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5《且介亭杂文末编》: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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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假使未备,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然而此时此际,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望罢,呜呼!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一九三六年六月,章太炎逝世,上海的官绅为他开了追悼会,但是在“赴会者不满百人”的寂寞中,有人感慨,“青年们对于本国的学者,竟不如对于外国的高尔基的热诚”,这一感慨,是把章太炎定义为“学者”,而与高尔基这样的“战斗作家”相比,自然最后的死亡和悼念都是沉寂的。而这一种感觉,于鲁迅来说,却也有同感,在他看来,退居而为宁静的学者,章太炎是“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以致最后为大多数人所忘却。

隔绝而忘却,忘却而寂然,这大约是章太炎最后的寂寞,而“退居于宁静的学者”之前,在鲁迅看来,章太炎是一个“革命家”,而对于其一生的评价,鲁迅也认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从最早热心维新运动和反清革命,驳斥康有为和为邹容作《革命军》序,到后来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作斗争,和吴稚晖、“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蓝公武作斗争,从流亡日本之后主持《民报》工作,到对“中华民国”之解,都是革命者的写照,虽“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只是高妙的幻想,但是在鲁迅看来,他就是绝无仅有的第一人,“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所以鲁迅认为章太炎就是留在革命史上的名字,就是用一生在书写战斗的文章,“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

但是当战斗者逝去,当追悼会寂寞,鲁迅却也发出了“呜呼”的感叹,而时隔四个月后,当双十节二十五周年的庆祝被写上报章,鲁迅“不觉自己摩一下头”,发出了“原来中华民国,已过了一世纪的四分之一了,岂不快哉!”的惊叹,这惊叹是中华民国建立已有四分之一世纪的“迅速”感,但是当摩一下头,发现“辫子究竟剪去了”,却不是胜利的感觉,反倒是对于现世的复杂心情,“我的爱护中华民国,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为了使我们得有剪辫的自由,假使当初为了保存古迹,留辫不剪,我大约是决不会这样爱它的。”于是想起了逝世的战斗者章太炎,想起了以革命家先生的章太炎,《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不同于四个月前《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从章太炎的一生二三事变成了从章太炎看中国的二三事,于是,从剪辫子出发,鲁迅想起了章太炎在《解辫发》中的观点:“……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秋七月,余年三十三矣。是时满洲政府不道,戕虐朝士,横挑强邻,戮使略贾,四维交攻。愤东胡之无状,汉族之不得职,陨涕涔涔曰,余年已立,而犹被戎狄之服,不违咫尺,弗能剪除,余之罪也。将荐绅束发,以复近古,日既不给,衣又不可得。于是曰,昔祁班孙,释隐玄,皆以明氏遗老,断发以殁……”

断发以殁是对于满清的不满,更表达了革命志向,只是当章太炎最后“退居于宁静的学者”,当对二十五年的中华民国还没有真正的胜利感觉,是不是时代真的隔绝了?而实际上对于鲁迅来说,对章太炎革命史上价值的定义,也是为了自身找到继续革命的旗帜——曾经去听过章太炎的讲学,曾经佩服他渊博的古文学识和长者风范,曾经钦佩他的革命精神,于鲁迅而言,章太炎就是自己向前的一个指引。而一九三六年的鲁迅,依然站在思想的前沿:在《我要骗人》中,他针对“中日亲善”的观点,认为把排日看成国贼的人是建造了“断头台”,而这就是中国人“可笑的缺点”:“虐待搬家人,殴打车夫,还是极小的事情。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现在单是这模样就完事,总算好得很。”在《续记》中,针对近两年印卖遗嘱“活人依靠死人余光”的行为进行了抨击,这已经不是以前所谓“骸骨的迷恋”,而是想用“死诸葛吓走生仲达”,由此讥讽道:“中国原是“把人不当人”的地方,即使无端诬人为投降或转变,国贼或汉奸,社会上也并不以为奇怪。”在《出关的“关”中》,有人认为鲁迅的小说《出关》是在攻击某一个人,也有人认为《出关》是作者的自况,于此,鲁迅认为批评家“简直封闭”了,攻击某个人的观点只不过是对号入座,而写小说完全是“无意中取谁来做了模特儿”;说《出关》是自况的是邱韵铎,老子“只是一个全身心都浸淫着孤独感的老人的身影”,后面跟着“以及像鲁迅先生一样的作家们”,都一样坠入了孤独和悲哀中去了,鲁迅说,孔老相争,自己就是有观点的,“孔以柔进取,而老却以柔退走。”这是关键,因为孔子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实践派,而老子“无为而无不为”则是空谈家,“要无所不为,就只好一无所为,因为一有所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无不为’了。”

