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8《草疯长》:朝着无人的旷野疾奔
我心想,我就是想要永远在对好色、贪婪的描写中追寻人类的滑稽、伟大、纯真与丑陋啊。
——《走向创造的旷野》
2001年法国《解放报》把参加戛纳电影节的今村昌平称作“好色老头”,今村昌平认为这是一种“称赞”,因为在他看来,不是自己好色,而是以好色的目光发现好色的人性,通过好色的人性表现人类的欲望和情感——这是不是今村昌平对于概念的一次偷换?儿子天愿大介在《老爷子的侧影》一文中,详解了“老爷子”的种种性格:它是一本正经的合理主义者,他是一个不擅赚钱的理想主义者,他是一个勤奋、好开玩笑、爱钻牛角尖的父亲,他饭量很大却不是享乐主义者,他胆小爱虚荣、言辞刻薄辛辣,但是到了关键时刻却很有魄力的人,而在儿子眼中,今村昌平依然逃不过一种爱好:“喜欢女人”。但是如法国媒体称赞其为“好色老头”一样,儿子眼中的父亲在“喜欢女人”中,也有着独特的意义,这是一个个性极强的人,这是一个认真的人,“老爷子拍的电影真的很好看”,所以,最后儿子的感慨是:他是不是疯了?
疯了,就是不拘一格,就是放飞自我,就是追逐自由,而今村昌平在对年轻人的寄语中就充分表达了要做“草疯长”的自己,“不需要什么天才,/不要被常识束缚。/拿出勇气来,/执着地探求人性,/朝着无人的旷野疾奔!”在他看来,人本来不会讲自己的创造行为传授给别人,创造归根结底是一种个人行为,但是,“创造的态度和志向是可以传授给别人的”,而这种传授正是他对年轻人应尽的责任。这是今村昌平过了喜寿之后,在对年轻人的寄语,而这些寄语正是他这一生实践的写照:他不是天才,但是他不被常识所束缚,他以自己的勇气探寻着人性,“超人无人的狂野疾奔”便是对常识、规则和他者的不顾,便是对自我、人性、欲望的追寻,“好色”也好,“喜欢女人”也罢,不正是这一种“草疯长”的疯狂?
拍电影是个不上算的工作,独立制片四十余年债台高筑,电影不是绞尽脑汁洒尽汗水就一定会成功,这是今村昌平对电影的一种态度,在电影世界里,他不是一个事业的成功者,但是他又希望将“电影的乐趣”传递出来——电影对今村昌平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的乐趣在哪里?“拍电影就是仔细观察分析‘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魅力的动物,进而构筑其银幕形象。”所以今村昌平在电影中真正探讨的是人性,而电影的乐趣也正是在这里。人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动物,却有其自身存在的魅力,在人所表现的人性中,或者是恶,或者是善,或者是欲望,或者是挣扎,其实都打开了多维度的空间,而这种空间也并不只是今村昌平将其塑造成电影形象而展开的影像空间,而是今村昌平用自己的方式观察着自己,内省着自己——人,是活生生和矛盾的自己;人,是组成社会百态表现人性复杂性的人;人,是被观察被描写被创造的人。
这便是三重面向的“人”。对于自己,今村昌平是通过不断观察和总结才认识的自己,从走访东条村寻找具有艺术家血统的曾祖父开始,这个人就是充满渴望的人,但是最后的失望而归终于让他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识,“对自己血统的期待彻底破灭,我突然感到肚子饿极了。”从家族到自我,从艺术到生存,今村昌平像是第一次发现了自己。这个自己是活生生的,这个自己也是感性和理性的矛盾体:他患有中耳炎,小儿哮喘,体质弱,所以在小学时常常被老师讥笑,还被贴上了“弱不禁风”的标签,于是在大城市早熟的他,在老师所说的城乡二元的割裂中,在“弱不禁风”标签的自卑里,今村昌平有了一种“农村情结”,“我认定只有在农村才会有真正的人与生活,这种观念跟随了我整整一生。”于是把原本讲述大城市故事的《赤色杀机》搬到了农村,于是,在《日本昆虫记》中把来自农村、充满活力的女性设为主人公,于是,开设在横滨的电影学校科目中,农田实习是必修课……
这是一个喜欢麻将的今村昌平,这是一个饭量很大的今村昌平,这是抽烟喝酒的今村昌平,这更是一个“喜欢女人”的今村昌平,小时候家的右边是夜总会,“夜总会昏暗的店堂里交织着酒精、尼古丁和化妆香粉的气味,这种味道我从小就喜欢得不得了,所以我愿意到夜总会去。”躲开了兵役,之后日本又战败,在早稻田大学学习期间,今村昌平一有空就泡在新宿、池袋的黑市里,倒卖占领军的汽油、黑市大米,赚取烧酒、香烟的差价,那时就是今村昌平“这辈子最有钱的时期”,而拿到了钱,他就会去新宿的公开妓院去住一宿,“早晨再带着女人一起走出妓院,回到黑市请她吃一顿咖喱饭。”即使和昭子结婚之后,生活模式还是一成不变,不健康的生活终于带来了患上糖尿病的恶果,目睹过父亲因糖尿病吃过的苦头,当医生告知病情时,今村昌平回忆说:“打击真是很大,可是生活方式又一时改变不了。”
