亡的到来，当他见证了一生跟随着的罗素从监狱走向教堂、从教堂走向医院、再从医院走向墓地，似乎自己的一生也将在这地理空间的不断变化中归于沉寂，毫无例外，年老而死亡将是他唯一的结果。但是在这将死的时刻，他却要把传奇工会领袖吉米·霍法神秘死亡的真相永远藏在心里：是罗素让他最后干掉了吉米，而现在罗素死了，知道这一行动的萨利也死了，甚至为他辩护的律师也死了，“吉米的家人还蒙在鼓里”，甚至那一声枪响的时候，连吉米也不知道自己最信赖的人杀死了自己——当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他把已经发生的过往都变成了封闭的真相，连神父来到他面前，让他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法兰克还是摇了摇头：“都过去了。”他说。
自己的黑历史都过去了，自己的杀人故事都合上了，自己的罪恶和暴力也在无人知晓，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候，法兰克把一切都封尘起来，仿佛那一扇门被关上，再没有人走进来，自己也再也不会走出去。可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看到了女儿佩琪和吉米曾经的合影，却想起了许多年没来看他甚至从此不再和他讲话的佩琪，“对不起。”他对另一个女儿这样说，其实，他无法释怀的是和佩琪之间的隔阂，而这样的隔阂从吉米的死而来，最后却沉淀为父女之间永远无法消融的距离，而当牧师离开房间之后，他唯一嘱咐的事是不要将那扇门完全关闭，那一条缝保留着，外面是匆匆走过的陌生人，里面是孤独终老的自己，他被看见，他也可以看见，在被看见和看见的机会里，一条缝是他唯一保留的希望，也许有一天佩琪会从这里经过，然后停下来，走进去，对着走向人生最后时刻的法兰克叫一声：“父亲！”
“都过去了。”他是将自己和那个纷乱的过去一刀两断，保留着一条缝，他又把自己拉向生命和情感的另一种可能，但是那只是一条缝的可能，甚至只是对自己的某种安慰，关着门或者留着缝，对于自己的一生来说，在也不会改变什么，是不需要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责？是不想面对恶贯满盈的自己？无限的感伤无法从法兰克的眼中读出，但是那刻在心里的伤痕似乎再也无法弥合。但是，对于法兰克来说，这一切即使留有遗憾，这一切即使是一种痛，这一切即使最后成了恐惧和孤独，但是法兰克似乎并没有对这一生的选择有过悔恨，从一名卡车司机到为罗素开车的黑帮司机，从一名工人到本地工会的代表，甚至从一个普通的父亲到为黑帮做事“认贼作父”的杀手，法兰克对于生命中的那些改变都看作是一种自然，遇见而尊重，尊重而忠诚，就像他坐在轮椅上回忆时所说的那样：“小时候我以为油漆工人就是给房子刷油漆，后来不再是工人了，再后来我亲自给自己造房子，刷油漆。”
“听说你刷房子了”，一句黑帮的黑话，当法兰克说完这句话，传来的是一阵枪声，然后鲜血便溅到了墙上，慢慢留下来，“刷房子”不是工人安分守己给房子刷油漆，而是指职业杀手杀死了人，法兰克自从遇上罗素之后，就开始变成一个“刷房子”的杀手，当为别人刷房子到亲自给自己刷油漆，这中间的转变在法兰克看来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当为自己刷房子，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入到了杀人这一事业中去，所以即使身边的人都一个个老去一个个死掉，即使心里埋葬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法兰克也永远不会将这扇门打开，因为他从来就是把“刷房子”看成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但是法兰克的这种职业选择，却暗含着一个最基本的逻辑错误：他从来就没有过真正自己的选择，他的一切出发点都是忠诚的“听话”：为罗素做事是听话，加入吉米的传奇工会也是听话，而最后用枪从后面杀死了对自己最信任的吉米，也是听话——在权衡利弊做出听话的举动，对于法兰克来说，其实根本已经不是自己的选择，不是为自己“刷房子”，而最后终于变成了一种积重难返的罪，即使留下了最后一条期待和佩琪对话的门缝，恐惧和孤独也成为一个老人在弥留之际最后的无奈。
