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31《伪自由书》:我们等待着遮眼文学罢
文人不免无文,武人也一样不武。说是“枕戈待旦”的,到夜还没有动身,说是“誓死抵抗”的,看见一百多个敌兵就逃走了。只是通电宣言之类,却大做其骈体,“文”得异乎寻常。“偃武修文”,古有明训,文星全照到营子里去了。
——《文人无文》
把小品文作匕首、投枪的文人没有,甚至“辱骂和恐吓”似乎也失了“论争”的气息,于是所谓的文人“拾些琐事,做本随笔”:“讲一通昏话,称为评论;编几张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收罗猥谈,写成下作;聚集旧文,印作评传的是有的。甚至于翻些外国文坛消息,就成为世界文学史家;凑一本文学家辞典,连自己也塞在里面,就成为世界的文人的也有。”有各种文人,他们也在昏话为评论,编期刊吹捧自己,聚集旧文,甚至把自己塞在辞典里摇身而成为“世界的文人”中,成了中国的金字招牌的文人。此所谓“文人无文”,而文人无文之外,更有文人无行——连文和行都失去了,便也只能逃到古代里去了。
文人无人,而在中国黑暗的时代,更有武人不武,武人不武便是最大的“无行”,说要枕戈待旦的,却在夜里还没动身,说是誓死抵抗的,却都成了逃兵,于是在武人不武中,武人倒成了文人,“偃武修文”一样只是在实践着古训,这是何等悲哀,又是何等的无耻!武人们在这个决定中国生死的时代,到底在干嘛?他们在相斗,一会儿说误会消释了,一会儿又杯酒言欢了,一会儿开始共同御侮了,一会儿又要立誓报国了,“不消说,忽而自然不免又打起来了。”于是人民看着他们的把戏,名之曰“观斗”,而斗士们只是内斗,当对外敌,有时叫“不抵抗”,有时叫“负弩前驱”——一九三三年一月日军进攻三海关,当地驻军四个小时候放弃要塞,不战而退,而远离前线的大小军阀却故作姿态,扬言“抗日”,“剿匪”的田颂尧发通电说:“准备为国效命,候中央明令,即负弩前驱。”他们在保持着战略关系,《救国日报》说:“浸使为战略关系,须暂时放弃北平,以便引敌深入……应严厉责成张学良,以武力制止反对运动,虽流血亦所不辞。”战略家们在前一年上海打仗时就说过:“为战略关系,退守第二道防线”,于是退了兵,过了两天又说为了战略关系,“如日军不向我军射击,则我军不得开枪,着士兵一体遵照”,于是停了战,血是流了,流得也不少,而反对运动者的血,就是为了“战略关系”——退兵、停战,只是为了所谓“诱敌深入”?他们在制造内外有别,何香凝不是说“谁为罪犯是很成问题的”的吗?当年唯恐不起,今天唯恐不死,于是,死的道理也是内外有别,“心死了,就明明白白地不抵抗,结果,反而弄得大家不镇静。心过于活了,就胡思乱想,当真要闹抵抗:这种人,‘绝对不能言抗日’。”
他们在相斗,他们在保持战略关系,他们在制造内外有别,于是一批一批的古物运到了上海,放在上海租界里最安全,他们划定的“生命圈”,既不是在腹地,也不是在边疆,“正如一个环子,一个圈子的所在,在这里倒或者也可以‘苟延性命于×世’的。”因为边疆上是炸炸炸,腹地更是炸炸炸,在两者之间,即使有“血肉横飞”的可能,也是在“中国人的生命圈”里,于是在炸炸炸中,生命圈变成了生命线,最终变成了“生命〇”——生命只是一个〇,“生命零”也就没有了存身之处了。而在“生命圈”变成生命线,最终变成“生命〇”的时候,还有人承认自己是“有名无实”的抗日军人,《战区见闻记》里有排长说,“不抵抗将军下台,上峰易人,我士兵莫不额手相庆……结果心与愿背。不幸生为中国人!尤不幸生为有名无实之抗日军人!”死守而失陷,失陷而后退,石门寨,海阳镇,秦皇岛,牛头关,柳江等处,花了三四十万所做的阵地及掩蔽部“弃若敝屣”,排长感觉到实在痛心,所以当不抵抗将军下台,便“额手相庆”,但是最后还是一样的结果,遂发出了“不幸生为有名无实之抗日军人”的感叹——不抵抗绝不是一个将军的行为,它是一种主义,“人可以下台,主义却可以仍旧留在台上的”,所以不管是死守工程,还是痛心于后退,甚至额手相庆,都是一种不懂策略、不懂哲学、不懂命理的证明,由此,要成为有名有实的人,就要有敌国外患,“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只有敌国多多教训那些愚劣人民,才能成为“有名有实”的人;有人对不抵抗深恶痛绝,有人却做着失败主义的小说,黄震遐的《大上海的毁灭》取材于一二八上海战争,在小说中,他写道:
十九路军打,是告诉我们说,除掉空说以外,还有些事好做!
