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19《第七大陆》:作为行为艺术的整体性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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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2月17日,S一家人被发现,在妻子的哥哥同意下,警方破门而入,2月20日入葬,尽管有道别信,但乔治的双亲不相信这是自杀,在案情尚有疑点的情况下,警察将调查方向转往凶杀案,但依旧没得出结论,此案始终没有侦破。”这是最后的叙事,放在故事结尾处,像一个句号把108分钟的电影变成了一个新闻事件,客观的日期记录,冷静的叙述风格,去除了死亡带来的悲伤,去除了案件带来的悬疑,它发生着,它已经发生,它还将发生,没有答案,没有目的,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当死亡变成一条被公之于众的新闻,围观的是乔治的父母,是破门而入的警察,以及读到这条消息的读者,当事件发生了却像没有发生一样,是不是也是社会冷漠的象征?而且从被发现的时间线推知,这一一家三口自杀而成为舆论中的“谋杀”事件,其实成为了一种隐秘的存在:当女儿伊娃死去,当妻子安娜死去,乔治在墙上写下了他们停止呼吸的时间,伊娃是第一个离开的,她喝了牛奶,说“有点苦”,之后没有了声息;安娜抱着死去的伊娃,哭泣着,然后自己喝下了放入了药粉的水,又找到了墙角的酒大口喝下;乔治用手拉着死去的安娜,然后开始呼吸急促,跑出去呕吐了,然后和安娜一样把药粉倒入水杯中,只是他选择了静脉注射,在墙上,他写下了伊娃的死亡时间:1989年1月11日22:30,然后在下面写下了安娜的死亡时间:1989年1月12日2:00,接着又在下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当自己的死亡时间无法书写,乔治进入到正在死亡的状态中,他看见了一年前发生车祸时的那个雨夜,看见了车祸现场盖着雨布的尸体,看见了上司的脸,响起的门铃,安娜的锤子,然后用力想要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面前已经没有了电视节目的电视机,一片雪花占据了整个屏幕,继而占据了电影画面——死亡最后在没有节目中抵达,像电视机一样,变成了纯粹的物。

死亡发生在1989年1月11日夜晚至12日凌晨,而一家人被发现是在2月17日,也就是说,中间隔了长长的37天,如果不是在冬天,尸体应该发臭而且腐烂了,当死亡在漫长的隐秘状态中已经走向了没有线索的尸体状态,这一事件也变成了存放于时间中的物,一家三口只被墙上的死亡日期铭记,而即使留下了道别信,留下了死亡时间,在社会舆论意义上,仍属于一起凶杀案,在客观而冷静的报道中涂抹掉了一家人寻求死亡的全部意义,这是一种讽刺,更是一种荒谬,和满地被破坏的物品一样,他们制造了成为物的死亡,成为了只是物的尸体。

但是,乔治一家选择死亡,完全可以看成是一种意义的书写,甚至是完成了一场行为艺术:1989年,他们去看望了远在乡下的父母,“再见”声里是他们对亲人最好的告别;乔治回家之后辞掉了工作,写信告诉父母说,不在看望他们时说起辞职的事,是因为不想“破坏家庭团结的氛围”;安娜也把眼镜店转交给了自己曾患抑郁症的哥哥亚历山大;他们开着车最后一次完成了洗车,然后把这辆牌号为L76·236的福特车卖掉了;乔治向学校请假,说伊娃发热了,床头的报纸看完,乔治说了一句:“以后不订报纸了。”一切都变成了预谋,但是在最后一晚进行的死亡中,他们更是把它当成了一种仪式:他们吃完了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取下了墙上的绘画,拿出了柜子里的衣服,用剪刀一件一件剪碎,然后割破了沙发,撕掉了伊娃曾经的画,砸掉了音响,弄破了那只金鱼缸,然后把家里的纸币和硬币都冲进了下水道……

导演: 迈克尔·哈内克
编剧: 迈克尔·哈内克 / Johanna Teicht
主演: 比吉特·道尔 / 迪特尔·贝尔讷 / Leni Tanzer / 乌多·萨梅尔
制片国家/地区: 奥地利
语言: 德语 / 法语 / 英语
上映日期: 1989-05-20
片长: 104 分钟
又名: 第七洲 / The Seventh Continent

破坏,一切都是过瘾的破坏,一切都是毁灭性的破坏,对于他们来说,死亡的前奏是对物的破坏,是对秩序的破坏,而破坏之后的死亡也变成了破坏,也变成了物的破坏——人的生命就是一种物的存在,它可以被撕碎,可以被砸坏,可以被毁灭。但是当这个夜晚他们的制造的破坏场景长达10分钟,其中将钱从马桶中冲走的长镜头持续了近2分钟,10分钟和2分钟在呈现细节的时候,也成为对于物世界之破坏全面、冷静而客观的叙事,而这种破坏预示着的死亡也成为了一种整体性死亡,而第一部分1987、第二部分1988年在呈现生活时用一次次的黑屏叙事本来连贯的剧情,当生活变成一种破碎的存在,当现实不断被黑屏插入,死亡却在10分钟乃至更长的时间里成为一种整体——是死亡拯救了破碎的现实保留了行为艺术的意义?还是完整的死亡过程更细致而残酷地表现了生活的荒谬?

