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05《破碎的拥抱》：一部欲望电影的诞生史
2008年的马德里，哈利·凯恩做出了“要重新剪辑最后一部电影”的计划，当他面对14年前的镜头，14年前的声音，14年前的故事，他又回到了导演时代，那个“哈利·凯恩”的名字就只归属于这一部电影，当剪辑完成，女人朱迪特露出了微笑，男孩迭戈则发出惊喜的赞叹：“这太棒了！”三个人，即使作者，也是观众，他们以合一的方式完成了最具有纪念意义的“最后一部电影”。
《女孩和手提箱》是哈利·凯恩向自己导演事业致敬的电影，也是让自己重回回忆世界的进口，他为什么要重新剪辑这部14年前就已经“完成”的电影？《女孩和手提箱》14年前已经在制片人马特尔那里画上了句号，但其实这是一部带着复仇的影子而“毁于一旦”的电影，是片场工作人员朱迪特偷偷将素材拷贝了一份，而等到14年后马特尔逝世，已经取名叫哈利·凯恩的导演开始了复原，重新剪辑与其说是重新创作，不如说是寻找遗落的记忆，甚至不如说是重新拾起对逝去的莱娜的那份爱，莱娜在14年前的那个黑夜遭遇车祸逝世，那时还叫马里奥的哈利·凯恩则在车祸中造成了皮层失明，爱人的死让整个世界变成了黑暗，戴着墨镜的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当他在雷·X那里知道车祸的真相时，他再也无法抑制对莱娜的思念——按照雷·X的讲述，那晚跟在他们车辆后面的他目睹了车祸发生的全过程，他不是肇事者，而是第一个救助的人，尾随他们的雷·X甚至拍下了马里奥和莱娜在车上的“最后一吻”——当马里奥知道了真相，记忆一下子将他拉回到那个夜晚，那次车祸，以及那个最后一吻：他伸出手，抚摸着雷·X拍下的画面，一帧一帧的慢镜头里，他似乎让时间永远留在了生命的瞬间，跨越14年，最后是一个关于爱和死的永恒定格。
14年来，马里奥永远失去了光明，永远失去了爱人，14年来，哈利·凯恩一直沉浸在回忆中，一直在寻找最后的影像，当“最后一部电影”成为他新的计划，当“最后一吻”成为他永远的怀念，哈利·凯恩完成了人生中最华丽的一部电影。但是这部凝结着回忆和思念的电影真的是凯恩对于爱情的完美阐释？真的如朱迪特和迭戈所说是“太棒了”的纪念？其实，不管对于以前的马里奥，还是对于现在的凯恩，一部电影只是欲望记忆的复原，只不过是以爱的名义装饰了这份欲望，而这个欲望文本在14年后剪辑的电影里依然充满了肉体散发的气息。
这完全可以从戏中戏的情节中得到注解。《女孩和行李箱》被重新剪辑，莱娜扮演的皮娜因为和有夫之妇有染，于是被“神经病”的前妻推下了楼梯，莱娜拄着拐杖在家中休养，这时候邻居琼敲响了房门，而琼是一名议员，两个人开始谈论男人：皮娜说起了自己的遭遇，家里加入了安眠药的果汁和卧室里被烧掉的床，是皮娜不堪被情人束缚的证明，而琼则从皮娜家里的行李箱想到了曾经在街上遇到的帅男人，他们曾经邂逅，他们曾经在一起，他们曾经做爱，“他有胖嘟嘟的脚趾头”，琼的讲述中开始释放她的欲望，而这个欲望遭遇的是变故：帅男人之后离开留下了行李箱，琼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竟然是15公斤的海洛因，而后来得知那个男人是毒贩，而且已经被警方抓捕。所以从皮娜家里的行李箱，她想到了有着“胖嘟嘟脚趾头”的帅男人，由帅男人想到了在一起的销魂时光，从销魂时光想到了自己可能被卷入其中。