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这是鲁迅的观点,“出关”更像是对于空谈的拒绝,而鲁迅的论争似乎也是拒绝空谈用以实践的一种态度,而实践派的最大一次论争行动便是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中,鲁迅曾经为徐懋庸的《打杂集》作序,在序中鲁迅称看见了“杂文的开展”,“日见其斑斓”,“第一是使中国的著作界热闹,活泼;第二是使不是东西之流缩头;第三是使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品,在相形之下,立刻显出不死不活相。”徐懋庸的杂文便是代表之一,也希望杂文家们一样不要“为虎作伥”,也一样不要“用最末的稿费买安眠药片去”。但是此次徐懋庸在写给鲁迅的信中,说他最近半年的言行“无意地助长着恶劣的倾向”,因为在他看来鲁迅成为“他们的盾牌”——“他们”便是指胡风、巴金、黄源等人,在徐懋庸看来,“以胡风的性情之诈,以黄源的行为之谄,先生都没有细察,永远被他们据为私有,眩惑群众,若偶像然,于是从他们的野心出发的分离运动,遂一发而不可收拾矣。”所以徐懋庸在信中指出,“到联合战线中提出左翼的口号来,是错误的,是危害联合战线的。”所以他认为为他们做盾牌的鲁迅也是不对的。

徐懋庸为什么把胡风、黄源、巴金等人的创作看成是一种“分离运动”,有为什么要清理出联合战线?一九三五年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被提出,主要就是针对左翼作家联盟内部存在着“左”的关门主义和宗派主义倾向,当左翼自动解散时以抗日救亡为宗旨的“文艺家协会”便开始筹备成立,当时茅盾征求过鲁迅的意见,鲁迅表示同意,但是对于对于其中的实行步骤过于简单化,鲁迅还是颇有微词,后来周扬提出了“国防文学”的口号,号召各阶层、各派别的作家参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努力创作抗日救亡的文艺作品,但是鲁迅认为“国防文学”的口号宣传和实际行动中,还是太过片面,由此他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作为对左翼作家的要求和对于其他作家的希望,而革命文艺界就是围绕着这两个口号进行了尖锐的争论。

鲁迅阐述了自己对于抗日的统一战线的态度,他认为,现在革命的政党提出的抗日统一战线的政策,“我是看见的,我是拥护的,我无条件地加入这战线,那理由就因为我不但是一个作家,而且是一个中国人,所以这政策在我是认为非常正确的,我加入这统一战线,自然,我所使用的仍是一枝笔,所做的事仍是写文章,译书,等到这枝笔没有用了,我可自己相信,用起别的武器来,决不会在徐懋庸等辈之下!”所以鲁迅说自己赞成一切文学家,任何派别的文学家“在抗日的口号之下统一起来”,并且提议“文艺家协会”应该克服宗派主义和行帮现象,把最好的“领导权”移到那些认真做事和作家和青年手里去,鲁迅还认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名词比“国防文学”意义更明确,更深刻,更有内容,它既是对一向称左翼的作家们提倡的,也是对一般或各派作家提倡的,针对徐懋庸的观点,鲁迅斥之以“胡说”,而且还认为徐懋庸“之流”“之辈”把胡风、黄源、巴金的创作实践看成是一种“从他们的野心出发的分离运动”,是为了维护“国防文学”,更是为了反对鲁迅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观点,而这种行为在鲁迅看来,本身就是一种宗派主义,一种分离运动,他认为徐懋庸的攻击是“离间,挑拨,分裂的勾当”。

