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18《爱丽丝城市漫游记》:回归是唯一的故事
火车在疾驰,经过原野,穿过乡村,路过城镇,越过山谷,沿着那条河一直向前。在维姆·文德斯俯拍的镜头里,运动的火车绘制出了一条有着最后抵达方向的线路:那是开往慕尼黑的火车,那是回到起点的火车,那是可以书写一个故事的火车,打开车窗的温特,在欣赏一路风景的同时,也开始了一种回归——爱丽丝从小小的皮夹里拿出钱给他买了车票,当她问温特去慕尼黑干什么的时候,温特告诉她的是:“写完这个故事。”故事已经发生,故事正在发生,故事的结尾就是回归的终点。
温特是用眼睛在感受存在,感受世界,他最后对于故事的书写完全抛弃了一直拿在手上的那架宝丽来相机,这是某种颠覆,也是一次超越,就像慕尼黑,就像故事,就像现实,完全在眼睛的直接观察里成为唯一的存在。这一趟有了方向的火车之前,对于温特来说,感受世界以及存在的介质有几种,一种是在宾馆,在饭店,在机场,随处可见的电视机;一种是不断发出声音的收音机——电视机和收音机是提供了丰富信息的载体,正是这些信息的丰富性,它们展现了这个被政治左右的复杂现实的同时,也让人陷入了某种迷失。温特就是德国被派往美国进行采访的记者,从欧洲到美国,四个星期的采访日程对于温特来说,是进入到一种异域世界的开始,但显然美国生活在电视机和收音机中呈现的文化价值,是温特是无法融入的,就像他一个人总是面对无际的大海,面对空旷的沙滩,面对嘈杂的人群,他无法融入而是以陷入的方式被拖入到一个异文化的魅影世界里,如何把四头大象装入一辆红色出租车的问题,“头脑谢绝浪费”的广告语,都折射着一种政治生活,在这样一种疏离中,温特关掉了收音机,砸掉了正播出“联合律师大学基金会”招募广告的电视机,这样一种行为,温特自己解释是一种迷失,在他遇到爱丽丝的母亲莉莎的时候就说:“我彻底迷失了方向,但我还是要继续旅行,听那些作呕的电台和电视。”在他看来,美国呈现的一切太商业化了,而且是“自负的轻蔑”,在这样一种异文化魅影世界里,唯有破坏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
但是,这种独立更像是自我慰藉,甚至是自我欺骗,作为记者,他需要采访被安排的人物,需要报道计划中的议题,他的迷失是职业性使然,当他被主管训斥,当他经济拮据,如何能真正保持独立?这就是他为什么告诉莉莎,自己宁愿待在纽约的原因——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美国的异文化构筑了一种自我迷失的困境,但是他却又是一个没有归宿感的人,或者说德国的现实对于他来说,更是一个迷失的存在,他要乘坐飞机回到德国,因为罢工事件飞机也无法启程,只能乘坐绕道阿姆斯特丹的唯一航班,而且在辗转回到德国之后,他说自己的家就在爱丽丝寻找祖母的乌波塔尔,但是他从来没有回去过,也没有提及他的父母。正因为德国更是一个没有方向的存在,也许只有在美国这种迷失而反抗的生活中,才能找到自己,“城市的十字路口就像林中空旷地……”莉莎这样形容温特的处境,在一种既无法融入也无法回去的现实里,他就是站在十字路口的人,但是林中空地是不是真的能让他找到自我?
这便是温特使用第三种介质——照相来证明自我存在的原因。他总是带着一架宝丽来相机,只要按下快门,照片就立即生成,在海滩边他拍摄,在纽约的街道上他拍摄,在飞机场他拍摄,即拍即现的成像方式是温特对于现实最直接的体验,当眼前的静物和人被定格,仿佛它们就代表着一个真实的世界,仿佛自己就是其中的存在者。但是拍摄过程却完全带入了对象,正是对象的存在才使他成为主体,而主体和客体的存在是另一种割裂。温特对于影像存在的理由是:“照片永远无法反映眼睛所见,拍不真实的照片,是为了赶走一切你不能容忍的东西。”这是一种对现实的过滤,尽管宝丽来的照片定格了眼睛所见瞬间的东西,无法如真实的现实一样在不停的变化,但是在温特看来,这至少是一种确认存在的方式。
导演: 维姆·文德斯 |
但是温特定格瞬间的时候,像是在寻找一种永恒存在,他对训斥他的主管说:“照片的意义在于你见到了影像,照片是故事的组成部分。”照片的存在就像温特的自言自语一样,“自言自语更像是聆听而不是倾诉。”只有在聆听中,温特才感觉到自我的存在,但是照片既不是现实,也无法成为自我的证据,自言自语也不是一种对故事的书写,或者说,这种用主体的行动来获得客体世界的认同,只不过是构筑了一个自我异化的世界,它一样是割裂的。莉莎曾经对他说:“当失去了自我认同感,也就和世界失去了联系,你总是在寻找存在的证据,你把你的故事和经历当成了生鸡蛋,仿佛只有你能理解。”拍照片就是自言自语,是温特一厢情愿证明自我存在而且和世界保持联系的方式,是来到纽约这个异文化魅影世界而成为观察者的原因,这一点温特其实是知道的,他在“照片永远无法反映眼睛所见”的观点之上,又阐述了另一个观点:“照片永远赶不上现实”——“宝丽来确实和证据有关,但在等待照片的过程中仍然会感到焦虑,即使迫不及待将照片和现实进行比较,最后这种比较也无法让人安静下来。”
