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30《钢琴教师》:一双手的爱欲与惩罚
一双手,是长在身体里的手,一双手,也是打开身体的手,当用身体里的手打开身体,是不是回归到最原始的存在?是不是揭露一种低级的欲望?而情感在何处,爱欲在何处,完整的人格又在何处?这是一个自己提出问题试图自己回答的本体学论题,但是,当用一双手完成所有的命题,在孤绝而封闭的世界里,得到的永远是一种惩罚。
最后的惩罚,是艾丽嘉用刀扎进身体的残忍,是流出血不能喊叫的痛苦,是所有人都放在身后的决然,但是当她打开门,当她选择了方向,当她消失于人群,她又该去往何方?是有过那一刹那的流泪,是肉体之痛还是精神之苦?走出去,不是为了寻找方向,而是为了离开,但是在走出镜头的那一刻,流着血的身体也最后消失了。但是,艾丽嘉分明是用自己的双手把刀扎进了身体,一种自戕完全变成了自我的惩罚,伤害和惩罚又让她依稀保留了一个女人在面对绝望时的某种希望——仿佛是一个永远走不出的悖论,就像双手之存在,是身体之因,也是身体之果,是打开了身体,也关闭了身体。
一双手,对于一个钢琴教师来说,是优雅的象征,是精神的物化。手指在钢琴琴键上弹奏,那富有变化的动作指向的是一种艺术,而艺术对于艾丽嘉来说,是比身体更高的身份。“钢琴不是描述性的,也不可以滥情,胡乱弹奏比弹错更糟糕。”这是艾丽嘉的演奏观,也是她教学生钢琴课的原则,钢琴是手指的延伸,音乐是手指的作品,所以在演奏钢琴是需要的是专注,需要的是投入情感,需要的是艺术的享受。就像艾丽嘉出门时被别人碰到了肩膀,她很小心地用手弹掉了灰尘,手上的这个优雅的动作证明她活在不滥情的艺术世界里,所以她自诩为一个干净的人,“我很干净,内外都很干净,像个婴孩。”
干净的身体,干净的双手,干净的内心,干净的爱欲,那句话是她对爱着她的甘华德说的,但是甘华德却说了一句:“你臭味。”在爱欲被开启的世界里,为什么干净变成了臭味?是因为艾丽嘉只保留了一双手的功用,甚至用一双手替代了整个身体,甚至用整个身体驱动了让内心的情感,甚至让内心的情感主宰了音乐的美好——在只有一双手开启的世界里,永远是一个孤立的身体:她告诉学生钢琴不是描述性的,而是用内心感受的,这一种原则拒绝了很多另外弹钢琴的手,她喜欢舒伯特的钢琴曲,是因为舒伯特曾经丧失了理智,“就算我有感情,也绝对战胜不了我的理智。”而艾丽嘉的父亲就死于精神疾病,她仿佛把舒伯特的音乐当成是活着的父亲,在父亲死后只有自己有资格谈论和演奏舒伯特的音乐,不是描述性的钢琴就是舒伯特的乐章,“舒伯特不是郊外旅游。”所以当甘华德想要拜于她门下的时候,她却投了反对票,在其他评委通过了甘华德的入学测试后,面对已经成为她学生的甘华德,艾丽嘉甚至还告诉他:“你的年龄过了,我无法培养你这种天马行空的人。”甚至不是舒伯特的钢琴曲,艾丽嘉也设置了门槛,也允许自己弹奏,在色情碟片店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学生,当面对学琴的他时,艾丽嘉说:“你为什么学音乐?根本不值得,你只配为脱衣舞配乐。”
一双占有舒伯特乐章的手,是只面对自己的手,而这一双手返回身体时,也是揭开欲望进口的手。艾丽嘉已经四十多岁,她没有结婚,也没有相爱的人,她会在卫生间里拿出刀片,然后对着镜子朝自己的身体割下去,身体流出了红色的血,她在疼痛和看见中满足了欲望;当她夜晚经过一辆车的时候,发现里面的男女正在车震,于是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欲望,她用手脱下裤子,在车旁撒尿,那尿声让她满足,甚至代入了车上的女子让她感受到了有限的高潮;她会去色情碟片店,然后走进卫生间,一边看着里面播放的色情影像,一边吻着卫生纸,在闭目中享受短暂的快感。
导演: 迈克尔·哈内克 |
用手隔开身体,用手脱下裤子,用手拿起卫生纸放在鼻子前闻,艾丽嘉就是这样打开了身体的欲望之门,就是这样得到了一个女人全部的高潮。从身体返回身体,艾丽嘉只不过是完成了一种自我命名的身体性爱学,而这种封闭的叙事只因为她生活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里,当母亲变成她生活中唯一的付出者,就像她的身体一样,只能在关闭着门的世界里感受封闭的爱。八小时之外自己去出门走走,回家就遭到了母亲的质问,而艾丽嘉的回答又让她产生怀疑,于是翻包,当母女产生冲突,艾丽嘉的手又打在母亲身上,母亲哭泣着:“你连母亲也敢打。”艾丽嘉又说抱歉,用双手拥抱母亲,两个人一起哭着,有一起煮咖啡——失去父亲的母亲是艾丽嘉的一个影子,也是艾丽嘉的一个替身,在封闭的世界里,他们争斗,他们和解,他们用手做武器,他们又用手表达爱意。