感性与理性的矛盾,肉体和精神的斗争,在今村昌平那里表现得非常充分,但是他却把黑市的那段生活看成是对人生发生重大改变的关键时期,从自身意义上来说,黑市、妓院组成的现实让他看见了自己“生的欲望”,它们如此赤裸裸地表露在外,“不管是失恋的时候,还是写的蹩脚剧本被戏友们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我总会痛饮廉价劣质酒大醉一番,然后蒙头大睡,醒后又会重新打起精神来。”而从自身的认识到对他人的观察,今村昌平深入到了“人”的世界:这里每天充斥着争吵、协斗、卖淫之类的恶习;这里有韧劲十足的精明女贩,有邋遢懒散的退伍老兵,有暗中索贿的巡逻警察,“对三教九流的观察,为我日后在电影中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提供了无尽的素材。”越过黑市这个有限的区域,今村昌平将目光放在社会更广阔的世界,他开始关注社会底层的无名人士,开始观察置于逆境中的女性,还对战地未返乡的士兵、下南洋的卖春女、无辜受歧视者感兴趣,他们正是在战后日本追求富裕的背后那些被遗弃的人……
编号:Y25·2210920·1778 |
今村昌平看见的是社会底层的人,是被遗弃的人,是迷失的人,是在恶的世界里的人,而实际上,这种内心的阴暗部分“被兜底淘了上来”来源于更久远的一次经历,那是今村昌平五六岁的时候,祖母带着他去杂司谷的鬼子母神堂去玩,在小庙堂里看见了格子门窗上绑着的结文,仔细一看,上面是女人长长的头发,有些头发还带着头皮屑,再加上小庙堂墙上黑黝黝的地狱图,“两相映衬之下更使人觉得毛骨悚然。”今村昌平是带着恐惧的心情看完了这一切,但是越是恐惧越是想看,这一种心理变成了恐惧的快意,“如今回想起来,或许当时自己的童心闻到了一种与死亡难以区分的性爱气息。”
从鬼子母神堂到夜总会,从混乱的黑市到农村情结,今村昌平对自己、对他人进行着观察,而这些观察在对人性的探索中,使得今村昌平找到了表现的舞台,那就是电影。今村昌平走向电影之路是从阅读开始的,小学时就开始读莫泊桑、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的作品,到了中学,开始读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的书,尤其喜欢的是井伏鳟二,对市井百态的描写,描写中精彩的人物对白,都给今村昌平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后来,洋一读上智大学时迷上了话剧,竟退学参加了一个叫作金曜会的剧团,父亲把他逐出了家门,但是喜欢戏剧的洋一对今村昌平发生了影响,因为逃避兵役,今村昌平去桐生念书,正是那段生活,他开始喜欢上戏剧,最后考进早稻田大学,经常去看文学座、俳优座等剧团演出的话剧,自己也在拼命写戏。
从文学作品的阅读开始,今村昌平不断提炼人性,而其实现实也是一部让他不断阅读的书。1943年3月今村昌平中学毕业,但是那时的日本开始了征战,他为了逃兵役,进了位于群马县桐生市的桐生高等工业学校;1945年3月,东京遭遇空袭,学校里没有食物,他们就吃同样饿得很瘦的老鼠,而今村昌平的家也在空隙中被毁,只好搬去了北海道;哥哥洋一后来去当了兵,但是1944年一封讣告寄到了父亲手上,“讣告上说他乘的船在开往前线途中,在渤海海域被美国潜水艇击沉了。”而二哥哲郎也参加了海军,作为一个克服了极端恐惧而一心赴死的人,却被告知战争结束了,二哥的心理崩溃了,后来回去当了中学教师,“对升迁毫无兴趣的他以一介教员的身份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自己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今村昌平却经历了战争日本以及战后日本的现实,而这种对社会的阅读丰富了此后电影创作,《追寻未归还的士兵》是他对哥哥洋一“偿还宿债式的追忆”,更是对日本社会的审视,“我这个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对未归士兵感兴趣,首先是因为我想了解他们如何看待当今正在齐声称颂‘表面的繁荣’和‘蹊跷的民主主义’的日本社会,其次是因为战争的真实状况正在被人们遗忘,我希望通过跟他们的交谈来深刻体会战争的真实状况。”之后的《续·追寻未归还的士兵》《回到无法松的故乡》《南洋姐》被统称为“弃民”系列,今村昌平就是在这些电影作品中表达他的批判精神,“不是他们抛弃了日本不回来,而是因为被抛弃了而无法回来。”