十九路军胜利,只能增加我们苟且,偷安与骄傲的迷梦!
十九路军死,是警告我们活得可怜,无趣!
十九路军失败,才告诉我们非努力,还是做奴隶的好!
胜利会增加苟且、偷安和骄傲的迷梦,失败却能带来非努力的好处,所以,“还是做奴隶的好”,这便成为十九路军的经验,“打是一定要打的,然而切不可打胜,而打死也不好,不多不少刚刚适宜的办法是失败。”这也成了“民族英雄”对战争的祈祷,于是战争成了计划,成了演出,“好像戏台上的花脸和白脸打仗,谁输谁赢是早就在后台约定了的。”而在十九路军取得了“失败”的经验之后,满洲国又和日本签订了“中华联邦帝国蜜约”,方案的第一条是:“现在世界只有两种国家,一种系资本主义,英,美,日,意,法,一种系共产主义,苏俄。现在要抵制苏俄,非中日联合起来……不能成功”——中日要联合起来了,不仅是《大上海的毁灭》带来的失败主义,而且是开启了走到“黄人之血”的成功之路上——从失败到成功,都是为了“制止他讨厌的哭声”,就像辣椒,辣而不死,于是有人提倡“辣椒救国”,“止哭文学”运用而生。
失败主义也好,中日联合密约也罢,辣椒救国也好,止哭文学也罢,武人们而已学起文人的样子,无文也无行,这种“不抵抗主义”何尝不是“遮眼文学”?“我们等待着遮眼文学罢”里的愤懑和讽刺,是对中国“偃武修文”的失望,而放眼这个无文无武的中国,他们还在“为逃辩护”,而那些南来北上的学生,“许多头都恰巧‘碰’在刺刀和枪柄上,有的竟‘自行失足落水’而死了。”最后学生也长了记性,“大家走散,各自回家。”他们还在“天诛地灭,男盗女娼”的赌咒中,但“盗”和“娼”不再是古意,“含电人参胶”便是“长生防老新药”,于是,“现在是盗也摩登,娼也摩登,所以赌咒也摩登,变成宣誓了。”据说,中国也慢慢变成了“最艺术的国家”,国民政府提出了“制定宪法草案”,提出“召开国民大会”,却是以艺术的方式扮成“宪政国家的选举的人和被选举人”,实质上还是以前的秀才和举人,所以,“这草案的深意就在这里:叫民众看见是民权,而民族祖宗看见是忠孝——忠于固有科举的民族,孝于制定科举的祖宗。”以艺术之名,抵抗变成了交涉,实业家银行家自称“小贫而已”,日货旺销则说成是“国货年”,鲁迅的感慨:“中国真是个最艺术的国家,最中庸的民族。”
把战争艺术化,是武人不武的象征,而那些文人呢,既无文也无行。胡适提出了“人权论”,在《人权论集》序中他引用了鹦鹉,说高飞远走的鹦鹉偶然经过自己的山林,看见有大火,便用翅膀蘸着些水洒在这山上,它的理由是:“我总算在这里住过的,现在不得不尽点儿心。”救火是因为尽点儿心,这尽心后来便成了秘诀,里面有王道,有仁政,于是中国需要的是“帮忙文人”,胡适就说:“任何一个政府都应当有保护自己而镇压那些危害自己的运动的权利,固然,政治犯也和其他罪犯一样,应当得着法律的保障和合法的审判……”法律的保障就是合法的审判,人权论其实是君权论,于是鲁迅讽刺说:“你看孟夫子多么幽默,他教你离得杀猪的地方远远的,嘴里吃得着肉,心里还保持着不忍人之心,又有了仁义道德的名目。不但骗人,还骗了自己,真所谓心安理得,实惠无穷。”而之后的胡适去看了几个监狱,告诉记者的是:“他们很容易和犯人谈话,有一次胡适博士还能够用英国话和他们会谈。监狱的情形,他说,是不能满意的,但是,虽然他们很自由的诉说待遇的恶劣侮辱,然而关于严刑拷打,他们却连一点儿暗示也没有。……”犯人会谈英文,监狱是很自由的,连严刑拷打也没有,大约是因为胡适到来的缘故,因为他是“光明”,“所以‘光明’所到,‘黑暗’就‘自消’了。”光明只跟着“光明”走,于是他说好人、“社会上的优秀分子”“加入政治运动”,组成“好政府”,中国就可得救。政府是好政府,日本侵略中国,是因为中国有贫穷、愚昧等五个鬼,“五鬼闹中华”,所以帝国主义用暴行来制造仇恨,但是他却说,日本决不能用暴力征服中国,“日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悬崖勒马,彻底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征服民族的心,这是从日本出发的胜利法则,而于中国人而言,则是“出卖灵魂”,而如果“日本陛下”不觉悟,那么胡适开出了第二种征服方案:“到无可奈何之时,真的接受一种耻辱的城下之盟”好了。
