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23《蝴蝶夫人》:美国知更鸟筑巢了吗

《蝴蝶夫人》作为经典的歌剧,最早的文本是小说,由美国作家约翰·路德·朗创作,这部同名短篇小说和皮埃尔·洛蒂的小说《菊子夫人》合为一体,便构成了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的蓝本,歌剧的剧本则由雷基·伊利卡及乔赛普·贾科萨撰写,1904年5月首演于意大利米兰斯卡拉歌剧院,其后五易其稿成为歌剧历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由于首演时因观众审美差异遭遇失败,该歌剧进行了修订遂成为世界歌剧舞台经典剧目。歌剧《蝴蝶夫人》充分体现了普契尼的高超创作能力,他在音乐上采用了《江湖日本桥》《狮子舞》《樱花》等日本民歌来表现“蝴蝶夫人”巧巧桑的艺伎身份和天真心理,同时将日本旋律和意大利风格相结合,形成了独特的音乐风采,在歌剧中,最经典的就是巧巧桑的咏叹调《晴朗的一天》,它通过女高音的抒情曲调,将蝴蝶夫人对平克顿充满爱的期待表现得细腻贴切,成为普契尼歌剧中最受欢迎的歌曲之一。
可以说,经典歌剧《蝴蝶夫人》在舞台上长盛不衰,去年上海大剧院还推出了制作版,以纪念普契尼逝世百年和歌剧首演120年。同样,小说或舞台歌剧改编的电影也不断阐释这个经典IP的独特魅力,最早的电影是1915年默片时代上映的同名电影,蝴蝶夫人由玛丽·碧克馥主演,派拉蒙影业发行;之后在1932年Marion Gering导演了《蝴蝶夫人》,该电影由西尔维娅·西德尼、加里·格兰特、查尔斯·拉格尔斯主演;另外,还有1954年卡尔米内·加洛内导演、1986年德里克·贝利导演、1995年弗雷德里克·密特朗导演和2011年朱利安·纳皮尔导演的各种电影版本;西方世界之外,《蝴蝶夫人》在东方也同样改编不断,1943年中国导演李萍倩执导了第一部中国版《蝴蝶夫人》,电影聚焦明治时代日本和美国文化的冲突,1956年则诞生了香港版《蝴蝶夫人》,导演是易文,由李丽华和黄河主演,电影采用伊士曼彩色菲林拍摄,而日本也在2011年推出了由宫崎葵主演的时代剧《蝴蝶夫人》,这部NHK制作的时代剧重构了武士家族的女性命运。
从小说到歌剧再到电影,通过不同体裁、不同形式、不同角度的演绎,《蝴蝶夫人》在多重视角下阐述了“蝴蝶夫人”的命运。而回到这部由Jean-Pierre Ponnelle导演的1975年版歌剧电影,最大的一个直观问题可能就是选角上,剧中巧巧桑成为“蝴蝶夫人”的年纪是15岁,第三幕发生的时间是新婚之夜三年之后,此时的蝴蝶夫人是18岁,不管是15岁还是18岁,也不管她经历了怎样的坎坷人生,还是一个少女、少妇的年纪,但是出演蝴蝶夫人的米雷拉·弗蕾妮已经40岁,如此大的年龄差异必然会影响角色的定位,必然会影响观影效果。Ponnelle选择米雷拉出演蝴蝶夫人,正是从歌剧这一角度来考虑的,弗蕾妮童年时就在儿童歌唱比赛中获奖,她走上演唱生涯的老师就是康波·加利亚尼,他也是帕瓦罗蒂的老师,从1955年首次登台,弗蕾妮塑造了许多经典的歌剧形象,成为意大利最杰出的抒情戏剧性女高音,1963年在斯卡拉剧院饰演《卡门》中的米卡拉,被卡拉扬看中,后来参与了参与与普赖斯、科莱里、梅里尔合作录制《卡门》,而这部歌剧电影的音乐指挥就是卡拉扬。