1951年考进了松竹影片公司大船制片厂,1958年第一次导演拍摄了《被偷盗的情欲》,今村昌平走向电影之路,开始了对人性新的观察和探求。当山内问他想拍什么样的电影时,今村昌平的回答是:“想拍重喜剧。”重喜剧是今村昌平自己的发明,是模仿“轻喜剧”生造出来的,“因为当时我已经在琢磨,光靠‘轻’,喜剧是不会令人笑得畅快的,如果把人更真实地描写出来,当然就能‘重重地’触及笑点,让人喜不自胜,笑得开怀。”重喜剧是为了“重重地”触及笑点,而其实今村昌平在电影创作上并不是为了笑,而是为了揭示一种沉重。让演员反复浸泡在被污染的河里得到了“鬼今平”的绰号,自己因为胃溃疡和十二指肠溃疡大吐血还去片场指挥,今村昌平以极其认真的态度对待电影,而他打开的这个世界无关政治,只有人性,“我开始感到,要研究日本的社会,从土著文化、民俗方面入手似乎更合理。”也正是鬼母子神堂的死亡,夜总会的性爱气息,黑市的三教九流,以及自卑之下的农村情结,让今村昌平将这诸多元素结合起来,深入人性,探寻更原始、更直接也更隐秘的世界,“日本人是如何逐步形成今天这样的社会和价值观的?我觉得应该继续发掘的是自古以来根植于农村的迷信传说和规则,而不是从美国批发来的民主主义。”
“拍平民,拍神灵”成为今村昌平的电影主题,他到奄美群岛的一个孤岛上探查风葬的痕迹,在孤岛这个闭塞的血缘社会中审视战后的日本社会,《诸神的欲望》便诞生了;以“不好惹的女性”为主人公,借用东北的农家和东京的店铺进行实景拍摄,第一次试用了现场同步录音,今村昌平完成了《日本昆虫记》;在《赤色杀机》中,今村昌平表现了女性无法估量的坚强,“这样的女子即使肉体受到侵犯,心中的精神内核也是不会被摧毁的。”在自己单干成立电影公司之后,今村昌平拍摄了审视情色的电影《黄贩子的人类学入门》;在《人间蒸发》中,今村昌平第一次设置了“最终不知道是谁”这个电影结尾;之后在日本创立第一所电影学校,今村昌平开始培养电影人才,而距离《诸神的欲望》十一年后,他又开始投入电影拍摄,在《楢山节考》中,他以彻底的现实主义审视自然法则,“人类与野山上的杂草、动物同样,都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为了生存,必须遵从严酷的规则。”
1983年,《楢山节考》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因为获奖,《楢山节考》的电视放映权卖出了一亿三千万日元,这笔钱正好解决今村昌平债台高筑的现实,电影学院开始正常运营;1997年,《鳗鱼》再获金棕榈奖,今村昌平成为两次获得这一奖项的日本导演;而在戛纳电影节五十周年的盛大酒会上,今村昌平和马丁·斯科塞斯、弗朗西斯·科波拉、安杰伊·瓦伊达等世界一流导演荟萃一堂,但是他关注的是另一个导演,他就是《长别离》的法国导演亨利·柯比,“我感到这次来戛纳真是太好了!想象着老导演贫困凄凉的晚年生活,我顿时觉得自己那点经济上的拮据要比他强多了。”这给了他新的动力:哪怕再辛苦,负债再多,也要拍出自己能够接受的电影来——只是,2001年拍摄了《赤桥下的暖流》参加戛纳电影节,2002年完成《九一一事件簿·日本篇》之后,今村昌平因患转移性肝癌于2006年逝世,那部十多年前就因为资金不足而流产的《新宿樱幻想》,终于没有在今村昌平手上变成一部电影,而随着它的再次流产,今村昌平的电影人生也画上了句号。
从对自我的观察,到对社会的审视,再到电影世界对人性的探寻,今村昌平在三重维度里认识了“‘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魅力的动物”,以“喜欢女人”方式展现人类的滑稽、伟大、纯真与丑陋,从而以不停步的方式“朝着无人的旷野疾奔”,看见明天,看见未来,看见隐秘世界里的存在,“我一直主张,二十一世纪是女性的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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