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23 《尤利西斯》:历史是一个“自食的幻想”
一只山羊,面对一张照片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它会慢慢靠近,然后在无设防的情况下用嘴巴叼起,然后用牙齿咀嚼。在它面前只是一张照片,甚至不是照片,它变成了可能的食物,只有在咀嚼过程中它才会真正知道照片并没有鲜草那样美味。就像一个实验,阿涅斯·瓦尔达把照片放在山羊面前的时候,她设想的问题是:“一只山羊如何看待自己的照片?”因为在这张黑白照片里,有何自己一样的山羊,只不过照片里的山羊已经死去,但是在山羊看来,不管死去还是活着,它都只是摆放在自己面前的一件物品,它都会以试探并且实践的方式咀嚼起来。
阿涅斯·瓦尔达将这种现象命名为“自食的幻想”,照片作为一种物件的存在,在山羊面前就是一种满足自己动物本能的食物,它接近、咀嚼,就是以幻想为基础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而其实,在自食的过程中,一只山羊甚至连幻想也没有,或者幻想也仅仅建立在动物本能之上。所以这个“自食的幻想”看起来更像是对于自我,对于时间的解构。照片里有一只死去的山羊,“不是很久以前腐烂的、变成沙砾和骨灰的那只山羊的影像;也不是毕加索用垃圾、金属和弯钩制成的那只;不是后来用青铜浇铸的那只;不是像养育了宙斯的‘阿尔玛提尔羊’那样不朽的那只,不是塞甘先生勇敢面对狼的那只,也是不库图里尔的另一片残骸。”所有的不是都在否定被创造、被制造的山羊,也就是说,山羊“只是一只羊,任何一只羊”——它也是动物本体意义上的山羊,从来不具备一种人文意义上的创造。
山羊只是一只山羊,但是在山羊“自食的幻想”中,阿涅斯·瓦尔达的目的却想发现在时间意义中的态度,照片拍摄于1954年,那只死去的山羊静止在1954年的时间里,而现在的山羊是在1982年,这是现在活着的山羊,死亡和活着,1954年和1982年,以及过去和现在,是不是也像这一只山羊一样,用“自食的幻想”消费着时间,消费着历史?在那张照片里,除了在右下角死去的山羊,还有阿涅斯·瓦尔达选中的两个“模特”,一个是面对大海的男人,站立着,裸体,背对着摄影者,也背对着山羊的死亡;另一个则是坐在那里的小男孩,坐着,面对着镜头,当然,也面对着山羊的死亡。男人、孩子和山羊,构成了1954年的这张照片,加上前面的加莱海边,加上被确定的星期日,以及名叫“弗里·埃利亚”的男人和名叫“尤利西斯·莫里斯”的小孩,这张照片就变得真实。
| 导演: 阿涅斯·瓦尔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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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真实的照片,是否会构筑一个不被遗忘的历史,是否会在影像中找到记忆?当把1954年的照片像对待山羊一样寻找“如何看待自己的照片?”的答案而放在男人和孩子面前的时候,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1982年的埃利亚已经是《ELLE》杂志的艺术总监,当他拿起这张照片的时候,却告诉阿涅斯·瓦尔达不记得了,除了这张照片,作为对记忆的唤醒,阿涅斯·瓦尔达还拿出了一些鹅卵石,还提供了相同时期裸体的埃利亚背对镜头的照片,但是,对于埃利亚来说,他记得自己其他照片上的衣服和鞋子,记得在海边,甚至记得“我的确喜欢看大海,我在等待你拍”,但似乎唯独不记得这张和小男孩、死去的山羊在同一个镜头里的自己。
“我现在已经十万岁了。”埃利亚似乎开玩笑地说。十万岁,作为一种时间的虚构,是不是让1954年的照片变成一种虚无,不记得照片中的自己和小男孩,是不是也像山羊一样陷入在“自食的幻想”中?其实从1954年到1982年,埃利亚还保持着当年裸身的习惯,甚至在杂志社看照片的时候,他似乎也不顾及阿涅斯·瓦尔达作为一个女性的在场,除了手上的手表,除了戴着的眼镜,埃利亚似乎还是那个裸身在照片中的男人,但是十万岁的虚构,不记得的记忆,都让1954年的照片成为时间之外的存在。
而尤利西斯呢?1982年的他已经是一家书店的主人,已经是有两个女儿的父亲,当他面对着1954年的照片的时候,几乎说出了和埃利亚一样的话:“我不记得这张照片了。”而阿涅斯·瓦尔达几乎也已提示的方式试图让他找到当时的记忆,1954年的时候,尤利西斯一家因为政治避免从西班牙的丹尼斯来到法国,他们就和阿涅斯·瓦尔达住在一个院子里,据阿涅斯·瓦尔达的回忆,这个小孩曾带给他很多的灵感,那些用自然光拍摄的照片成为阿涅斯·瓦尔达影像记录的一部分。但是如此确定的事实,在尤利西斯那里却变成了虚无,“不记得海滩和山羊,也不记得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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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电影海报 |
照片里他是被摄制者,或者在记忆里的确有模糊甚至遗忘的可能,但是在同期尤利西斯还根据照片绘制过一张画,这张画的色彩比黑白照片更丰富,而最大的不同是,画里的小孩用脚触动了身边那个男人,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孤立在自己的位置上,触动像是一种对话,让他们变成一体。但是当尤利西斯面对自己绘制的画时,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不记得这张画了。不记得这张画,就是不记得自己的创作,不记得自己的照片,不记得自己的时间,当自己的记忆在时间中消失,是不是和那只1982年的山羊一样,仅仅是完成了一次“自食的幻想”?
