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3《远东各各他》：耶稣最终没有成为基督
这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结尾：起先维克多像个孩子那样在海边礁石上跳跃，或者踩在湖面的浮冰上来回嬉戏，对于他来说，仿佛回归到了最无忧的世界，海浪的冲刷或者湖水的流动，构成了维克多运动的镜像，运动不息，战斗不止，对应着他不断抗争的过去；但是当这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他和妻子站在高处的悬崖上，在暮色制造的剪影里，在巨浪滔天的对比中，他们只留下沉默的影子，而旁边正立着横竖编织起来的枝条，宛如十字架——当他们站在冷酷、寂静的“远东各各他”的时候，当他们的世界只有沉默和影子的时候，他成为了肉身殉难的耶稣，但终于没有在复活的那一刻成为真正的基督。
在雪地里收集废旧金属的时候，一个看门的老人讽刺维克多的那句话成为他这一命运的注解：“你想成为救世主，却只是一个失败者。”想成为救世主，想把人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但是最后他被钉死在各各他山上，这一种失败不仅无法救赎他人，连自己都走向了失败的深渊。最后象征意义的镜头透着一种凄凉，而纪录片结束回到现实中的维克多，甚至连贴在他身上的那些标签都消失了，不是救世主，不是失败者，不是网红直播者，不是政府的异己者，仅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据导演朱莉亚·塞尔吉娜介绍，维克多现在已经不做直播，以及不再斗争，而是成为了一个农民，过着和别人一样的普通生活。
这是一种回归？还是一种妥协？纪录片之外维克多的生活其实已经变成了花絮一种，朱莉亚·塞尔吉娜当初决定拍摄这位网红时，就说过：“尽管在俄罗斯许多人认为这部影片具有政治倾向，但对我个人而言，它仅仅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想在他生活的土地上留下印记的男人的故事。”但实际上，如果维克多没有介入政治生活，那么这个留下印记的男人的故事也不会打动朱莉亚·塞尔吉娜。2018年的时候，住在莫斯科的导演在油管上偶然看到了他的直播主页，然后进行了关注，接着便开始启动了纪录片的拍摄——那个坐在自己房间里、身后挂着远东维克多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旗帜、在镜头中说着生活在阿穆尔斯克城市中感受“消失”的维克多，为什么会吸引朱莉亚的注意？又如何通过影像的纪录变成一部电影？
“他性格明朗，富有表现力又充满激情。一切事件似乎都被他吸引——如旋涡般围绕他旋转。”这便是朱莉亚所说的“男人”，而从维克多这个男人身上朱莉亚更是看到了他身后就像那面州旗一样，三色的世界里是一个复杂多元的存在。“远东”是俄罗斯在亚洲部分领土的统称，不仅在欧洲中心论意义上，更是在俄罗斯版图上，远东都是一个边缘化的存在，在这片“最遥远、最寒冷、最灰暗”的土地上，当人们没有办法走到土地的尽头，也没有办法真正离开，他们是不是会陷入某种绝望中？这是土地带来的境遇，这是边缘化存在带来的禁锢，就像维克多生活的这个城市一样，30年的人口流失了五分之一，自杀率排名第三——在纪录片里，维克多走在被雪覆盖的城市，他指着那些高楼说，这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他们都走了。离开而消失，慢慢靠近的就是那个叫做“死亡”的状态，“这是一个死亡的城市，我正在看着它慢慢死亡。”
| 导演: 朱莉娅·塞尔吉娜 |
维克多是见证者，也是亲历者。父母已经逝世的他，已经和玛利亚结婚，生有两个儿子，也有一份当出租车司机的工作，在个体意义上，这是一种平淡却安宁的生活，在很多人选择离开的时候，他却留了下来，这种留下是对于这片土地的某种情感，但更多是迷惘，或者在维克多看来，无论去哪里，都会有问题，都会生活在“最遥远、最寒冷、最灰暗”的土地上，而这便具有了普遍意义，朱莉亚说：“维克多是俄罗斯40岁这一代普通民众中的典型。在他的一生中，他见证的只有国家的衰落和落幕，如今这个国家不再属于他。”边缘的生存，是一代人的普遍境遇，所以维克多要开通直播账号，要在旗帜下批判现实，要让更多人知道这个国家存在的问题：他批评政府的不作为，批评官员的腐败，批评城市存在的问题，人口降低、暖气失效、酗酒、民族隔阂，民粹主义等都成为他攻击的目标——甚至在他遭受账号被封、投进监狱、失去工作、家庭关系紧张等一系列挫折之后，他依然保持着一腔孤勇：雪天收集废旧物品车陷在了雪地里，半路又发现车没油了，在小事上也从来没有成功过的维克多急于去赴一场“会议”，那就是州长谢尔盖举行的市民见面会，已经迟到的维克多心急如焚，最后他将水加进了油箱，终于大汗淋漓不修边幅地出现在州长面前，他拿起话筒义愤填膺地控诉政府的不作为，关于不合格的自来水，关于水源导致的疾病，以及“专门为年轻人修建的墓地”，即使被拿走了话筒，维克多还是情绪激动地说起了这个城市之痛，“环境已经如此恶劣了，如果我们还不做些改变的话，真是无法面对我们的孩子……”
