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9《水最深的地方》:等着有人离开
把他身体割开的言辞。她在把他割开,把刀子插进去;她在转动刀子。转动。
——《护照汤》
这是妻子的骂声,在只剩下两个人的家里响起:“你把她弄丢了,弗兰克,是你把她弄丢了!你弄丢了我们的孩子。你这个没用的混蛋!”因为给九岁的女儿讲了仙子的故事,因为女儿在玉米地里失踪了,妻子便把他看成是罪魁祸首,让他成为了罪人。妻子的每一句话就像是刀子割过他的身体,然后在里面转动,很痛的感觉,但是这种痛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一种安慰,比麻木更好的刺激,“这是个开始。总比没有好。”
女儿失踪对于弗兰克来说,就是一个走向最终“没有”的故事:那颗掉下来的牙齿还在枕头下,那个放女儿衣服的衣柜还在,走进房间里和女儿的对话还在,记忆还在,甚至牛奶盒里女儿的照片还在,但是从那天起,女儿却从玉米地里消失了,“一个陌生的黑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弗兰克大声叫她,但是她一直往前走,直到最后消失。“失踪”就是对“没有”痛心的注解,“他希望,如果她还活着,她没有在寒风中受冻。他宁愿女儿死了,也不愿意她在今天这样的夜晚待在外面。”而当女儿失踪,一家的生活也跌落到“没有”里,妻子已经不再说话,即使有电话打来,那边也是妻子的呼吸声,“能感觉到她的仇恨正穿过电话线,进入房间。”直到那天妻子改变了态度,做了饭,他喝了酒,感觉自己又像个丈夫了,甚至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从“没有”的世界里重新找到有,“也许他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但是那碗汤里,弗兰克看到了浮上来的照片,是女儿的九张照片,像护照一样大小,油腻,褪色,甚至就是女儿九年人生的写照,“我们家的特色菜:护照汤。”但这不是弗兰克所期望的改变,而是对“没有”的深化,再也找不回失踪的女儿,也再也无法改变悲痛的现实,一寸一寸就要被黑暗吞噬。但是在妻子用刀隔开他的身体,并且在里面转动的时候,弗兰克却感觉到一种痛,因为痛是真切的,因为痛是感受的获得,它不会滑入到麻木不仁的深渊里,它就是“没有”对面的“有”,也许“有”的意义不在于真的找到失踪的女儿,不在于真的回到生活的轨道,而是不落入虚空,绝望的虚空,空无一物的虚空。这是克莱尔·吉根构建的一种辩证法,在没有和有之间的转换中,其实让人能体会到那种侵入灵魂的悲痛,在无能为力中,也许留下悲痛,让悲痛一次次折磨自己比失去一切要好。
“总比没有好”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也是一种麻木式的安慰,因为现实根本无法被改变。《护照汤》是克莱尔·吉根在这部小说集里的一部“社会”性的小说,孩子失踪的背后其实是那个拉走她“黑人”的恶,同样在《冬天的气息》中,这种社会性更为明显,律师汉森带着孩子和保姆却格里尔家,格里尔在钓鱼,但其实钓鱼是他排遣悲伤的一种办法,当他带着汉森回到家,一家人遭受的暴力正一点一点揭开:妻子躺在小屋里已经不再吃东西了,她快要把自己饿死了,而妻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那天有黑人闯了进来强奸了她,“我应该开枪打死他的,但现在为时已晚。我只是没有开枪的勇气……”他没有开枪,但是把他关了起来,按照汉森的说法,这样关起来是不对的,所谓私刑,就是另一种暴力,而按照格里尔的说法,只是让黑人蹲大牢他是无法满足自己泄愤的想法的,“有一天,也许是几个月后,我去商店,会看到他坐在外面,在门廊上喝柠檬汽水,他从里面被放了出来,重获自由。”
所以这个故事最后变成了格里尔口中所说的正义的缺失,“没有正义。这个国家的正义到底怎么了?这就是我想知道的。”这就是一种“没有”的现实,克莱尔·吉根如此明显地通过格里尔的话质问正义,小说就完全变成了社会性主题,在公正和私刑之间,在法律和暴力之间,格里尔选择后者也是为了一种“有”,而辩证来看,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没有”?当汉森和格里尔正在谈论这个案子的时候,他们发现汉森的孩子不再了,冲出去看见前方是一个年轻的黑人,带着孩子朝公路跑去,孩子在尖叫,保姆也在尖叫——终于孩子被他们抓住了,当搂在怀里的时候,忽然传来保姆的叫声:“我不干了!我不干了!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杂种!”然后朝着黑人的方向跑去。保姆为什么在这一刻崩溃了?她又为什么离开了他们?吉根并没有解释这一现象,但是当她把矛头指向这两个男人,似乎在另一种意义上在指责他们的失责:一个丈夫让妻子处在暴力之中,一个父亲让孩子失去了安全——从社会性议题似乎又变成了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之间的关系问题,而同样回到《护照汤》,弗兰克的“没有”不是正指向他和失踪的女儿、沉默的妻子之间的共处问题吗?