似乎不应该被遗忘的,阿涅斯·瓦尔达用鹅卵石和另外的画作提醒埃利亚,用那张画提醒尤利西斯,甚至她记得尤利西斯当时患了一种叫髋痛病的疾病,不治疗的话会瘸一辈子,而经常在海边的他就是因为海藻推拿能够治愈这种疾病,对于这一段历史,尤利西斯的母亲比耶维记得很清楚,而且在九个月之后,他的这个疾病竟也奇迹般康复了。母亲记得这种疾病,当然尤利西斯也记得那种疼痛,但是为什么他们和埃利亚一样,会让这段记忆消失,或者仅仅让照片上的自己消失,这一种“自食的幻想”是不是在故意制造一种虚幻?
“它是真实的,但对你来说不是,你必须想象一下你的童年。”阿涅斯·瓦尔达这样提醒尤利西斯,“确实如此,”尤利西斯却这样回答瓦尔达的提问,“这是我的真相。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即使它是很奇幻的,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为什么记忆会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为什么时间会变成“自食的幻想”?难道就像马拉丁所说:“我的时间飞起,悬停在空中。”悬停在空中是怎样一种体验?它是不是在解构时间本身?
如果把1954年的照片当成是真实记忆的一部分,加莱海边、星期日、埃利亚、尤利西斯,以及死去的山羊是不是也必定是真实的一部分?但是当1982年再次打开这张照片的时候,其实时间已经以悬停的方式开始了另一种阐述。阿涅斯·瓦尔达把照片倒过来,“山羊犹如在黄道宫中的第一宫,漂浮在满是流星的空中。”在这张被重置的照片里,尤利西斯和埃利亚在照片的右下角,而在左上角的山羊,却不像是死去的山羊,“它仿佛是从空中跌落而摔昏的。”静止的死亡变成了一种坠落的过程,倒置的照片产生了新的意义,“这是一个静止的生命或有插图的风景,而裸体者便是这一个插图。”在山羊倒置的意义中,活着和继续活着的裸体者却又变成了静止的风景。
这是第一种阐述,而当阿涅斯·瓦尔达把照片和绘画给那些和1954年的尤利西斯差不多的孩子们看时,他们更是用自己的想象力阐释着照片和绘画,“他在裸泳?我可不是裸体主义者。”“山羊的眼睛是睁着的。”“画里的是一头牛,快要生了。”“照片比画更像人。”……他们在议论,而每一次议论又把照片和画作带向了另外的方向,这是一种解构还是一种重构?在阿涅斯·瓦尔达和孩子们都照片和画作进行不同阐释的时候,阿涅斯·瓦尔达似乎又回到了和自己相关的时间里,1954年5月9日,是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而那一天,正是法国政府为在奠边府战役中死去的士兵默哀,默哀也是庆祝胜利,在当时的法国,人们纷纷走向街头。而那时的阿涅斯·瓦尔达正准备数周后的一个摄影展,在当天她还拍下了戴高乐默哀时的照片。
阿涅斯·瓦尔达其实已经走进了历史的记忆,奠边府,越南代表,戴高乐,斯大林,周恩来,休战协定,他们组成了1954年的那一段历史,当这些历史以纪录片的方式被放映的时候,是真实的,但是这些真实的历史是不是也会在1982年的时候,或者更遥远的现在,变成“自食的幻想”?尤利西斯作为一个个体,其实当他一家从西班牙政治避难到法国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打上了宏大历史的印记,而这种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解构自我的时间,所以在他已经变成一个法国人的时候,似乎不愿提及那段历史,似乎要让1954年的记忆彻底消失,髋痛病的疼痛可以在治疗中康复,而很多历史的记忆却带着无法愈合的疼痛。
所以从1982年回到1954年,对于阿涅斯·瓦尔达来说,也开始选择对历史的遗忘,“似水年华不停息,历史舞台的演员们,官方记忆的主角们,过场如光孔中看过去的皮影戏,转来转去如交谊舞马拉松上互换的舞伴。”当那张照片再次出现的时候,它的意义在于:“它只是一个存在的画面,一个童年的旧影像。”阿涅斯·瓦尔达开始重新阐释这一张照片,“小男孩在两个形象间被撕扯,一个是站立的父亲,是小孩的未来,一个是母亲,是那个肚子肿胀并且躺着的山羊。”一张照片似乎从真实和现实层面走向了虚构和神话层面,而那个叫尤利西斯的男孩自然变成了古希腊神话中的“尤利西斯”:“尤利西斯是个绝对的英雄,他在海上做梦,他不停地返回妻子佩内洛普的身边,他在每个港口被救起,他是一千个诡计的尤利西斯,最终藏到了公羊和山羊的皮毛之下,永远离开了,留下的是半神、版女神和小尤利西斯,小尤利西斯在美人鱼的歌声中成长。”
现实变成了神话,这是对于历史,对于记忆的另一种逃避和虚构,但是这对于1954年留下过疼痛的尤利西斯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他无法藏在山羊的皮毛之下,他无法在美人鱼的歌声中成长,他无法返回自己的故乡,这才是真实的自己,就像比耶维的母亲在回答阿涅斯·瓦尔达关于“他为什么叫尤利西斯”的时候说的那样:“这是孩子父亲的想法,他认为这个名字很好听。”仅此而已,尤利西斯只是一个名字,和虚构无关,和神话无关,和阐释无关。
1954年是消失的时间,1954年是遗忘的记忆,1954年甚至是不存在的童年,所以对于那张照片,对于那段历史,看见了“自食的幻想”的人其实可能就是阿涅斯·瓦尔达自己:“影像只是存在本身。它什么也没说。会说的都是人们,看它和解说它的那些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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