这样的命运其实从那次暗杀吉米的行动中被注解了，法兰克开着车载着罗素去参加一场婚礼，参加这场婚礼的重要一个目的是罗素要调解吉米和“矮子”托尼之间的矛盾，但是当吉米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后退一步，罗素已经意识到狂傲的吉米已经走向了一种极端，他曾经对吉米说“点到为此”的警告似乎不起作用，于是在法兰克还希望去劝说吉米的时候，罗素对他说：“你已经尽力了，一切都会发生，他是自找的。”法兰克已经知道罗素不仅放弃了对吉米的劝说，甚至还可能要采取行动了，他没说一句话，但是对罗素的忠诚是他最后选择向吉米开枪。在他坐直升机到达克林顿港，然后坐在吉米的干儿子杰基的车上时，他听到了杰基和瘦子萨利之间的对话，当时萨利看到了后座上湿了，并闻到了一股鱼腥味，便问他在这之前干了什么，杰基说，去装了鱼。然后萨利问他，是去哪里装了鱼？装了什么鱼？杰基说去市场买了鱼，但是不知道是什么鱼，萨利又问他，难道自己去买鱼不说什么鱼，而只是说“鱼”就可以了？杰基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只是有条鱼在等着我。”
| 导演: 马丁·斯科塞斯 |
去市场买鱼，当然应该知道想要买的是什么鱼，只有鱼的品种被说出，鱼所指向的才是真实唯一的鱼，杰基说不出买的鱼品种，只是说是有条鱼在等着我，也就意味着买鱼只是一种盲目的行为，而自己也只是在这盲目的行为中成为行动的主体。在萨利和杰基对话的时候，法兰克一直坐在有鱼腥味的后座，他没有说什么话，对于两个人的争吵也没有参与，但是“只是有条鱼在等着我”仿佛成为法兰克此次行动的一个注解，甚至成为他杀手生涯命运的一种象征：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什么品种的鱼，他只是买了鱼，甚至只是让鱼等着自己，而在这种根本不知道是什么鱼的盲目中，一定会留下变湿的后座和满座的鱼腥味——不管认不认识鱼的泪别，不管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条鱼，鱼的唯一命运就是死亡，而留下的鱼腥味也以血腥的方式永远存在。
一条等着自己的鱼，或者当自己成为这条鱼等着的对象，这样的命运定位其实就是法兰克在弥留之际对自己的概括：“再后来我亲自给自己造房子刷油漆。”亲自造房子却没有远离那条鱼的命运，法兰克的一生似乎都无法从这句黑色幽默中走出。曾经是一名卡车司机，一个普通工人，以及一个平常的父亲，如果没有遇见罗素，如果没有加入工会，法兰克的生活会不会和普通人一样？在他遇见了“整条马路都是他的”罗素之后，罗素再一次看到他时知道他是爱尔兰人，便问他为什么会说意大利语，法兰克便告诉他自己曾经在意大利打过四年战争，这个从战场上走过来的人立刻吸引了罗素，尽管法兰克把自己当时的生活状况说得很无奈：“每个人都怕死，我现在努力活着，随遇而安。”但是在罗素看来，他有着黑帮杀手的一切潜质，而最重要的是他在利益的抉择上毫不手软，在关于忠诚问题上他毫不犹豫：在战场上的一次经历便是明证，当时的法兰克用枪指着两个正在挖坑的俘虏，当俘虏挖完了坑，他们以为自己会获得自由，但是法兰克二话不说，就把他们打死了，那个坑实际上就是俘虏为自己挖的坟墓。
