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19《马太福音》：我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刀剑
他传道向人类喊出的第一句话是：“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他被钉上上十字架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从一个普通人成为人之子的耶稣，从耶稣之死真正成为基督，《马太福音》里的这两句话是关于生与死的言说，而两句话指向的是人类的罪：“应当悔改”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悔改，没有悔改是离天国越来越远；被上帝离弃，是因为还活着，活着就无法在三天后复活——当耶稣说了这句话后，士兵用海绵蘸满了醋，送给耶稣喝，最后，“耶稣又大声喊叫，气就断了。”
耶稣在断气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成为了基督，大地开始震动，山崩地裂之后，死去的耶稣被收尸，而当最后墓门被打开，使者对众人说：他已经复活了。复活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不再是传道而是救赎，耶稣对门徒说：“天上，地下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作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凡我所吩咐你们的，都教训他们遵守，我就常与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日。”当基督和万民一起直到世界末日，耶稣的生平便至此终结，《马太福音》便收笔结束，而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的电影也降下了帷幕。
耶稣之言说，《马太福音》之福音书，帕索里尼之电影，构成了三种文本形式，而三者归于一体，是不是隐含着某种创作理念上的同一性？关于耶稣生平记录和言说的福音书著名的有四部，它们便是《新约》里的《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当帕索里尼以福音书为底本拍摄耶稣故事，为什么单单选择《马太福音》？这样的疑问当然和帕索里尼的思想以及创作理念有关：作为一个同志，为什么帕索里尼不选择暗示了同性爱情的《约翰福音》？作为一个写作诗歌和小说的文学实践者，帕索里尼为什么不挑选更具文学性的《路加福音》？作为一个不被人理解的孤独主义者，帕索里尼又为何不选择塑造了不被门徒理解、被上帝抛弃的耶稣形象的《马可福音》？
选择《马太福音》是一种基于帕索里尼自身理念的必然？而实际上，这是一个偶然的开始，片头的那句话是一个提示：“谨以此片献给敬爱的教皇约翰二十三世。”1962年，教皇约翰二十三世邀请非天主教艺术家们进行一次对话，帕索里尼在被邀者名单里，他去了圣方济各的故乡阿西西，那天因为教皇到来，街道太过拥挤，于是帕索里尼在旅馆里打发时间，正巧看到了一本福音书，帕索里尼“一口气把它读完了”，而看完之后他忽然有了拍一部电影的念头，于是，他决定，“让我把所有其他的工作念头都抛诸脑后了。”于是1964年帕索里尼便在意大利贫瘠荒凉的巴西利卡塔地区及其首府马泰拉拍摄了这部电影——而四十年以后，梅尔·吉布森在这同一个地方拍摄了《耶稣受难记》。