| 导演: Jean-Pierre Ponnelle |
弗蕾妮是歌剧界的著名女高音,在这部电影中她也符合Ponnelle对蝴蝶夫人在歌剧演绎上的要求,但是作为一部电影,40岁的演员饰演15岁的巧巧桑,就明显产生了错位,这也许是歌剧和电影之间存在的一种鸿沟。对歌剧并不懂行,而观影在更大程度上只是对电影本身的一种主观感受,Ponnelle在调度和运镜中还是发挥了电影本身的特性,比如摇拉推移的镜头运用,比如布景设置突破舞台的单一性,比如全景式俯拍强调对人物命运的隐喻式呈现,印象最深的当属第一个镜头:平可顿冲破窗户纸,从房间里一跃而出,然后在庭院里奔跑,慢镜头中是一张张的人脸,之后定格,之后去除滤镜效果,平可顿也被还原为一个美国海军上尉,由此进入到故事的真正叙述之中。这是电影的一个引子,但是平可顿冲破窗户、庭院奔跑的动作再一次出现是在最后的场景中,那时的蝴蝶夫人在“永别了我的宝贝”中,将刀刺向了自己,而带着新妻子重返日本,并见证了蝴蝶夫人自杀的平可顿羞愧难当,于是他冲破了窗户纸一跃而出,这是对死亡现场的逃离,是不是也是在恐惧式的奔跑中对抛弃蝴蝶夫人行为的自责?
开头和结尾的重复使用,当然是一种呼应,更是一种强调:强调蝴蝶夫人被抛弃的命运,强调巧巧桑无法脱离困境的宿命,更强调文化差异带来的悲剧——无论是早期的歌剧还是电影表现,似乎都被诟病的一点是:日本的艺伎巧巧桑和美国海军上尉结合在一起,根本不是爱情,反而是日本和美国、东方和西方文化差异造成的隔阂,甚至有人将其看作是一种潜在的种族主义。的确,巧巧桑成为蝴蝶夫人,最大的渴望就是成为“美国夫人”,这种渴望如此强烈竟变成了一种对自我的抛弃:在第一次和平可顿见面的时候,巧巧桑就挂上了耶稣的项链,她已经做好了接受新的宗教的打算,正是她的这一举动导致了舅舅的发怒,他质问巧巧桑为为什么背弃日本传统的信仰,“你在教堂做了什么?”在巧巧桑拒绝之后,舅舅发出了对她的诅咒。这是日本传统和西方宗教之间的一次冲突,当手上拿着父亲被天皇赐死的那把剑,听到舅舅对她的质问和赌咒,却戴着耶稣的十字架,完成了对基督教的皈依,巧巧桑要成为蝴蝶夫人,无疑加大了这种信仰上的冲突。
而在和平可顿度过新婚之夜而开启的第二幕中,成为了“蝴蝶夫人”的巧巧桑完全将自己看成是一个美国夫人,媒人五郎和领事造访的时候,她说:“欢迎光临美国家庭。”她还给领事地上了美国香烟;当五郎想要劝她改嫁日本人,她直接拒绝了,我不是在日本。”她报出儿子,问领事的是:“日本的孩子怎么会有蓝眼睛、卷头发?”三年来,她一直等待平可顿回来,平可顿对她说过的那句承诺是:“等到知更鸟筑巢的季节,我将带着玫瑰花回来。”但是等待却一直遥遥无期,她便问领事:“美国知更鸟筑巢了吗?”她无数次想象平可顿回来,而且还接走了她,他们远渡重洋来到了美国,蝴蝶夫人也从此加入了平可顿大家族,成为了被家族认可的女人……可以说,蝴蝶夫人完全把自己的生活美国化,她也因此把自己叫做“美国夫人”,而对美国的狂热渴望意味着对日本的抛弃,甚至是对自我的抛弃,于是在她确信平可顿将要回来之后,和铃木在屋子里撒花,飘落的花落在地板上,但是她们所撒落的化不是日本的樱花,而是美国的玫瑰花,蝴蝶夫人院子里种的就是玫瑰花,这是美国的玫瑰花,这是知更鸟筑巢时盛开的玫瑰花,这是平可顿回来要送给她的玫瑰花。

