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9《最后一班地铁》:驶向暧昧的戏中戏
在医院的病床上,伯纳德脖子上套着特殊的防护装置,马里恩走了进来坐在他身边,“我一直无法忘记你,现在他死了,我突然发现,工作已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拋弃了一切……听我说,我只求一件事,就是同你在一起。只要你从这里出去,我们可以一切从头开始……”但是,伯纳德却冷漠地对她说:“我已经把你忘掉了,你的面容在我的心中已模糊不清了。走吧,你走吧!”
她想要重新开始,他却无动于衷,她说永远爱着她,他却坚定地拒绝了,那一句“永别”仿佛是对那段爱情,那个时代的告别。如好多年前他们一起在舞台上演出的那幕《失踪的女人》一样,海伦娜有些悲伤地说:“我没有资格去爱,以及被爱。”而那个叫卡尔的男人说:“爱是令人痛苦的事,但是爱也是幸福的一种承诺。”而现在,“失踪的女人”又回来了,说出没有资格爱与被爱的人却是卡尔。
这是从戏剧到现实的一次逆转?那段爱只是在舞台上,而在那间充满了疼痛和疾病的房间里,她已经不是海伦娜,他也不是卡尔,现实也不再有“失踪的女人”,而其实,那句永别的世界里,她不是马里恩,他也不是伯纳德,因为这依然是一出戏剧:雷蒙德缓缓拉拢了帷幕,台下的观众开始鼓掌,再没有了德国纳粹士兵的剧院里,包厢里的斯坦纳·卢卡斯被邀请走上了舞台,所有人都喊出了一句:“斯坦纳,他回来了!”而此时,面带笑容的马里恩走到了伯纳德和卢卡斯中间,牵起两人的手,向观众鞠躬致谢。
这是完全没有预设的“戏中戏”,掌声和欢笑似乎送给舞台上的演员和舞台下的卢卡斯,但是,当马里恩牵住身边两个男人的手,是不是又暗示着那个不敢爱却又爱着的故事从舞台延伸到了更远的地方?戏剧谢幕了,演出成功了,爱情却以另外的方式变成了特吕弗设下的一个悬念:已经走到了1980年,当新浪潮的锐气已经殆尽,当传统古典主义成为他的方向,他是不是也在期待“特吕弗,他回来了的辉煌?
获法国恺撒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剧本等十项大奖,获金球奖和奥斯卡奖最佳外语片提名,成为法国80年代电影经典,这些荣誉的确是对这部电影、对特吕弗成就的肯定,但是,就像片名一样,这或者也是特吕弗在电影世界里驶出的“最后一班地铁”,其实唯一的亮点便是最后出现的“戏中戏”,当最后的帷幕被拉开,现实又回归到了舞台,这是特吕弗孜孜不倦付出毕生心血的地方,就像卢卡斯一样,在那个战争年代,他即使深藏在地窖中,也渴望呼吸到舞台的味道,甚至还通过凿开排气孔,让上面的声音传递到下面,而在《失踪的女人》首演的时候,他还认真地在剧本上做着笔记,指出其中的不足,希望能使这部喜剧精益求精。
导演: 弗朗索瓦·特吕弗 |
帷幕不是拆解现实和戏剧之间的隔阂,而是设置了一个隔离的标签,舞台上的拒绝和无动于衷,最后换来的却是牵着两个人手的暧昧,而特吕弗似乎也在着暧昧的故事里,把爱情永远放在了和现实无关的电影里。“但是,一九四四年夏末,战争尚未结束,我们的故事也在等待收场……”那句旁边就是分离现实的线索,如果按照电影原来的时间,这还是1942年9月的巴黎,从一开始电影就交代了这个特殊的时期,“两年来,德国军队已占领了法国北部的大部分地区。占领区与非占领区之间有一道由东向西横穿全国的分界线。在占领区。城市里每天晚上十一时后实行宵禁。因此,对于巴黎人来说,不错过最后一班地铁就至关重要了……”