因为无所事事偶然看到福音书，一口气看完后突然涌出拍摄电影的念头，当那本《马太福音》进入帕索里尼的眼界，当电影《马太福音》最终拍摄完成，似乎一切都是或然性的产物。但是从一口气读完到决定拍摄电影，似乎又隐含着某种必然性，而这种必然性也和帕索里尼的精神世界相契合。在四大福音书里，《约翰福音》其实被人诟病最多，因为其出现较晚，内中的很多情节和叙述和前三福音书相悖，在某种程度上争议也最大，而在其他三部福音书里，《马太福音》的特点是明显的，它模仿摩西五经的叙述风格，语言古朴凝练，比较契合帕索里尼的孤独诗人气质，而且，《马太福音》被认为是所有福音书中最能把耶稣这个人物在古教会中的生活情形，“以最原始的形式，呈现于我们眼前。”所以它是对于有关耶稣生平、人格、计划和命运的历史知识贡献最大的福音书。
| 导演: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
但这或者也只是复活耶稣这个“历史人物”的贡献，其实《马太福音》对于帕索里尼的契合更重要的是耶稣身上具有的革命性，耶稣在这部福音书里是被写成是“牧养以色列民”的弥赛亚，耶稣讲道的听众绝大部分是犹太人而不是外邦人，他严守犹太律法，也要求他的信徒守律法：“莫想我来要废掉律法和先知。我来不是要废掉，乃是要成全”。最后，耶稣是作为“犹太人的王”被处死，而不是为了赎万民的原罪拿自己作赎罪祭牲。也就是说，《马太福音》里的耶稣是个重视地域和民族的弥赛亚，是这个在犹太民族中作为犹太人说话的耶稣触动了帕索里尼，因为他“一向喜欢犹太人”，所以很自然他会在一口气读完中觉得《马太福音》“在所有福音书中最伟大、最古老，最接近希伯来人的思想”。
书名是《马太福音》，电影片名是《马太福音》，帕索里尼把这次和福音书的邂逅说成是“天主教徒让人愉快又邪恶的诡计”，正是这“诡计”让契合从偶然性走向必然性，同样的文本名字，是一种忠实，大段大段引用福音书里的语句，几乎没有修改地将故事从文字变成了影像，似乎帕索里尼拍摄这一部电影就只需要房间里那本二十八章的《马太福音》——正是这忠实性，帕索里尼才会在片头打出“谨以此片献给敬爱的教皇约翰二十三世”，也正因为这种忠实性，帕索里尼完全还原了一个革命意义上的耶稣，他不是一个人，是上帝的儿子，是第二个摩西，他以领袖的身份带领众人脱离人类的束缚，以献祭的方式成为先知。
几乎复刻的情节和台词，带来的是庄重肃穆的效果，是雄浑壮阔的格局，而耶稣脸上流露的是一种站在众人之上的孤傲感觉，他对于那些有罪人的痛斥具有一种爆发式的革命姿态，“想进天国的人虽多，选中的却少。”而他便是那个要带领众人进入天国的领导者，所以从一开始耶稣就以这样的身份自我定义，所以在他看来，一切都需要救赎。他开始传道，第一句话和给他在约旦河边受洗的先知约翰对人说的那句话一样：“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让大家悔改，是因为耶稣自己成为驱除了魔鬼的第一人，当魔鬼站在已经不吃不喝四十天的耶稣面前问他：“你如果是上帝之子，你能否上石头变成面包？”当魔鬼带他到山顶，问他：“你如果是上帝之子，你能否从这里跳下去？”当魔鬼带他到了更高的山看万国荣耀，问他：“只要你在我脚下，我即给你万国的荣耀。”但是耶稣不会所动，也不受诱惑，他以坚定的革命者心态让魔鬼只能无奈离去。
这是一种考验，而当驱逐了恶魔，耶稣也成长为一个众人的领袖，他率领门徒开始传道，而在传道过程中，他的独立性、领袖形象和革命意识不断得到强，而这些强化的一个反面则是人类的犹豫，人类的欲望，人类的邪恶，人类的虚伪。他对跟随他门徒说：“为了我，你们会遭人憎恨。”然后告诉他们，“人的敌人就是家人，谁爱父母胜过爱我，他不配跟我，而为我丧命的人必将复活。”所以在一次回到故乡的时候，门徒告诉他他的母亲和兄弟要来见他，耶稣反问道：“我母亲是谁？我的兄弟是谁？”空留着在外面等待而流泪的玛利亚；他看见年轻人不舍得钱财，于是他说：“富人进天国很难。”他准备去往耶路撒冷的时候，西门说：“你是基督，永远的人子。”耶稣说：“你这只是人类的想法，舍弃自我，背上十字架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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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太福音》电影海报 |