这一次经历，这一次会面，让罗素大为感动，而随遇而安的法兰克从此跟随着这个费城的黑帮老大，从此再无贰心，这便是罗素最倚重的忠诚。“悄悄话”迪图里奥之死是法兰克忠诚的第一次实践，当时是迪图里奥找到自己的，说凯迪拉克家用织品清洗服务公司对自己的生意构成了威胁，所以为了让他们先关门，迪图里奥请法兰克炸掉他，而代价是给他200美元。法兰克接受了这笔生意，当他运来了炸药做好了准备，罗素却找到了他，问他到底在干什么——罗素告知他迪图里奥所要炸毁的对手凯迪拉克家用织品清洗服务公司，自己其实是股东，法兰克一点即通，他没有去炸服务公司，而是走到了和迪图里奥接头的地点，二话不说将枪指向了迪图里奥，迪图里奥还不明白事情的原委就被爆头，而法兰克将枪杀迪图里奥的那把枪扔进了湖里——湖底下都是法兰克作为杀手杀死了人之后扔掉的枪。他是杀手，他会接生意，但是当有一种叫权衡利弊的“忠诚”在自己身上，他就会有选择，实际上，这种选择在法兰克看来是为了自己“刷房子”，但是实际上他就是被一条鱼等待着的杀手，不问品种和出处，只有无法去除的鱼腥味。
《爱尔兰人》电影海报
“为罗素做事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尊重。”从卡车出现故障被罗素不留名地帮助，到酒吧一席话让罗素感动，再到不眨眼地干掉了本是雇主的“悄悄话”，法兰克的确体会到了罗素对自己的尊重，也开始了对他的绝对服从。加入吉米·霍尔的工会，当初也是罗素的邀约，他说吉米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但是当法兰克加入吉米的组织，他不是成为吉米最信任的人，而是依然为罗素表现出所有的忠诚。而吉米在认识了法兰克之后，也感受到了他的忠诚，之后成为了吉米最信任的人，但是对于法兰克来说，他永远感恩的只有罗素，他把吉米看成是罗素和自己这个链条里重要的一环，但其实无论是行事风格还是做人手段上，两个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吉米是美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国际卡车司机工会领导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他领导的工会成员达到230万，成为美国数量最大的工会，虽然吉米领导的工会采用以暴制暴的手段，和黑帮合作打击和恐吓企业主，但是他和政府划清了界限，甚至和政府对着干，“我们是这个国家最诚实的工会。”
但是在罗素看来，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正因为他有着自己的利益诉求，所以他暗中支持肯尼迪家族，并使得肯迪尼成为美国总统，而罗伯特·肯尼迪又成为了司法部长——肯尼迪作为政府的代表，开始把矛头指向了工会，甚至直接指向了吉米，发誓要将他送进监狱。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吉米和罗素之间已经产生了矛盾，他在法庭上和罗伯特辩论，又质问罗素为什么要支持肯尼迪家族，“因为我们要回到哈瓦那。”罗素这样回答，当时的“猪湾事件”便是这一利益驱动下所造成的国际事件。直到肯尼迪遇刺，肯尼迪家族的影响式微，吉米才松了一口气，“罗伯特的刁难结束了。”但是只想发展工会建立所谓“最诚实的工会”的吉米，无论是对形势的估计，还是行动的隐蔽性，都无法和罗素相匹敌，也正因为此，心高气傲的吉米最后成了罗素不得不除掉的眼中钉，而执行这个人物的不二人选便是法兰克。
吉米无论是在监狱中还是在假释出狱后，意见最大的便是托尼，他也曾对法兰克说起过自己的担心，虽然他进入监狱后把工会的事务都交给了菲茨，但是他担心菲茨无法掌控大局，反而会被托尼利用，的确，他的担心成为了事实，菲茨其实最后变成了傀儡，所以当托尼也因为犯事被投入监狱后，他找吉米问起120万退休金的事，吉米热潮冷讽了他一番，而当两个人出狱之后再次见面，托尼不仅迟到还穿着短裤来开会，这让吉米大为恼火，两个人还动起手来，在一旁的法兰克将他们劝开，但是“你们这些人”的轻慢无礼成为托尼急于报复的一个理由，他一再警告吉米，但是吉米不仅要他道歉，还认为工会退休金被黑帮控制就是托尼所为。在两个人的矛盾不断升级时，罗素曾经通过法兰克的口告诉吉米“到此为止”，而吉米却不放在心上：“他们才不敢，这是我的工会。”本来法兰克想从中涡旋，希望吉米和托尼能化解干戈，但是一意孤行的吉米最后甚至惹怒了罗素，在去婚礼的路上，罗素语重心长地对法兰克说：“你尽力了，这是他自找的。”