在门铃响起、琼茫然无措时，这部重新剪辑的电影在门被关上那一刻走向终结，而这这是欲望的一次预演，在阿莫多瓦又根据这个戏中戏“重新剪辑”的短片《食男人肉的女议员》中，他完全抛弃了皮娜的遭遇，完全去除了行李箱的线索，整部短片变成了琼对欲望的阐释，几乎都是自言自语，琼说自己四岁时就对男人的鸡巴感兴趣，她认为性是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性快感是每个人都应该得到的，不应带有任何偏见和限制。”她把欲望看成是一种社会驱动力：“当你渴望某人时，通畅不希望他有不好的一面，你会支持他，除非他反对你。”她甚至从自己的身份出发认为性具有政治属性：“人们想从政府那里得到更多东西，我们也必须每天给市民提供更多东西，要让这个社会真正发展，就必须拥有新鲜的东西，这样才能吸引乏味社会主义者的选票。”最后她发出了感慨：“没社会比快感更民主的了。”
| 导演: 佩德罗·阿莫多瓦 |
一个渴望吮吸男人脚趾头继而将整个男人吞下去的议员，重新回到了女人这一身份属性中，而在男人和女人的肉体世界里，只剩下了欲望。阿莫多瓦完成了短片的剪辑，就像凯恩完成《女孩和行李箱》一样，不是让自己回到创作者的世界，不是要在14年后的重新剪辑中完成对爱的定义，一帧一帧的慢镜头在他眼前凝固成永恒的瞬间，但是戴着墨镜的他如何能看见——他所有以前投入的，和现在重新酝酿的情感，都只是对欲望的演绎，甚至是在一种对爱的绑架中完成了对欲望的命名，再次回忆，就是再次进入，“我变成了自己创造的人物”——不管是现实还是电影，都变成了欲望的演绎，而爱从来没有出现。
回到1994年，那个欲望世界是马里奥看到莱娜一刹那的动心，是以试镜为名近距离接触时的投射，是偷偷摸摸在一起时的肉体交媾，是私奔之后黑夜中“最后一吻”的缠绵。“她让我心烦意乱。”这是马里奥第一眼看见莱娜时的心里秘密，欲望突然打开了大门，身为男人如何能冷静？以这样的方式进入肉体世界，两个人的热吻，两个人的做爱，两个人如胶似漆的状态，当然是对欲望的一种表达。这种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欲望享受，当然会遭遇阻力，和莱娜同居的马特尔知道了他们在偷情，于是在拍戏中让儿子雷~X拿着摄像机拍摄“花絮”，并让读唇专家对马里奥和莱娜的对话进行解读，身为制片人的马特尔之后又阻扰电影拍摄，甚至在莱娜拒绝之后他又将她推下楼梯，骨折之后的莱娜继续和马里奥约会，甚至两个人开始私奔——在一望无际的原野、沙滩上，两个人的旅行是唯一不带欲望的行动，当他们拍下海滩上热吻的情侣时，莱娜对马里奥说：“他们就是我们。”
这是对爱的唯一表述，但是在结束旅行回到马德里的路上，他们就是完成了“最后一吻”而遭遇了车祸，莱娜死了，马里奥瞎了，这是不是以欲望名为的爱消失的隐喻？当整个过程都散发着浓烈的欲望气息，爱其实变得卑微。马里奥和莱娜之外，马特尔多为对莱娜的爱更是一种欲望表达，当初正是因为莱娜患癌症的父亲被医院拒绝，马特里为他请了私人医生，从此两个人开始了同居生活，莱娜委身于马特尔，完全是一种交易，而得到了莱娜的马特尔也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对性取向出现问题的儿子雷·X不闻不问，在两年的同居时光里，他完全沉浸在对莱娜的欲望释放中，所以莱娜才渴望离开，才渴望成为演员，才会遇见马里奥之后“爱上他”，而在马特尔开始疯狂追踪的时候，他也完全为了欲望的回归——“我与马特尔的生活变成了地狱。”这是莱娜对重新回到马特尔身边的生活的描述，在那张白床单下，是马特尔老而弥坚的欲望呈现，是莱娜无法摆脱的裸身奉献，连做六次，被压了48小时，这就是欲望反弹出现的奇特景观，而马特尔对她说的一句话是：“我不在乎与你做到死。”
《破碎的拥抱》电影海报