耶稣的孤傲，耶稣的愤怒，耶稣的独立，耶稣的战斗，其实都可归结为那一句话：“我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刀剑。”是为了和平，但不是通过和平的方式而是通过斗争的方式，这句话其实就凸显了耶稣的战斗性，而耶稣之所以选择刀剑面对这个世界，就在于人类存在着太多的罪恶。帕索里尼在这里运用影像语言表达了三个场景的罪恶：一个是希律王屠杀婴孩。耶稣降生，希律王问从东方来的占星师：“犹太人之王在哪里？”然后他让占星师去找耶稣，占星师去了伯利恒，看见了玛利亚怀中的耶稣，占星师跪拜，然后手捧起耶稣，后来占星师离开了伯利恒，但是遵从使者的意思没有回到希律王那里，于是愤怒的希律王率领士兵前去伯利恒，此时使者已经让耶稣全家逃离去了埃及，于是士兵们追赶女人抢夺孩子，开始屠杀在伯利恒的婴孩，顿时，那里血流成河，哀号不止。
这是耶稣出生之后展示在他面前的恶，或者正是他的逃离才使得那些婴孩被无辜屠杀，这是不是也刻进了耶稣的生命体悟里？第二个场景是先知约翰之死，“后面那一位比我有能力，我甚至提鞋也不不配”，约翰被关进了监狱里，他斥责希律王娶了兄弟之妻赫罗纳，而赫罗纳有一个女儿，那次在希律王生日的仪式上，赫罗纳的女儿为希律王翩翩起舞，让希律王大为开心，他答应她提出的任何要求，漂亮的女孩却说了一句：“我要约翰的头颅。”也是希律王答应了，先知约翰的头被砍下变成了一个礼物送给女孩。所以当耶稣来到耶路撒冷，他痛斥那些虚伪而罪恶的人，“你们为什么不相信约翰，连娼妓都比你们先进天国。”
第三个场景则是犹大的出卖，帕索里尼在此前几次用特写的方式展示了犹大的脸上表情，而在西门家里，女人用香油为耶稣抹头的时候，犹大问：“为什么这么浪费？”耶稣对他说：“为什么要为难这个女人？她是为要安葬我做准备。”这时候犹大起身离他们而去，离去其实就是背叛，犹大去告密，得到了30个金币，而当他回来，在“最后的晚餐”上，耶稣说：“你们中有一人要出卖我。是伸手跟我蘸用一只碟子的要出卖我。”当门徒问“先生，是我吗？”犹大是最后一个问耶稣这个问题的，耶稣说：“这是你说的。”后来耶稣被抓走，被审判之前犹大听到说：“他必须死。”于是他后悔了，“我有罪。”但是已经太晚了，他扔掉了那30个金币，然后跑到树林里，脱掉了衣服，将自己挂在树上自缢身亡。
犹大出卖耶稣，是一种背叛，而其实对于门徒，耶稣似乎也担心他们身上未能去除的罪孽，“今夜，你们会弃我而去。”耶稣在最后一晚这样说，他让彼得、雅各和约翰跟随自己，在夜里，他看到他们都入睡了，然后说：“你们陪我醒着也做不到？”当士兵冲进来，门徒们夺走了他们的刀准备反击，耶稣让他们放下刀，然后门徒们各自逃散了；在审判现场，曾经被耶稣告知“三次不能认我”的彼得赶去看那场审判，在这里帕索里尼用了很有意思的一组镜头：耶稣和祭司长都在镜头的远端，几乎无法辨认，而镜头前景是晃动的人头，甚至是一个后脑勺——这必定是彼得的视角，他在寻找，他在观望，他在等待耶稣的命运，所以镜头是摇晃的，而这种摇晃感正是表达了彼得不安的心态，最后当三次不人耶稣，跑到僻静处的彼得开始放声哭泣。
那些无辜的婴孩被杀死，先知约翰的头被当成礼物，门徒的出卖和犹豫，三个场景似乎都突出了人类身上的罪恶，也正是这种罪恶，才使得耶稣会站在高于他们的位置，才使得耶稣会抛却肉身凡胎会奔赴大益之爱，也正因为耶稣的革命精神，才使得他用自己的死完成了战斗，又用自己的复活开始了救赎，“想进天国的人虽多，选中的却少。”选中而成为必然，或者也是帕索里尼从酒店的福音书开始完成了对于完美革命者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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