而死亡之前的生活,在不断被黑屏插入的现实里,黑屏其实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在开场八分钟的镜头里,一家人从早上六点被收音机闹铃叫醒,之后是穿红鞋子,之后是刷牙,之后是拉开窗帘喊伊娃起床,之后是系鞋带,之后是给金鱼喂食,之后是一家三口用餐,之后是车库里开出车,送伊娃上学,送安娜上班;或者是把车开进洗车的地方,在自动清洗的轨道中前进,车被喷上肥皂,被水冲洗,开出洗车间;或者一家三口去超市购物,1245元的购物清单,187元的加油费,车停进车库,一家吃完饭,看电视,睡前祷告,睡觉……即使破碎,生活也以完整的一天为计数单位——一天就是一年,一年也是一天,机械而重复,就像那些跳动的数字,就像车牌号、电话机商标被清晰标注在画面上一样,一切都是物的存在。

自己成为了生活中的物,就像乔治作为科研机构的人员观察和研究的实验对象,就像安娜眼镜店里给顾客查验的那一双双充满血丝被放大的眼睛,它们都是物,都是被观察的物,都是被围观的物,而一家人的生活成为了物,既是自己对自己的围观,也是自己对自己的异化,而破坏和死亡作为对物的解构,其实是想制造另一种生活,甚至演变成了行为艺术,但是整体性的死亡,依旧回归到了物的层面,因为他们最后成为被警察围观的物,成了社会舆论议论的物,成为“以后不订报纸”上被阅读的物——死亡没有让他们回归到人的世界,在37天的隐秘中最后连可能的线索也失去了。

《第七大陆》电影海报

但是,在这个从1987年到1988年再到1989年的死亡故事中,乔治一家却有着想要打破物世界束缚的机会。1987年的时候,正在读小学的伊娃说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而且在学校的厕所里摔倒了,当老师问她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说自己看不见了。只不过是一次谎言,因为老师很快从她眼神中知道她并没有瞎,“她就像一只蛤蟆,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这种眼神。”批评中满是恶毒,她又告诉了安娜,安娜回家问起伊娃,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伊娃没有瞎,她的装瞎和撒谎是为了打破一种机械生活,但是这种所谓的努力最后换来的是讥讽,是嘲笑,甚至是耳光。除了制造瞎眼的谎言之外,伊娃在睡前祷告完之后,总是问安娜:“我可以开灯吗?”安娜也总是拒绝她,然后关了灯关了门,留下一个黑暗的现实。

瞎眼的谎言、开灯的欲求,在伊娃那里,都是对一成不变生活的改变,但是她的行为艺术总是被扼杀。而乔治和安娜,似乎也想打破这种生活,他们帮助亚历山大治好了抑郁症,也渴望乔治能顶替上司的职务,1988年的一个雨夜,他们还约了公司的主管到自己家里做客,想以此拉拢关系,但是在雨夜的道路上发生了车祸,他们看到了惨不忍睹的车祸现场,看到了雨衣下面的尸体,那一刻,似乎这种工作的欲望又顷刻破灭了,和伊娃制造的变化一样,最后还是会以更大的破坏方式发生——当一切外在的存在都在阻止他们,死亡完全可以看成是他们对生活发出的最后一次反抗,看成是用整体对抗碎片,用自我对抗社会,用人对抗物。

“伊娃对死亡一点也不害怕,人应该会接受死亡,而现实无法左右。”这是乔治写给父母的信,不害怕死亡,正是将死亡变成生活的一部分,而将生活中存在的物都剔除出去了:卖掉了L76·236的福特汽车,让工具化的生活被解构;在西门子的电话机上垫了纸,让沟通变成了沉默;把所有的钱冲进了马桶,财富只不过是下水道的存在;割破沙发、砸掉浴缸,剪掉衣服,让一切都敞开于无蔽的肉体状态中……但是在如此坦荡如此直接如此冷静地走向死亡的过程中,当他们把一切的存在看成是物的解读中,其实也在扼杀存在本身,当金鱼缸被砸碎,那些金鱼缺失了水,在地板上挣扎,最后就是死亡。这是死亡的样本呈现,当伊娃看到心爱的金鱼纷纷死去,她喊出了“不!”的呼喊,安娜抱着她哭泣——这才是对于生命死亡的真实感觉,但是当一切变成物而被破坏时,是他们制造了被误读的死亡,是他们围观了生命。

死亡不是通向另一个出口,死亡就是最后的终结,那张“欢迎来到澳大利亚”的海报总是出现:一面是沙滩上的石头,一面是海水在冲刷,而在海水之外却是高山,这一种突破地理认知的组合方式将乔治一家带入了死亡的乌托邦,他们就是把“澳大利亚”看成是死亡之后抵达的地方,这个所谓的“第七大陆”其实就是虚构,“我们要是接受世界上总共有六个大陆的说法(包括南极洲),就可以把这儿想象成第七个。这个希冀的国度,无疑带着渴望的印记,一股强烈的怀旧感伤。”这是哈内克的说法,但是想象和希冀的第七大陆,是一种怪异的存在,甚至“Austria”和“Australia”发音近似,离开变成了回返,而他们的死亡,在停止呼吸时又变成了完全的物:满是雪花的电视里再没有精彩的节目,写在墙上的日期已经凝固,被发现时是没有余温的尸体,自杀式的行为艺术在围观中也变成了无法侦破的凶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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