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29《巴黎浮世绘》:混沌互渗的未知密码
拿着行李的乔治终于无法打开公寓的门,起先他走到门前,但是没有输入密码,他走到了旁边的商店里,挑选了化妆品,付完钱之后又返回,但是输入公寓大门的密码时发现,以前的密码被改了。乔治无奈地抬头看看公寓,然后走到街上,拨打的电话又无法接通,在大雨未歇又没带伞的情况下,乔治终于坐上了出租车,在上车之前又看了一眼那幢公寓。
雨天发生在街上的这一幕,其实隐含着乔治的两种可能:他是做好了准备离开的打算,作为一名摄影师,他将前往正在爆发战争的科索沃;另一方面,在离开之前他想要和女友安娜告别,去商店买了化妆品,输入密码想要打开公寓大门,都是一种想要进入的动作,这个动作的延伸意义是爱情、家庭——或者打开门之后,他还会和安娜深情地告别,因为他去往的那个地方存在着某种生命危险。但是他却被阻隔在门外,抬头看公寓正表现了他某种不舍,而不舍之后还有一些无奈,最后在没有完成进入和告别这两个动作之后,他只身离开了没有告别的安娜,离开了这个有着未知密码的巴黎。
而公寓大门的密码显然是从已知走向未知的,乔治先去买了化妆品然后去开门,说明他根本没有想到这扇门对自己是拒绝的,这是一个缺少原因的结果,而在乔治出现之前,安娜从街上走过来,然后输入了密码,然后走进了公寓,从这个顺利的过程中可以看出,安娜对密码是已知的,也只有她才把已知的密码改成了对乔治来说未知的密码,再加上乔治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证明安娜是有意修改了密码并将他阻挡在可以告别的公寓之外。两个人就是从这里开始走向了门内和门外的两个世界,正是从这一刻起被未知密码阻隔,甚至安娜根本不知道乔治会去科索沃——从这几乎是最后的场景回溯,在电影最开始的场景里,安娜在街上碰到了正在找她的简,简是乔治的弟弟,刚好来到巴黎,当安娜问简“乔治在哪里”的时候,简告诉她:“三个星期之前他就离开去了科索沃。”在乔治离开巴黎长达三个星期的时间里,安娜都不知道乔治去了科索沃,说明当安娜修改了公寓大门密码,并非是一时兴起,甚至于这种从已知到未知的状态变成了她对待他们之间感情的一种常态。
影片的结尾其实在开头之前,影片的开头是结尾的结果,这一种颠倒的结构处理,或者正是将两个人的隔阂放置在了一种常态之中,而原因和结果的倒置,更是隐喻了“巴黎浮世绘”所呈现出的混乱:前后颠倒了,因果混乱了,现实和影像也在混沌互渗中失去了最基本的脉络。同样处于过程颠倒的还有玛利亚的故事:当电影开始,安娜遇到了不想回家的简,得知乔治离开了科索沃,她告诉简公寓新的密码,让简有了初到巴黎之后新的住所。简一个人走在街上,在街角拐弯处将一个塑料袋扔到了正坐在那里的玛利亚身上,这个有些隐蔽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在一旁的黑人阿玛度的眼睛,他立即上前,要求简向玛利亚道歉,但是简拒绝道歉,在争执中引来了警察,警察需要做笔录,需要查看阿玛度和玛利亚的证件,在这个时候,简离开了现场,但是阿玛度和玛利亚却被警察带走了,而且正是这一事件引起了警方的关注,偷渡来巴黎的玛利亚被遣送回了罗马尼亚老家。而在乔治雨中被拒之于公寓门外的时候,玛利亚刚刚从罗马尼亚偷渡而来,她在街上寻找可以乞讨的角落,在来来回回走动中,在不断被人不友好地赶走中,他终于来到了那个角落——正是在这里,她遭到了简的侮辱,也正是从这个巴黎的落脚点开始,她又走向了归途。