胡适的人权论针对的是如何为国民政府“尽力”,如何让好政府审判罪人,是一种“帮忙文人”的表现,而“出卖灵魂”论则是赤裸裸地逃避和不抵抗。文人无文,还表现在曹聚仁在《杀错了人》里的辩解,“革命是社会的突变过程;在过程中,好人,坏人,与不好不坏的人,总要杀了一些。杀了一些人,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于社会起了隔离作用,旧的社会和新的社会截然分成两段,恶的势力不会传染到新的组织中来。所以革命杀人应该有标准,应该多杀中年以上的人,多杀代表旧势力的人。”还表现在张若谷对“言论不自由”的拥护,“我是拥护言论不自由者……唯其言论不自由,才有好文章做出来,所谓冷嘲,讽刺,幽默和其他形形色色,不敢负言论责任的文体,在压迫钳制之下,都应运产生出来了。”还表现在戴季陶《文德与文品》一文中的“正经论”,“开口骂人说俏皮话……都非文明人之所应有。”所以要装正经脸孔,以补“不抵抗主义”之不足……
曹聚仁的“杀错了人”是对于杀人的辩护,张若谷拥护“言论不自由”是为压制制度辩护,戴季陶“正经论”是为“不抵抗主义”辩护,种种辩护都是文人无文的表现,而对于鲁迅个人来说,王平陵在《“最通的”文艺》中对他进行了抨击,“听说现在的鲁迅先生已跑到十字街头,站在革命的队伍里去了。那么,像他这种有闲阶级的幽默的作风,严格言之,实在不革命。”他说鲁迅不喜欢第三种人,讨厌民族主义文学,“他尽可痛快地直说,何必装腔做势,吞吞吐吐,打这么许多湾儿。”另一方面,他认为,鲁迅是在为苏联当局“摇尾求媚”,他的质疑是:“如果先生们真是为着解放劳苦大众而呐喊,犹可说也;假使,仅仅是为着个人的出路,故意制造一块容易招摇的金字商标,以资号召而已。那么,我就看不出先生们的苦心孤行,比到被你们所不齿的第三种人,以及民族主义文艺者,究竟是高多少。”而王平陵在批评鲁迅的同时也支持,苏联文学的成功,并不在于革命本身,而是在十月革命以前就遗留下来了丰厚的遗产,“他们有了这些充实的根基,才能产生现在这些学有根蒂的领袖。我们仅仅渴慕人家的成功而不知道努力文化的根本的建树,再等十年百年,乃至千年万年,中国还是这样,也许比现在更坏。”
王平陵指出鲁迅“对苏联当局摇尾求媚的献词”成为“最通的”文艺,是一种为个人制造“金字商标”,真正要成为“最通的”文艺,需要的是“多多地转运一些文艺的粮食,多多地树艺一些文艺的种子”。但是在鲁迅看来,现在的稀奇文章是“不准通”,“不敢通”,而“为艺术的艺术”家和“民族主义文学”者,都是属于“不愿通”“不肯通”之列,而自己则是做做“装腔作势,吞吞吐吐”的文章,鲁迅质问:“陵先生又责为‘不革命’,好像他乃是真正老牌革命党,这可真是奇怪了。”用“家干”为笔名,鲁迅针对文章“十足官家派势”进行了讽刺,在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第三种人”、民族主义文学的夹击下,鲁迅还是希望回到“文化的本身”上,希望言论自由——但是即使在《申报》的《自由谈》上写短评,鲁迅也认为,“‘自由’更当然不过是一句反话,我决不想在这上面去驰骋的。”因为《自由谈》的编辑换了黎烈文,因为郁达夫邀请他投稿,鲁迅为了朋友的交情,为了“给寂寞者以呐喊”,开始了“自由谈”——自由或者是你我的论证而非攻击,而于鲁迅而言,论证也慢慢变成了攻击,他说郁达夫是创造社的人,但是还是朋友,而创造社都有一副“创造”脸;《申报》曾经刊载鸳鸯蝴蝶派文章,鲁迅说《自由谈》“并非同人杂志”——这些都是鲁迅称为“老脾气”的作风,“然而我的坏处,是在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而后者尤与时宜不合。”在他看来,类型写作的坏处,如病理上的疮疽图,本来“这图便是一切某疮某疽的标本”,但是见者不察,“以为所画的只是他某甲的疮,无端侮辱,于是就必欲制你画者的死命了。”类型的坏处,简言之,就是将泛指变成了对号入座的特指,而批评和论争也就变成了攻击。而于鲁迅而言,或者有时候也“见者不察”,有时“欲制你画者的死命”——《后记》里,鲁迅对于别人的攻击,也开始“改变了所攻击的人名”,他们就是被列入黑名单的敌人,“将来的战斗的青年,倘在类似的境遇中,能偶然看见这记录,我想是必能开颜一笑,更明白所谓敌人者是怎样的东西的。”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232]
顾后:忌: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