小说集中就有一篇名为《男人和女人》的小说,男人是父亲,男人是哥哥,女人是母亲,女人是“我”:父亲装上了人工髋关节,每次开车回家总是我先下车然后打开门,等父亲停好车我会搬来石头放在车轮后面——车子的刹车不灵了。在父亲面前,我已经是一个“得力助手”,似乎我正在长大要变成一个大人了,但是当回到家里,哥哥在哪里做作业,读书,画三角形,他不大干农活,他只要把学习搞好,按照母亲的说法,“他们是男人。”而在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是对于女人命运的喟叹——如果我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女人,那么母亲就代表着“他们是男人”之外的女人。在那次举行的舞会上,父亲去邀请莎莉·库姆斯跳舞,“她袒露着肩膀,我能看到她的乳房。老妈坐在那里,把手提包放在腿上,看着。”作为一个女人,她似乎只能将仇恨埋藏在心里,对于父母而言,爱情和婚姻只剩下了住在一起这一件事了,“在我这一生中,从记事起,我就从未见过他们碰触对方。”
编号:C38·2250218·2236 |
但是在回家的时候,除了父亲大家都坐在车子上,感觉到冷,“我们无法发动引擎,让车里暖和起来,因为车钥匙在老爸那里。”这或者就是“男人和女人”地位、权力的隐喻,当刹车失灵的汽车慢慢开始滑动时,这种固有的关系发生了改变:曾在电视节目中看过如何开车的母亲滑到了父亲的驾驶室,然后把脚放在了刹车上,甚至把车子发动起来了,还挂了档,“老妈带着我们向前开,开过那块圣诞老人的牌子,开过歌声戛然而止的老爸,穿过敞开的大门。”父亲反而落在了身后面站在那里,雪花落在他光秃秃的头上,而母亲作为女人取代了他的位置:这是“男人和女人”颠倒的关系?是男人一点点的失去,就像装了的髋关节,就像光秃秃的头,就像失灵的刹车,这也是女人一点点的拥有,“她开车带着我们穿过白雪覆盖的树林。我能闻到松树的芳香。”这样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同样在《暴风雨》中,“两个人平时从不触碰对方的身体,一方的手指会在对方的手抓住肉汁壶之前松开,但现在他们拥抱在一起。”这是父亲和母亲关系的描写,爱情和婚姻早就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但是在小说中对于父亲的描写不多,男人更多呈现出一种群像,“男人们吸着干草卷成的香烟,看着我,口无遮拦地对我父亲说,我很快就会变成个大姑娘。”而母亲也不再是《男人和女人》中从失落到自强的母亲,而是已经患病的母亲,“我星期天会去看她,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是谁。”
男人们吸着香烟,开着玩笑,女人们渐渐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甚至像被母亲梦到的外婆,梦里她死了,现实中她果真死了——女人的命运总是成为了一种毫无意外的预言。但是这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并不是在探讨这种男女的地位和关系,它的核心是处在他们中间的“我”,第一人称单数——《男人和女人》中的第一视角也是第一人称的“我”,而且都是下一代的女人,都是见证了母亲命运的女人,所以克莱尔·吉根这样的设置用意是明显的,在“男人和女人”的不公世界里成长起来,“我”的人生会不会有一种转向?《男人和女人》中母亲的开车行为是对自我的一次证明,这对于“他们是男人”的结构的一次改写,而“我”当然也会沿着这条路重塑自己;而《暴风雨》中我被男人们不会好意地议论,我见证了母亲身上留下的暴力的伤痕,但我不会是另一个母亲,在母亲最后被送进疯人院之后,我总是去看她,“我喜欢走廊里消毒液的气味,喜欢护士们的橡胶底鞋,还有那里为星期天报纸争吵的气氛。”因为我想要保护自己,用疯癫来保护自己,“你必须面对最糟糕的情况,然后才能应付一切。”