“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论证是鲁迅爱憎分明的表现,是战斗者的写照,“但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而这一次更像是鲁迅生前最后一次激烈的战斗——在此后还有针对施蛰存的“养生主”观点对“洋场恶少”再次抨击,“中国的文人们有两‘些’,一些,是‘充其量还不过印出了一些草率的书来’的,‘别的一些文人们’,却是‘出卖了别人的灵魂与血肉来为自己的“养生主”’的,我们只要想一想‘别的一些文人们’,就知道施先生不但‘并不能算是造了什么大罪过’,其实还能够算是修了什么‘儿孙福’。(《文人比较学》)在《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中,鲁迅还回答了访问者的问题,阐述了文学运动,他认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一发展,是无产革命文学在现在时候的真实的更广大的内容。这种文学,现在已经存在着,并且即将在这基础之上,再受着实际战斗生活的培养,开起烂缦的花来罢。”所以他希望革命文学“重到和大到要使全民族,不分阶级和党派,一致去对外”,这是民族的立场,是阶级的立场,也是文学大众化、革命化的立场,“广泛到包括描写现在中国各种生活和斗争的意识的一切文学”,因为文学需要的是真实的生活,需要生龙活虎的战斗,需要跳动着的脉搏,需要思想和热情。

需要一致对外的革命文学,需要具有阶级和民族立场的大众文学,需要战斗的思想和激情,这在某种程度上让自己始终站在战斗者的行列,也为了不成为“和时代隔绝了”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章太炎对于鲁迅来说,就是一种永远的指引。但是当章太炎逝世之“寂寞”发生,对于鲁迅的启示意义,也许并不仅仅在于如何书写战斗人生,《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是鲁迅在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写下的文章,此时距离章太炎逝世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而距离鲁迅离开人世也只有最后十天——这鲁迅生前的最后一篇文章,这由死而想起的“二三事”也成为鲁迅最后的态度。

其实,对于死的感觉和概念,鲁迅是逐渐强烈起来,逐渐清晰起来的:一九三六年六月二十三日,他在为《苏联版画集》写序的时候,就说:“这一个月来,每天发热,发热中也有时记起了版画。”这是由鲁迅口述,许广平记录的一篇文章;在《半夏小集》中,鲁迅想起了庄生写的“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螘食”那句话,死后的身体可以随便处置,是一种对于生死的超然,但是鲁迅却认为自己“没这么旷达”,一方面还是表明自己不同流合污的态度,“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另一方面真的开始面对死亡;在《“这也是生活”》中,鲁迅第一句话就是:“这也是病中的事情”,以前健康的时候对于很多时没有感觉,但是现在知道了疲劳,而且开始“什么欲望也没有”,“似乎一切都和我不相干,所有举动都是多事,我没有想到死,但也没有觉得生;这就是所谓‘无欲望状态’,是死亡的第一步。”开始看看眼前的墙壁,苍蝇,那一种感觉似乎别人也体会不到,晚上鲁迅说“我要过活”,希望能开灯看看,许广平起来了给他而来一点水,又轻轻躺下不去开电灯,于是鲁迅很孤独地想到:“我知道她没有懂得我的话。”

在寂静和黑夜里,鲁迅需要一点光,是因为可以看见舒适的墙壁,看见壁端的棱线,因为,“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和我有关,也就意味着我存在,我生活,而且我还将生活下去,我有动作的欲望——但是,“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似乎那一切又和自己无关了,又开始了无欲望状态。一九三六年九月五日,鲁迅终于直接以《死》为题,谈到了真切地、迫在眼前的死,他说自己对于死,是“随便党”里的一个,以前学医知道灵魂之有无,也研究过死亡是否痛苦,以后又看见了朋友的死,为他们写文章,但都没有想到自己,“直到今年的大病,这才分明的引起关于死的豫想来。”而且也知道死后连鬼也不存在的,所以在将死之前,鲁迅写下了自己的“遗嘱”: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虽对于死有着不安,但是死之前最后的希望在鲁迅那里则是坦然,一方面是对于自己的死,不办丧事,不做纪念的事,“赶快收敛,埋掉,拉倒”;另一方面则是对孩子,忘掉自己,而且不可做空谈家,也不可无戒心——在临死之际,鲁迅或者想到了自己的过去,想到了一生的辗转,想到了无数次的论争,想到了战斗过的敌人——死亡在迫近,死亡在降临,死亡会带入空无,但是鲁迅最后还是让自己成为战斗者:“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四十四天之后的十月十九日,“一个都不宽恕”的鲁迅逝世于大陆新邨九号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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