《蝴蝶夫人》电影海报
用玫瑰花取代樱花,蝴蝶夫人的确走向了日本之外的世界,的确构筑了假象的美国,也的确在自我抛弃无可避免地被抛弃,Ponnelle将这种文化、信仰、民族之间的差异放大,最终演变为女人和男人之间的悲剧命运,而这个命运从“蝴蝶”的三重意象中得到了诠释。在第一幕中,平可顿等待新娘的到来,他期待自己能成为巧巧桑的丈夫,期待自己成为日本的新郎,“我要成为日本的新郎,活上九百九十九年。”买下这个可以住九百九十九年的房子,意味着一种永久性,但是这种永久性却构成了反讽,平可顿在为“伟大的美国干杯”时就强调:“世界各地都有美国人经商和冒险,选择停靠还是起航,他们都是随意,直到风暴袭来,他们才改变自己的航向。”平可顿为美国干杯,就说出了美国人、美国男人的随意性,而这种随意性也正是他在这场婚姻中的态度,他想要做日本的新郎,于是靠岸,他想要回到美国,于是起航,他想要巧巧桑的爱,于是结婚,他想要美国女人,于是不再回来。于是这个决定靠岸还是起航的美国男人,将日本艺伎巧巧桑命名为“蝴蝶夫人”,这第一种蝴蝶就是欲望的象征,“她令我着迷,她的出现就像一只蝴蝶,我被禁锢在对她的渴望中。”
这是一只令美国男人着迷的蝴蝶,这是一只将男人禁锢在欲望中的蝴蝶,而这只蝴蝶对于巧巧桑来说,也是她想要成为美国夫人之一欲望被触发的象征,“我紧紧抱着你,正如你紧紧抱着我……”他们被欲望抓住,他们像蝴蝶一样飞抵天堂。而在第二幕,新婚之夜已经过去三年,平可顿也已离开了三年,在独守闺房的岁月里,蝴蝶夫人已经变成了无数次期盼却无数次失望、无数次失望却无数次编织虚幻之梦的蝴蝶,美国知更鸟不知道有没有筑巢,庭院里的美国花却开始凋零,她终于在内心发出疑问:“他是不是将我遗忘?”终于蝴蝶夫人跳起了舞蹈,而这就是蝴蝶的悲伤之舞,“蝴蝶为你们跳起的舞蹈,就是令她战栗的命运。”蝴蝴蝶在这里就变成了自我命运的写照。而当到了第三幕,蝴蝶夫人预感到平可顿马上到了,她换上了新婚之夜的腰带,梦想着平可顿带着她和孩子远渡重洋开启美国生活,平可顿的确回来了,但是他带来了真正的美国夫人,而且他还想要带走蓝眼睛、卷头发的儿子,蝴蝶夫人在这种完全被抛弃的命运中,最终选择了自杀,那把父亲被赐死的刀刺向了自己的身体,柔弱的蝴蝶折断了翅膀,悲剧的命运在死亡中落幕,而蝴蝶之死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毁灭?
从欲望的意象到命运的符号再到毁灭的象征,Ponnelle用三幕电影完成了对蝴蝶三重形象的塑造,新婚之喜、分离之痛和自杀之悲也构成了“蝴蝶夫人”的三种叹息,没有坚韧只有虚妄,没有忠贞只有臆想,没有刚烈只有卑微,就像那一枚钉子,把蝴蝶夫人钉在了文化差异造成的割裂之中,成为了百年以来从舞台到电影的一个永恒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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