《男人和女人》中的“我”是积极的,《暴风雨》中的“我”则是消极的,在成长中其实所谓积极和消极没有什么区别,它的重要意义是拥有自我,在他者的世界里拥有自我,这是自我意识的某种觉醒。《男孩的怪名字》里的“我”也是一次自我意识的觉醒,“她们在心里计算着我的年龄,竭力回忆我出生时发生了什么,有谁去世了。她们吃不准,但我肯定不再是个小姑娘了。”在成长中,“她们”或者他们总是站在我的对面,作为他者,他们代表的是规范,是秩序,甚至是对所谓爱和婚姻的命名,“我现在应该干点别的事,应该把自己拴在某个有稳定收入、有辆好车的未婚男人身上。”那个在圣诞节聚会上认识的男孩当然也是他们,“你总是以别人的快乐为乐,并从中为自己分一杯羹。”两个人在男孩母亲的床上度过了六个夜晚,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爱情?这只不过是一个故事,而“我”终于离开了他,离开了作为他者的他,我要做的一件事是写作,“写一本淫秽的小说,一本淫荡下流的书”,并且会给里面的男孩取一个叫“达芙妮”的名字。
“对于男孩来说,这是个怪名字。”怪名字,怪小说,怪生活,但是对于从他者的世界里离开的女人来说,这也是对自我的一种命名,小说不是虚构,恰恰是在建构中宣布自己的存在。《水最深的地方》也是一个关于他者的故事,只不过这个他者是以“牺牲者”的方式出现的,这里没有第一人称的“我”,只有没有名字的“互惠生”——“以帮做家务、照顾小孩等换取食宿和学习语言的外国年轻人。”远离家人在主人家干活,而男孩也成为互惠生照顾的对象,当男孩想要独立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想在这儿戴水肺潜水。”互惠生告诉他,这里的水太深了,不仅仅是水深,“这个湖里的水太黑,太浑浊;湖底不像海底那样是沙,而是泥。淤泥比两个成年男人的身高还要深。在这里潜水太危险了。”“水最深的地方”就是一个隐喻,就是成长中的设防:男孩的父亲抽着雪茄,然后告诉他:“失去了孩子,也就失去了照看孩子的人。把阳台的门锁好,亲爱的,不然的话,你就乘第一班飞机回家吧。”男孩的母亲经营着房地产中介,“每天都是她哄男孩上床睡觉。这是约定好的。她给男孩洗澡,然后给他读《绿鸡蛋和火腿》或者《野兽出没的地方》。”
但是在互惠生钓鱼的时候,男孩从后面的台阶上溜了下来,穿过通往湖边的草坡,然后在湖边奔跑,后来仿佛就没有了生息,“在她的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又深又黑的湖水,湖水下面便是柔软的淤泥世界。比两个成年男人身高还要深的淤泥。”最后的结局是:“互惠生抱着他,直到他们的心跳慢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呼喊男孩的名字。然后,她抱着他,回到灯火通明的房子,把他交给他的妈妈。”这是克莱尔·吉根写得最晦涩的小说,互惠生看见了什么?男孩经历了什么?是“水最深的地方”吞噬了他?或者当男孩从台阶溜了出来,就是对秩序和规则的违反,就是奔向自我的世界,但是这也是最危险的,因为在充满呵护的世界里长大的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最危险的,最后当互惠生将他交给他的妈妈,便是将这种危险和危险中的牺牲重新交给了秩序本身,但是这就是失去。《男孩的怪名字》里的“我”在成长中通过叛逆的方式构建自我的世界,而《水最深的地方》的男孩在成长中以牺牲的方式又回到了他者的世界,对比的结局里,是什么让悲剧发生?
