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1《彷徨》: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孤独者》
一切都是新的,不管是馈赠还是颂扬,不管是钻营还是磕头,不管是打牌还是猜拳,不管是冷眼还是恶心,不管是失眠还是吐血,新的一切都朝向明天的出口,都是为了告别旧有的失败,就像魏连殳许多年前为祖母送殓,将自己所用的器具大半烧掉给祖母,将余下的分赠给生时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也将表达孝心和悲痛的哭声埋于地下,流泪,失声,又一个人独坐时即将发出的长嚎,都变成了对过去的告别,对于这一个“学新学,走异路”的知识分子来说,只有抛却旧有的一切才能走向新生,才能变成一种“好”。但是,这新的一切里夹杂着冷眼和恶心,失眠和吐血,在魏连殳看来,却又是新的失败,“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
真的失败了,是一个没有句号的结语,是无法顺畅的通向明天,因为失败意味着“然后我胜利了”,反过来的逻辑便是:我胜利了,但终究是失败了。在旧和新之间,在失败和胜利之间,横亘在魏连殳面前的到底是什么?是“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起先赶来参加祖母送殓仪式的时候,他就是一个零余者,亲戚们在他来之前商定了参加仪式必须履行的三大条件:穿白、跪拜和请和尚道士做法事,也就是“全都照旧”,魏连殳来了之后,也都按照仪式,还给死者穿衣服,后来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发光”,之后流下了眼泪,失声痛哭,又变成了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这是“老例上没有的”,先前也没有预防到,这便是一种新,对于“吃洋教”的“新党”来说,魏连殳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对于新的态度,一个清高狷介的人,一个藐视世俗的人,面对着旧礼教,保存着最基本的道德内含,但又必须在失声和长嚎中表达自己向前的“异路感”,这种“零余者”也是魏连殳自己为自己设下的身份,只是当告别了旧,投向生活之路的时候,他照例还是零余者:他认为中国的希望唯一的一点就是“孩子”是天真的,只不过是环境教坏了他们;他说起自己的本家夺走屋子还要画押,所以要寻找自己的出路;他从“缩在眼前”的祖母一生中看见了孤独,却想要在痛哭中遗忘……黑暗时代,魏连殳是看到了弥漫在周围的冷气,但是他还是在积极寻找人生的意义,如见证者的“我”所劝,“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
从亲手造就的“独头茧”里走出来是不容易的,是不想成为“不幸的青年”或“零余者”是需要努力的,而这种不易和努力在魏连殳那里就是“我还得活几天”,即使被校长辞退了,即使是失败者,在他内心还是希望能够活下去,“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但是是如何的活?战胜失败而走向胜利的活,是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是每月有了现洋的薪水,是一切从“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开始的生活,但是这无疑只是为活下去而活着,甚而至于是要造成他人的死,以毒攻毒,给压迫者以压迫,给侮辱者以侮辱,在践踏了所有“敌人”之后,他是胜利者,但还是失败了,因为如一种轮回,躬行的是先前的憎恶,崇仰的是向前的反对,主张的是先前的反对,在一种悖论式生活中,他最后的希望是“忘记我罢”,复仇者的胜利是应该被忘记的,因为它最后通向的还是旧有的黑暗,“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死的人死了,活的人也死了,在黑暗的寂静世界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像要冲出来的沉重的东西,却依然在黑暗中。
“孤独者”魏连殳的人生悲剧就是“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的轮回,当一切的新还在旧有世界里付出代价,新的长嚎里总是带着愤怒和悲哀。而对于《祝福》中的祥林嫂来说,她甚至连新也不曾触摸一下:嫁给了男人,却被婆婆欺压着,逃出来在鲁镇鲁四老爷家做长工,是祥林嫂主宰自己命运的唯一一次,但是两个从船上跳下来的男人将她拖上了船,只让她哭喊了几声,便是命运对她的再次束缚;之后嫁给了深山野坳里的贺老六,无疑是用彩礼换来的一个工具,虽然贺老六人好,还生了儿子阿毛,但是贺老六伤寒病逝和阿毛被饿狼叼走,祥林嫂的生活瞬间坍塌了,““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冬天有饿狼,冬天之后的春天也会有叼人的饿狼,新的一年只不过是旧的延续,而且对于祥林嫂来说,真正将她压垮的不是山野中的饿狼,而是封建礼教。