那一刻，法兰克也没有为吉米辩护，也没有再次质疑罗素，在他们之间他永远选择罗素——而其实，从法兰克加入吉米的组织到竞选工会领袖，法兰克一直是吉米信任的人，甚至是唯一信任的朋友，但是，当罗素想要结束这一切的时候，法兰克还是听从了罗素的安排，在他和吉米见面的时候，吉米还在车上和法兰克热情拥抱，但是当他和法兰克进入那间公寓发现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吉米才知道大事不好，但是此时他也没有想到法兰克会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枪响了，吉米的后脑勺开花，一个自己最信任的人，最终倒在他的枪口下，而法兰克在处理完吉米的事之后，又像没有发生什么事一般，又坐着直升飞机和罗素汇合，在永远缄默的情况下，吉米之死变成了美国历史上最大的悬案之一。
对罗素的绝对忠诚，使法兰克成为那一条被等待的鱼，而他对罗素和吉米的不同态度，也成为他人生的唯一痛点，这个痛点就折射在他和佩琪的父女关系里。在从一名卡车司机和一个普通工人变身为罗素手下的黑帮杀手之后，他有一次回家看到佩琪在哭泣，询问之后知道在杂货店被老板推了一把，于是他带着佩琪来到了杂货店，不由分说将杂货店老板乔打翻在地，甚至还狠狠地踩在乔的手指上，在乔惨烈的叫声中，法兰克为女儿完成了复仇，但是佩琪非但不感谢父亲，而且在她内心深处有了对于暴力的恐惧，从此之后，他不仅开始远离法兰克，而且也不喜欢给她买溜冰鞋的罗素，反而对吉米很合得来，她甚至将吉米的事写进了作文里，说他为工人们着想。而当吉米失踪的消息在电视上播放时，佩琪问了法兰克一句话：“你为什么不马上给约瑟芬打电话？”约瑟芬是吉米的妻子，按照逻辑，吉米是法兰克最好的朋友，当他知悉吉米失踪，应该第一时间给约瑟芬打电话安慰她，但是法兰克却像在犹豫，也正是从法兰克的这一动作，佩琪发现了这起失踪案背后可能的猫腻和父亲有关，也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和法兰克说过话，按照法兰克的说法：“她像是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最爱的女儿佩琪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这不仅是亲情的埋没，更是对自己永远是那条被等待的鱼的无奈，一条被等待的鱼，就不会再问品种和出处，就不会在意是否有无法散去的鱼腥味，只是在所谓的“尊重”中跟随着罗素——吉米和罗素，其实在法兰克的命运中代表着两种人生，当法兰克最终选择了罗素，其实作为一个父亲，也泯灭了最后的善良，就像那条有鱼腥的鱼，就像那些沉落在水底的枪，就像造的房子刷的油漆一样，其实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命运，即使最后留下了一条可以看见可以对话的门缝，法兰克也只是在安慰自己，闭口不说出真相，在见证罗素从监狱到教堂到医院再到墓地的人生轨迹之后，他也看见了自己“都过去了”之后的归宿：没有人记得他，没有人想念他，甚至连为自己造房子刷油漆的人生，都涂满了枪响之后的鲜血，慢慢流下来凝结为一种死亡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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