可以说,《男人和女人》《暴风雨》《男孩的怪名字》和《水最深的地方》都是关于成长的故事,也都和女性有关,或者是亲历者,或者是旁观者,或者是积极的参与者,或者是消极的改变者,身为女性作者,克莱尔·吉根当然也是在探讨女性在命运中如何重塑自己的角色,在这种重塑的过程中,有人发现了自我,有人付出了代价——但是小说的总基调是悲观的。《爱在高草间》的女人科迪莉亚在和医生认识之后的第十年,也就是在他们约定好新世纪到来前的最后一天,两个人再次见面,“那天晚上来见我,我就回家和你住在一起。”十年了,故事似乎还停留在科迪莉亚三十岁的时候,那些苹果,那壶咖啡,那些甜食,当然还有医生送给她和她送给医生的礼物,都留在了记忆里,但是他们的故事被医生的妻子发现了,之后的十年他们没有再见面,但是十年后的约定去让四十岁、已经满头白发的科迪莉亚再次出门,“保佑我,神父,因为我是个罪人。”她先去教堂忏悔着,而当她在那里等待医生前来的时候,却发现来的是医生的妻子,“我来这儿是想告诉你,医生不会来了。”但是医生还是来了,他看见了科迪莉亚,也看见了妻子。三个人就这样坐在草丛里,没有说话,也没有谩骂和争斗,在新世界到来之前,“三个人就只是坐在那里等着:科迪莉亚、医生和他的妻子,三个人都在等着,等着有人离开。”
三个人,奇怪的组合,是妻子和情人,是丈夫和情敌,是情人和情人的妻子,男人或者女人,在即将告别旧世纪迎来新世纪的时候,相安无事地等待着故事的发生:“等着有人离开”是不是意味着三个人的奇怪关系被结束,然后走向一种正常:或者丈夫和妻子在一起,或者情人们在一起——但是如果医生离开了,和这个男人相关的两个女人会走向正常吗?克莱尔·吉根似乎故意留下了悬念,而当她把故事搁置起来的时候,其实最关键的就是最后一句话,“等着有人离开”,似乎一切新的故事都要在打破某种秩序中发生,但是期待着发生却可能什么也没有发生。《南极》中的故事发生了,从小说的第一句开始,那种等待的就变成了必须发生的故事,“她的婚姻很幸福,可每次出门她心中都在想,要是和另一个男人上床,那会是什么感觉。”有家庭有孩子,有爱她的丈夫,为什么她要体验不一样的生活,而且是最具刺激的背叛?“你们放得很开。你是那种放得很开的中产阶级女人。”当她苦苦等待终于遇到了他,他对她解读的这句话像是克莱尔·吉根所要表达的线索:一个中产阶级女人,一个几乎生活在天堂的女人,却有着他自己可能都无法理解的欲望,不是对欲望本身的探求,而是体验新的刺激的欲望,正是因为她的身份,所以她不会像四十岁的科迪莉亚那样忏悔说自己是罪人,所以她就像看了那本犯罪小说一样觉得一切的结局都没有悬念,但是,她却变成了在“南极”的探险者,最后只留下了被冰冻的“尸体”。
她认识了他,她去了他住的地方,她听到了他第一次婚姻的故事,“她认为在她认识的所有男人当中,他最不具威胁性。”但是在她想要回去的时候,他却用手铐将她铐在了床上,“真的不是。你知道,我爱你。试着理解一下吧。”然后他去上班了,或者就这样离开了,她想要打开手铐,她更想要重获自由,但是一切都没有用,从愤怒到恐惧,再到什么情绪都消失了,她想到了孩子和丈夫,她感觉到黑暗中的寒冷,“她想到了南极,想到了那里的冰雪和遇难的探险家的尸体。然后,她想到了地狱,又想到了永恒。”这是一部她预料之外的犯罪小说?这是她从未想过的探险之旅,而本来想着和别的男人上床就是为了走进了这部小说,就是为了来一次探险之旅,一切都满足了,包括欲望,为什么还要想着自由?为什么还要回家?为什么还要维持幸福的生活?《爱在高草间》的三个人等着有人离开而回到一种关系里,但是在《南极》里,当有人离开,对于中产阶级女人来说,则是一场把自己推向深渊的噩梦,有人在命运的不公中失去,在社会的规则中失去,在成长的束缚中失去,而有人则在寻求刺激的探险中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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