温特知道自己的困境,知道迷失的自我和世界存在着疏离的关系,也知道自言自语和拍摄照片根本无法完成自我的确认,但是他陷入在这个陷阱里并不想走出,真正的原因是他找不到回归的方向。但是当莉莎和爱丽丝母女出现之后,当开始了那一段旅行之后,对于自我的回归开始一点点构筑起精神意义的现实。无疑莉莎的存在也是这种现实的折射,她本来是要带着爱丽丝和温特一起转道阿姆斯特丹而回到德国,但是她留下了一张纸条说,“汉斯疯了,我必须陪伴他,麻烦你照顾爱丽丝,在阿姆斯特丹之后再见。”汉斯是她口中的那个“他”,但却不是爱丽丝的父亲,她为了汉斯而把爱丽丝丢在一旁,莉莎到底经历了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她和温特一样陷入了某种迷失,但是莉莎的离开从另一个意义上却提供了温特发现回归方向的契机——更在隐喻上成为一种必须回归的母性。
《爱丽丝城市漫游记》电影海报
当最后留下温特和爱丽丝,对于回归的寻找便开始了。这两个人年龄几乎可以成为父女,而从美国到荷兰,再到德国,再到德国寻找爱丽丝的祖母所居住的地方,一路而来,温特的确像是一位父亲在照顾女儿,爱丽丝饿了,渴了,累了,温特照顾她,不离不弃,即使有着最后无奈送到警察局的经历,但是父女式的情感还是让爱丽丝避免了危险。但是这两个人之间的情感维系除却了身份的限定,爱丽丝的存在就是让温特找到自我找到归宿,这个和古老寓言故事有关的名字,正是温特“漫游仙境”经历变奏的象征。一方面,爱丽丝是现实中的存在,不管是广播还是电视,都成为她日常的一部分,尤其是电视,爱丽丝似乎很喜欢看,甚至沉浸其中,在机场她甚至独自对着电视津津有味看着节目——电视、广播是爱丽丝观照现实的方式,所以爱丽丝就是存在的一种鲜活的证据;另一方面,爱丽丝的世界里又有着另外不同的介质,一种是梦境,她说自己做了噩梦,坐在椅子上解不开安全带,这是被困住的现实,是恐惧的来源,但是在她看来,梦是一种实物,它从来不是虚幻的,它是一种真切存在。
对于爱丽丝来说是梦,对于温特来说是故事,这两种介质都是他们用来逃避现实的工具,但是梦会是噩梦,故事会是被照片取代的故事,如何真正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在几乎流浪的状态中,两个人在互文中寻找着答案。照片是爱丽丝发现世界存在的一种方式,但是照片之存在,是为了不断解构温特的那个赶不上现实的魅影世界,是为了让他返回真实的现实,当温特在飞机上拍下照片,爱丽丝看着说上面什么也没有,但其实有着飞机机翼的剪影;两个人在一起做出各种表情自拍,第一次他们不再是拍照的主体,而成为一种内容;在寻找爱丽丝祖母的过程中,爱丽丝保存着以前房子的照片,他们按图索骥寻找着,但是最后找到了那间房子,却根本没有祖母,她已经搬家——照片已不再是存在的证据,它解构了现实,因为“照片永远赶不上现实”。
照片的意义不再是见到的影像,不再是故事的组成部分,而当照片的这种非现实意存在在解构中失去了意义,故事也便在另一个维度慢慢展开,这个故事是温特在夜晚给爱丽丝讲述的,一个小男孩在林中空旷地迷了路,他听到了刺猬的声音,来到了溪边,然后看到了桥上的骑士,当骑士骑马远去,男孩追了上去,来到了高速公路上,最后男孩搭了便车,来到了海边,“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当讲到最后的时候,爱丽丝已经入睡了,入睡而入梦,男孩的故事,是温特的故事,也嫁接成为了爱丽丝的梦:在林中空旷地迷路,听到刺猬声,看到了骑士,小男孩就是在自我构筑的魅影世界里,然后他进入了存在高速公路的现实,然后他坐在海边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是一种回归,对于爱丽丝来说,从纽约到阿姆斯特丹再到德国,经历了飞机、火车、大巴、轮渡等交通工具,走过了城市、村镇,在一系列所谓的旅行之后,警察终于找到了她的母亲和祖母——不是在照片里那个经历了岁月甚至成为“老房子之墓”的归宿,而是真实的“母性”的回归;而对于温特来说,宝丽来相机已不在手上,爱丽丝给他的钱购买的车票让他摆脱了现实的拮据,而慕尼黑的方向里,故事也正在被书写。
故事中的男孩从林间空旷地出发,最后想起了母亲,现实中的他们从城市的十字路口出发,最后拥有了方向,现实不是一次成像的照片,不是解不开安全带的噩梦,不是广播电视制造的聒噪,当然也不是漫无目的的漫游,人生是一列火车,它有着自己的方向,只有当火车有了方向有了终点,游荡才会成为一种可以被书写的旅行,旅行才会变成一种可以言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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