但是,艾丽嘉遇到了封闭世界唯一的外人:甘华德,她暗暗喜欢他,他也爱着他,在钢琴的世界里,他们或许可以建立干净的感情,但是当艾丽嘉的世界打开,她一方面希望得到甘华德的爱,一方面又害怕改变自己。当学生安娜因为演出排练时迟到而忧伤的时候,她看到甘华德上去安慰安娜,于是她开始嫉妒,一个人跑到试衣间然后将刀片放到了安娜的口袋里,排练结束后,试衣间便传出了一声尖叫,安娜在伸向口袋时被刀片割伤了手,那只手正是安娜弹钢琴最娴熟的手,“记住不可忽视左手,没有人可以代替安娜。”这是艾丽嘉在安娜受伤后虚伪地安慰安娜——艾丽嘉用自己的手制造了伤害,而伤害的又是别人弹钢琴的手,这是手与手之间的对话,却是一种恶,而当艾丽嘉用这样的方法消除不安,实际上她走向了一种惩罚之路,既被他人惩罚,也被自己惩罚。
一双手,让她接近自己爱人的身体,却也只是一双手。安娜的手受伤之后,艾丽嘉说自己晕血,于是跑去了卫生间,而甘华德趁此也进入了卫生间,并且踢开门抱住了里面的艾丽嘉,但是当甘华德吻她时,艾丽嘉却让他别动,她是用自己的手控制他,“我爱你,为什么弄痛我?”甘华德这样问她,即使面对这样的质问,艾丽嘉依然控制着他,这次不是用手,而是用口,“我忍不住了。”她打开了甘华德的欲望之门,却又用自己的方式关上了门,在她面前,甘华德是被动的存在,是手和口的对象:她拒绝甘华德的主动示爱,她也不让甘华德自己用手得到快感,她甚至要用通信的方式谈恋爱,“你会得到我的指令。”在最后结束的时候,也是艾丽嘉让他收起。
《钢琴教师》电影海报
艾丽嘉用手开启了自己的欲望之门,却又在占据主动中拒绝了甘华德的性爱方式,无疑,甘华德只不过是她身体的一种投射,当甘华德终于在家门口截住她要和她当面谈谈,当甘华德走进了艾丽嘉封闭的世界,她依然用一双手继续着他们的性爱故事。在房间里,艾丽嘉交给了甘华德那封信,希望他打开了读信;当甘华德拒绝读信要吻她的时候,她甚至自己开始读信,信里说到了她希望被虐待,“这是我最贴心的欲望”;当甘华德说她变态的时候,艾丽嘉哀求他打她,并且从床底下拿出了盒子,盒子里是皮鞭,是绳子,是丝袜,是眼罩,“你有病”成为甘华德离开时的结论,而这种结论让甘华德又保持了自己一双手的干净:“我不想弄脏我的手,我真的爱你,但现在令我反胃。”
保持干净的一双手,是对于艾丽嘉一双手的变态性欲的反击,但是“我真的爱你”还没有让甘华德真的拒绝艾丽嘉,而在冰球训练时,艾丽嘉又主动找到了他,“原谅我的那封信。”艾丽嘉似乎选择了回归,但是,那句“压着我,我也爱你”似乎又回到了身体的受虐状态,而这一次她依然拒绝甘华德正常的做爱姿势,当用口而最后呕吐,完全将甘华德的激情变成了一种羞辱。于是从“我真的爱你”的保留,到“压着我”的恳求,甘华德终于不再将两个人之间的交往看成是爱,当那个夜晚他以闯入者的身份进入艾丽嘉的家里,把她母亲锁在门里,又把艾丽嘉按倒强奸暴力毒打的时候,他是在实践艾丽嘉信中的所有要求,也在用一双手实施了最后的惩罚:他扬起手打伤了艾丽嘉,鼻血汩汩流出;他用手按住了艾丽嘉,在第一次进入她身体的过程中,完成了纯粹机械式的运动;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吻她脸上的血,却对他说:“你不会张扬今晚的事,你不会侮辱男人……”
一双手带来的是暴力,实施的是复仇,结束的爱欲,像一个仪式,甘华德就是在手的叙事中完成了对艾丽嘉的惩罚,而艾丽嘉躺在地上,第一次成为被动者,第一次沉默,第一次失去了一双手的力量。而当甘华德离去,关于身体的暴力也和身体的欲望一起走向了终结,第二天的演奏会上,甘华德经过艾丽嘉面前,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而在一切走向终结一切像没有发生的现实面前,艾丽嘉终于选择了自戕式的惩罚,还是一双手,拿起那把刀,扎进身体,一双手带来了身体的疼痛,但已不是受虐的快感,一双手了制造了流血,但已不是成长中的破处之血,一双手推开了通向外面世界的门,但愿这是最后对于身体之囚的唯一一次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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