场面至少没有失控，州长谢尔盖似乎也在认真地听着，但是，当维克多控诉完了走出会议室，政府和市民的对话也告一终结，而从结果上来看，这更像是一次刚起身就被叫停的行动，因为不久之后谢尔盖因为“触犯刑法被捕入狱”。不管是州长还是市民，在所谓的政治生活中都成了过客，所以朱莉亚要拍摄一个男人的生活，拍摄一个男人的抗争——回归到人的意义上，如何抵抗边缘式的生存？如何打碎“最遥远、最寒冷、最灰暗”的现实？维克多开设直播账号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的现实，但是他获得的仅仅是数量极少的粉丝，甚至粉丝对他也是千嘲百讽，说他不靠谱，说他怯懦，说他键盘，说他是自由主义，更多人说他只是一个小丑。在众多讽刺的声音里，只有一个叫迈克尔的人被他所吸引，他们取得了联系，他也认识了维克多，之后他更是为维克多的直播出谋划策，很快，维克多的粉丝不断增多，他讨论的话题引起了更多人的共鸣。
迈克尔绝对可以算是维克多的领路人，也正是在他的帮助下，维克多从虚拟走向了现实——在网络的虚拟世界里，维克多只不过是在逃避，但是作为一个公民，他认识到还应该反抗。于是他向每个人提出了问题：“人们什么时候能幸福地活着？让人们幸福，这件事如果别人做不到，为什么我不能试一试？”这一下子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他在直播时喊道：“革命要从远东开始。”于是他走出直播室走上街头，甚至开始了街头演讲，带动了当地的抗议浪潮。但是维克多却被关进了监狱，这像是一种戏谑，他被指控的原因不是因为反政府，而是上传了一段当地群众列队为黑帮首领送葬的视频，而且视频根本不是他上传的。阴差阳错成为犯人，这是维克多遭遇的一次打击，也让他再一次看清了政府的无为，而当迈克尔接他处于，站在被大雪覆盖的土地上，有些咳嗽的维克多似乎并不想收敛很多，但是他发现外面的世界开始变了。
《远东各各他》电影海报
他回家叫着两个儿子的名字，但是他们都在打游戏根本没有想到父亲出狱，反倒是那条狗，摇着尾巴迎接主人回家；曾经支持他的妻子玛利亚，也开始了退缩，一家人连生活也过不下去了，他却还是孤注一掷期待政府能听见他的呼声，玛利亚骂他只是一个“小丑”；邻居或者朋友，也对他冷眼相看，没有了工作的他到那些已经没人居住的地方收集废品，却遭到别人的讽刺……但是维克多却从来不管这些，他对妻子说：“当小丑总比当奴隶好。”他对别人说：“疯子被当成正常人，正常人变成少数派。”当他失去了战斗的武器，他极端地开始用肉身来抗争：在直播间里，他感觉身体开始疼痛，之后是剧烈地疼痛，但是当迈克尔拨打了救护车电话，当救护车已经到了门口，维克多却拒绝开门拒绝就医，他要以死亡的方式对这个病态的世界进行抗争——直播间里，是疼痛的维克多，是坚持的维克多，是挣扎的维克多，是孤勇的维克多，是倒下的维克多，是牺牲的维克多……
在维克多看来，这个国家已经疾病缠身，这个城市已经病入膏肓，在不断接近死亡的现实里，自己的肉身只不过是这死亡的一部分——维克多患有肝硬化、胃溃疡，他出狱的时候就对迈克尔说，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而在直播间，当疼痛袭来，维克多选择直播自己的死亡，只不过是要让自身的疾病和死亡变成一种活生生的再现，变成对这个国家和社会最真切的还原。而当维克多痛苦倒下，直播室变成沉默的世界，架起摄像机拍摄的朱莉亚又为什么见死不救？这似乎不是一个简单的纪录片伦理问题，维克多之后是被抢救回来的，朱莉亚是用这样一种记录方式放大了维克多的悲剧性，这种悲剧性正完美的阐释了“真实”：“在那里，他能窥见内心深处真实的自己，而不是被生活塑造的维克多。”
这是生活在边缘地的维克多，这是一腔孤勇的维克多，这是渴望革命的维克多，这是倒下而成为殉难者的维克多，当然，这更是真实的、作为一个人的维克多，而在这个真实的个体的维度里，所折射出的是这个国家、这个社会甚至这个时代的患病现实：特写中是那个总是滴水的水龙头，它需要修理；直播镜头前的维克多总是处在虚焦中，他是虚拟和模糊的存在；城市总是被雪覆盖，安宁却是一种死寂；而在纪录片拍摄过程中，警察和政府的阻扰成为一种常态……这一切属于纪录片本身的叙事，又溢出来成为真切的另一种现实，这个最后被俄罗斯文化部赞助的纪录片，在纪录片大会放映现场，对话中的所有粗话都被屏蔽，取而代之的不是失声，而是刺耳的屏蔽音，一种声音被另一种声音取代，一种现实也被另一种现实所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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