乔治被未知密码拒绝从而无法进入安娜的公寓,玛利亚被警察遣送从而无法真正在巴黎落脚,他们一样遭遇了未知密码,一样无法顺利进入,也一样见证了巴黎生活的混乱,而实际上,阿玛度一家也在被未知密码所拒绝的命运里。父亲在开车时接到电话,马上回到了住处,女人在他面前哭泣着,她说到了非洲,说到了萨利的病,说到了“他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你应该保护他”,而父亲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奴隶。”在巴黎黑人的确不是奴隶,但是在这种身份被修复之外,却是另一种被阻隔的现实:阿玛度曾经在餐馆里带着一个白人女孩用餐,他说到了船长,说到了护照,感觉他已经取得了合法的居住权,但是在餐馆里,服务人员对他们还是有点另眼相看,白人女孩中途还将自己手上的手表摘了下来放进了烟灰缸,告诉服务人员:“这不是我们的。”这是对两个人关系的某种否定;在阿玛度的家里,他的弟弟德玛在学校里犯了事,原因是一个叫弗朗索的学生拿了他的外套,并勒索100法郎,德玛没办法,他只能到家里去偷,但是德玛没有把钱给弗朗索,于是他被弗朗索打了——弗朗索是一个白人男孩,他对德玛提出的要求就是一种歧视,而这种歧视也成为阿玛度一家的现实,阿玛度因为在街上看到简的侮辱行为要求他道歉,最后的结果是自己被带到了警察局,间接地也让玛利亚被遣返,就像父亲所说,回非洲可能是另一个无奈的选择,但是女人却哭泣着表示不想再回到那个苦地方。
导演: 迈克尔·哈内克 |
不想回却要受到启示,他们当然巴黎这个城市所拒绝,他们的面前当然也存在着未知密码,阿玛度和玛利亚,一个来自非洲,一个来自欧洲的罗马尼亚,在巴黎这个他乡之地,他们被未知密码所拒绝,他们无法真正进入巴黎,他们的现实就是乔治站在雨天的街上被拒绝所体会到的感觉。如果说这是一种从外部进入巴黎而被阻隔的“外省人”的遭遇,那么乔治、安娜、简作为巴黎人,也根本无法真正顺利地进入这个城市,也在混乱中被未知密码阻隔。简和父亲住在乡下,他们拥有的农场也只是劳作的场所,在两个人的世界里,几乎没有过对话,父亲看到简回来,便从锅子里盛起一碗甜菜,站着扔给了简,而已经吃完了的父亲一个人去了卫生间,然后掩面而泣;父亲给简买了一辆摩托车,简骑着摩托车便离开了,而离开之前简写下了纸条,说自己不愿在回来了;简离开之后去找了安娜,但是父亲却没有去找他,甚至为了表达愤怒,他杀掉了农场里的牲畜——父子之间没有对话,只有隔阂,只有隔阂之后的不辞而别,只有不辞而别之后的自我发泄。
而安娜在大部分时间和乔治不在一起,她一个人熨衣服,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上班回家,她会在房间里听到有小孩的哭泣声,她会让电视处于静音状态仔细听隔壁的声音,她收到一张求助纸条询问隔离的邻居,但是正像她和乔治之间的感情一样,总是在缺少原因的情况下直接走向了结果:邻居那个被虐待的孩子一直没有出现,他的故事也没有完整的脉络,安娜只是在和乔治在超市购物时谈起过,但是乔治似乎并不在意,也告诉安娜无能为力,两个人差点吵起来,并联系到各自在对方心中的位置,当时安娜说了一句:“我怀孕了。”当乔治追问的时候,安娜却说:“你走之后我把孩子打掉了。”——这是乔治从科索沃回来之后,见证了太多死亡之后的乔治显然变得悲观了,当安娜说起孩子被打掉了,乔治说了一句:“你有让谁开心过?”此时的安娜却转身拥抱他,或许是一种求原谅的心态,或许从被虐孩子的遭遇中感受到了不安,但是不管是怀孕,还是打掉了孩子,一切也都没有必要的逻辑关系,而这一切也像那个只能听到哭声只能看到纸条的隔壁孩子一样,最后等待他的是自己的一场葬礼。
没有原因,结果猝然而至,生活就是被这些未知的密码所包围,当没有了因果,当没有了逻辑,巴黎就是一个混沌互渗的命运所在,不同的人处在各自的生活里,他们被隔壁的墙、被有色眼镜、被国籍、种族、身份隔开,而当处于未知密码的他们偶然交集,他们之间也会竖立起那一面隔绝的墙:阿玛度因为简对玛丽娅的侮辱,希望他能道歉,但是却制造了更大的隔阂;在用餐时,阿玛度和女孩在一起,安娜和乔治也在旁边用餐,安娜起身时看到了阿玛度,她回过来告诉乔治:“就是那个黑人找简的麻烦。”把那件事的过错都推给了阿玛度。