“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祥林嫂的疑问指向了活着之外的世界,像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物,但是有和无都把祥林嫂推向了深渊:有魂灵的话,死后如柳妈所说:“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嫁给两个丈夫,全都死了,祥林嫂克夫,所以身上背着罪,而唯一赎罪的方式便是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祥林嫂捐了门槛,但是当祭祖的时候去拿酒杯和筷子,听到的是四嫂的呵斥:“你放着罢,祥林嫂!”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是取消了灵魂的存在,是扼杀了罪恶的救赎,是一样轮回到地狱受煎熬,还要给阎王锯开,于是,祥林嫂活着,“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没有魂灵的活着,如死了一般。祥林嫂跨不过着祭祖的仪式,不只是自己身上带着“罪”,更重要的是众人将他围在旧的世界里,原先的婆婆、将他抓走的两个男人、做媒给贺老六的卫老婆子之外,还有告诉她捐门槛“赎了这一世的罪名”的柳妈,还有喊着“你放着罢”的四嫂,在鲁镇的这所宅子里,都成为封建礼教的维护者,也成为祥林嫂最后希望的扼杀者,而鲁四老爷更是一个象征符号,这个讲理学的老监生是整个体系的控制者,所以在鲁镇的祝福里,上演的年终大典只属于他们,“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还有一个“我”,听说和见证了祥林嫂的故事,在他那个“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的问题面前,是找不到答案的人,正如鲁镇对我来说是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暂寓的经历就像是魏连殳故事里的“我”,一样是在新与旧的交界中的孤独者:1923年的鲁迅和兄弟周作人失和,搬出了八道湾寓所,加上健康原因,似乎也只是活着,而1925年因支持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潮遭到打压和攻击,又被解除了职务,在苦闷、犹豫中“颓唐得很”,甚至开始对生命的价值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小说集取名“彷徨”正是这种状态的写照。但是不管是《孤独者》中“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的迸发欲望,还是《祝福》中“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的离开决心,都是一种“我”之存在的真正追问,而这也正是题辞上引用屈原《离骚》上的那句诗“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用意所在。
吾将上下而求索,因为“路漫漫其修远兮”,祥林嫂和魏连殳的两种命运结局或者就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样本:一个是无法从旧有的礼教中挣脱出来,无论是肉身和灵魂都在祝福中寂灭;一个则是在一切是新的活着状态中,走向是胜利也是失败的人生;一个是被父权围观的女性宿命,一个则是无法冲出黑暗的男性悲剧——其实一个和另一个,男性和女性,旧世界和新生活,都在这“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命运中被围困。《长明灯》里的“他”是想要熄灭吉光屯的长明灯,“就因为那一盏灯必须吹熄。你看,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都应该吹熄……吹熄。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从梁武帝开始就点起来的长明灯从没有熄灭过,“连长毛造反的时候也没有熄过”怎么可能被吹熄灭?阔亭骂他是不肖子孙,七庄光说熄了“不就完了么”,灰五婶说他“邪祟附了体”,四爷说是他父亲的报应,于是众人决定将他关起来,“免得害人,出他父亲的丑,也许倒反好,倒是对得起他的父亲……。”长明灯是不能熄灭的,他却在“白篷船,对岸歇一歇”中成了被囚禁的人。
还有《离婚》中的爱姑,和丈夫竟然闹了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是不落局……”是因为“‘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是因为“‘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而且也不怕七大人,“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敢说敢骂更敢离婚,所以和母亲庄木三一起坐船来商谈,“那我就拼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何等的刚烈,何等的决绝,因为离婚就是主宰自己的命运,就是对男权说一声不,但是最后还是孤立了,父亲不说话,弟兄不敢来,七大人靠不住,少爷打“顺风锣”,最后的结局是:“好容易,庄木三点清了洋钱;两方面各将红绿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紧着的脸相也宽懈下来,全客厅顿然见得一团和气了。”剑拔弩张的现场变成了一团和气,命似乎还是沿着旧有的路向前。