不怕死亡，只要欢愉，这是马特尔欲望的写照，也是莱娜和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欲故事，所以作为制片人的马特尔、身为演员的莱娜和导演的马里奥，共同创作和演绎了一部欲望电影，尽管三个人之间充满了纠葛，但是无法从欲望上升为一种爱。而阿莫多瓦错把这种出于本能的欲望看成是永恒的爱，从而完全抛弃了责任，抛弃了尊严，甚至抛弃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社会属性。在这场被欲望绑架的爱里，受伤最深的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朱迪特，一个则是迭戈。朱迪特是电影剧组里的工作人员，她对马里奥有着一份秘而不宣的感情，她一次次目睹了马里奥和莱娜的暧昧，但是她尽管悲痛却从不言明，而当马里奥遭遇车祸成了盲人，朱迪特对他不舍不弃，照顾他的生活，甚至14年来偷偷保存着那部电影的全部素材——在马里奥看来，朱迪特是他的助手，是他的保姆，他曾经不顾朱迪特的感受和莱娜在一起，他现在也从来不管朱迪特的存在，在一个人的时候，马里奥甚至还和妓女一起，这个“谢谢你带我过马路”的说法只是一个借口，本质就是满足自己的欲望，而这一切被朱迪特看见，她也依然不介入他的生活，而她的旁观不是冷漠，而是隐忍。当凯恩完成了电影的剪辑，无数次受伤的她依然给了凯恩更多的掌声。
一个隐秘的真相是：朱迪特曾和马里奥有过一夜的故事，而朱迪特的儿子迭戈正是马里奥的儿子，“马里奥是你的爸爸。”这是朱迪特最后告诉迭戈的秘密，当这个真相被公布，马里奥依然不知情，而朱迪特告诉迭戈似乎并不是为了让马里奥回心转意，只是告诉而已，而更为奇怪的是迭戈竟然对自己的出身毫不介意——和马里奥住在一起的时候，马里奥就完完整整告诉了他自己和莱娜之间的故事，如果说起先迭戈不知道这个真相，他只是在听马里奥的那段凄清故事，但是当迭戈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依然没有复杂的感情，似乎就违背了逻辑，甚至阿莫多瓦戳破这层关系，只是让朱迪特和迭戈成为无私的观众，在14年后那部电影被剪辑完成后发出“这太棒了”的赞叹——仅此而已？正是阿莫多瓦的这种不符合逻辑的设置，让他陷入了反逻辑的尴尬中：马里奥从来没有尽过一个父亲的职责，他甚至告诉过迭戈另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米勒的儿子患有唐氏综合征，米勒抛弃了他，但是后来父子相见米勒发现儿子一直坚强地活着，由此马里奥发出了感慨：一个人必须战胜苦难才会变得坚强。这是马里奥对迭戈的意志教育，而这变成了对自己的反讽，他就像那个抛弃儿子的米勒，不但不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不深思，反而让受伤的孩子学会自己长大；另一个则是雷·X，作为儿子，他对马特尔的不闻不问也充满了不满，他拿来让马里奥拍摄的一个剧本就是关于儿子恨父亲的故事。
把深爱着他的女人当做陌生路人，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这才是真正缺失了爱的表现，当这种缺失被欲望取代，并被“最后一吻”冠以爱，则是一种异化——终于变成了生命消逝的事故，变成了永远黑暗的失明，变成了“破碎的拥抱”，也终于，一部欲望电影在14年后真正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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