《巴黎浮世绘》电影海报
巴黎是不同的人的巴黎,巴黎是被未知密码切割的巴黎,而现实和影像也在颠倒和混乱中制造了另一种巴黎浮世绘。乔治是摄影师,他去往科索沃拍摄战地照片,是见证了触目惊心的死亡,而当他在巴黎的时候,胸口挂着的照相机也拍下了地铁里的乘客,他们表情不一,他们的性别不同,他们的经历也千变万化,但是在乔治所拍下的黑白世界里,他们像被困在了画框里而无法走出,那画框是隐蔽的,又是显露的,巴黎就是他们无法逃离的四方世界。与乔治现实主义的摄影不同,作为演员的安娜扮演不同的角色,似乎她可以安然走出镜头,离开镜头她就回到自己的现实,电影和舞台上的那些困局都和自己无关,但是这种现实和影像之间的界限又是模糊的:站在镜头前,安娜开始是平静的,但是镜头外男人的声音响起:“你出不去了。”安娜开始紧张起来,她问男人到底想干什么?男人回答说:“你入了我的圈套,我想看你死。”当安娜开始哀求的时候,男人带着胜利的口吻说:“我想看看你的真面目。”此时安娜的脸上挂满了恐惧的泪水。
从平静到紧张,从哀求到绝望,安娜被陷在封闭的房间里,只有死才是最后的结局,但是很明显,当安娜对着镜头说话,当男人的声音从镜头外传来,这还是一个拍摄和被拍摄的关系,安娜只是成为了影像中的人,这一段也可以称之为表演,之后也还有她和男人看房的场景,很明显就是一次拍摄,“她离镜头太近了。”摄制组这样说;后来的安娜还站在舞台上,下面坐着一些评委,同样是一次表演;后来安娜和皮埃尔一起在泳池里嬉戏,忽然感觉到不妙,因为孩子正在高楼的阳台上,甚至整个身子开始扑了出去,安娜冲向孩子,皮埃尔也终于抓住了孩子,惊魂未定的安娜希望自己马上从这20层的公寓搬家,而这也只是在拍电影,安娜和皮埃尔站在画面前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镜头里的安娜,舞台上的安娜,都能分辨出现实和影像之间的区别,但是在“巴黎浮世绘”中,这种区别却混合在了一起。在地铁上,安娜坐在位置上,这时候过来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看着安娜说:“这是一个上流社会的美人。”从行为到语言,都夹杂着挑逗,而这种挑逗慢慢变成了对安娜的伤害,无疑,这也是外省人和巴黎人之间的某种对立表现,年轻人对安娜越来越肆无忌惮,安娜终于起身坐到了另一个位置,而年轻人也跟着走上前来,还坐到了安娜旁边,甚至朝安娜吐口水,这一行为激怒了坐在旁边的另一个老年乘客,他愤而起身,年轻人骂他“老不死”,而老人脱掉眼镜交到安娜手上,然后双目怒睁,这一下终于吓退了年轻人,当老人坐下,把眼镜交给他的安娜终于说出了一句“谢谢”,然后开始哭泣。
事件在长镜头里,看起来安娜在现实中遭遇到了侮辱和伤害,她的无奈,她的躲避,她的哭泣,都是真实表现的,但是这样一种明显表现了对立的场景就是安娜真实遭遇的现实?或者它也是一次电影拍摄,也是一种演员表演,在这个混合了现实和影像的巴黎浮世绘中,界限模糊了,因果颠倒了,现实可能就是一部电影,而正是这种无法分清是真实还是虚构的存在,这种从已知到未知的密码,让巴黎生活充满了不明的歧义:小女孩有些害怕地回过头来,警惕地下蹲,像是在进行一种表演,而底下的孩子们猜测她做出动作的含义,是孤独?是捉迷藏?是坏人来了?是居心不良?孩子们在猜测,表演者在摇头,每一个动作都通向不同的意义,而每一种意义在含混中都变成了无意义,就像设定了未知密码,永远不会有对应的、正确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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