《高老夫子》呢?喜欢照镜子,看《袁了凡纲鉴》,讲的课是《东晋之兴亡》,虽然有着一个把“高尔基”的名字衍化和汉化成“高尔基”是一种对于新文化的呼应,虽然去了贤良女学校给她们上课是新文化的实践,但那只不过是一副皮囊,内心里还是“人生识字忧患始”,还是《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还是“学堂确也要闹坏风气,不如停闭的好,尤其是女学堂”,而最终还是坐在老旧的麻将桌上等待命运撞个“清一色”,“但时移俗易,世风也终究觉得好了起来;不过其时很晚,已经在打完第二圈,他快要凑成‘清一色’的时候了。”《肥皂》里有一块“实在是好肥皂”,葵绿色的一抹香,四铭太太决定晚饭后要用这肥皂来拚命的洗一洗,这是新的开始,但是四铭说:“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没有实学,只会胡闹。学程呢,为他化了的钱也不少了,都白化。”什么新文化,到头来学生没有道德,社会没有道德,甚至中国都要完了,所以要战斗,“他意气渐渐勇猛,脚步愈跨愈大,布鞋底声也愈走愈响,吓得早已睡在笼子里的母鸡和小鸡也都唧唧足足的叫起来了。”终于没有“与周围的坏学生以及恶社会宣战”,因为还是以“挽颓风而存国粹文”为使命,还是觉得街上的孝女好,而那肥皂终究变了味道,“从此之后,四太太的身上便总带着些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小半年,这才忽而换了样,凡有闻到的都说那可似乎是檀香。”
祥林嫂、爱姑、高老夫子、四铭,以及被关起来而终究没有熄灭了长明灯的他,都是囚禁在旧礼教中,自愿也罢,被迫也好,都看不到真正的新,而囚禁他们命运,最重要的却是那些看客,鲁镇、吉光屯、爱姑家,以及高老夫子周边形形色色,都有着不绝的看客,他们包围起来,便围成了圈,那些命运就在“示众”中成为牺牲品——《示众》中的那条首善之区的马路上,犯人要被处决,各色人等变成了看客,十一二岁的孩子“忽然飞在马路的那边了”,秃头的老头子生生挤了进去,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把空隙补满了,大家弯腰看犯人白背心后面的字,议论犯了什么事,也在欢呼“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一群看客,示众者的命运和他们无关,而临死的犯人甚至还比不上那些包子:“热的包子咧!荷阿!……刚出屉的……。”
淡黄制服的挂刀的面黄肌瘦的巡警和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不是构成对立,是看客和示众者构成了命运的两个极端,而“热的包子”的叫喊声似乎正把这命运的困境引向另一个维度:如何活着?像魏连殳一样是想要活着,而且胜利地活着,新的一切似乎就在伸手可触的前面:《幸福的家庭》中的他须得捞几文稿费维持生活,虚构着的文章《幸福的家庭》便真的是一种虚构,一家人一定要在A城,夫妇一定要自由结婚,一定要平等自由,一定要受过高等教育,都爱看《理想之良人》,“所以主人的书房门永远是关起来的。有事要商量先敲门,得了许可才能进来。”一定的一定,必须的必须,都是写在纸上的文字,而现实是“阴凄凄的眼睛恰恰钉住他的脸”的妻子,是二十五斤讨价还价的声音,是邻家孩子的哭声,“就在他背后的书架的旁边,已经出现了一座白菜堆,下层三株,中层两株,顶上一株,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虚构的“幸福的家庭”最终回到了被白菜堆叠成的“A”字,这或者也只是现实的还原,但是在《伤逝》中,现实的可怕就如魏连殳那样,是亲手复仇,亲手毁灭,在“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中成为死去的孤独者。
涓生和子君在一种称为爱情的世界中,她逃离了家庭,她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她追求着爱情,而和涓生在一起,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但是这也是虚构的“幸福的家庭”,因为涓生认为,“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爱是生活的附属,只有在生活中是真正的胜利者,爱才会是幸福的,但是涓生不是,甚至连爱的勇气也被谎言遮掩,“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说不爱便是为了活着,而不爱而活着就是一种永远的伤逝,“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说谎而留下,不是爱,真实而离去,也不是爱——哪有什么“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哪有什么纯真而热烈的爱,哪有什么明天的辉煌曙色,因为在为生活而走向新的世界里,在死亡剥开的现实里,唯有“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终归是零余者,是孤独者,是失败者,路慢慢儿其修远兮,新只是一种幻象,真只是一种虚构,只能继续彷徨,“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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