1942年的最后一班地铁,是战争的象征,但是,这带着战争气息的最后一班地铁到底驶向何处?它与“1944年夏末”之间到底隔着什么故事?在最后的“戏中戏”开始之前,战争当然也没有结束,但是,当蒙特尔剧院在雷蒙德12辆自行车的动力下发电,当在地窖里藏了831天的卢卡斯走向地面,那一幕戏其实已经拉开了帷幕,善于疏通关系的让·普鲁已经被送到了警察局,为纳粹卖命的剧评家达歇特已经成了逃犯,“曾经的皇帝,现在的贱民”甚至已经注定了他之后的人生走向:“在汉堡的一场大轰炸中,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在西格马林根,他追随了一段贝当元帅,然后绕幸地逃到了西班牙。六十年代,他死于喉癌。”所以,1944年战争虽然没有结束,但是已经没有了悬念,或者,用这样的旁边交代结局,特吕弗已经设计了新戏剧的上演,“我们的故事也在等待收场”便有了并不唐突的铺垫。
《最后一班地铁》电影海报 |
所以很显然,特吕弗还是在现实时间的省略中走向了他的舞台,走向了他的电影,走向了他的爱情,或者说,不管1942年夏天的宵禁,还是1944年的战争,都只是一个外壳,他更关注的是那段可能的爱情,也就是说,这最后一班地铁其实是驶向1980的自我,就像最初的旁白说的那样,在巴黎人贫乏的物质生活之外,“他们每天晚上匆匆忙忙地赶往剧场,电影院、剧院场场客满,必须提前好多天才能订到座位。”他们对舞台世界保持了太多的热情,将物质和精神世界分开,就是最后一班地铁最后的意义。所以,当“戏中戏”成为最后的亮点,前面的铺陈就显得空洞、平庸,甚至琐碎。
“在拍《最后一班地铁》时,我想达成长久以来的三个梦想:将摄影机带到剧场后台,营造沦陷期的气氛,还有让凯瑟琳·丹妮芙演一个负责的女人。”特吕弗这样解释拍摄这部电影的初衷,在三个梦想中,第二个“营造沦陷的气氛”显然是一种环境的客观描写,其实并不算是梦想,而从整部电影来看,特吕弗也表现了这个特殊的时期,一个小男孩被德国士兵摸了摸头,母亲对他说晚上必须洗头;雷蒙德想法设法弄到了香肠,藏在大提琴盒子里偷偷拿给了马里恩;演员纳丁和德国士兵走得很近,她只为认识更多的人好让自己生存下去,当大家对她颇有微词的时候,她委屈地痛哭起来;那个剧院的老妇人想通过达歇特的关系把自己的犹太丈夫放出来;马里恩为了筹集卢卡斯出逃的资金,想变卖自己的首饰,最后为了使剧院能维持下去,她不得不去找曾经关系不错的德国迪特里希博士,只是最后听说博士在前一晚自杀了。
对那个时代的描述,特吕弗将冲突集中表现在“犹太人”的身份中,在剧院里有两个人是犹太人,一个是剧院的老板卢卡斯,他在德国纳粹“反犹太主义”政策中只能“逃离”巴黎,而其实是躲藏在剧院的地窖里。这是一种权宜之计,妻子马里恩也想法设法让他去往非占领区,但是一次次机会丧失,最后其实已经无路可逃了,而无路可逃却让他回归到了舞台;另一个人则是伯纳德,只不过在剧院的合约里,写着“我不是犹太人”,这其实是一种隐藏的身份,但是在数次的细节中透露出伯纳德的这一真实身份:当他第一次来剧院的时候,听到那个叫罗森的人因为是犹太人而被拒绝了,那时他说了一句“为了尊严”,但是仅仅是一种态度,因为他更爱表演更爱戏剧;当达歇特来剧院的时候,和所有人握手,但是到伯纳德的时候,他故事以表演的方式远离达歇特,所以达歇特开玩笑说他更适合演大猩猩;在演出成功之后的酒吧聚会上,伯纳德正想把衣帽存放在柜台上,却看到那里都是德国军官的帽子,于是他放弃了,最后离开了酒吧;当达歇特在报纸上发表评论说缺乏政治意义,表现了犹太虚无主义,是对现实的回避,尽管他认为伯纳德是唯一的发现,“一个新星诞生了!”但是当达歇特在剧院里被伯纳德看到的时候,伯纳德毫无畏惧地要求达歇特道歉,甚至在雨中还侮辱他;最后当他看见盖世太保的人前来搜查剧院地窖的时候,对马里恩说:“我要离开剧院,永远离开,因为我要参加抵抗组织。”之后帮助地窖中的卢卡斯逃避了德国人的检查。
卢卡斯和伯纳德都是犹太人,在德国反犹太主义政策下,他们其实是生活在极其危险的境地,但是特吕弗显然不是用这样的身份来表现德国人的暴行,相反,在蒙马特剧院,危险系数却很小,不仅伯纳德通过那纸合约成功隐瞒了身份,甚至当他打了达歇特这个纳粹走狗之后也没有受到任何的威胁,而卢卡斯也一样,在地窖里虽然枯燥、苦闷,但是也没有什么危险,德国人要检查地窖,短短时间他和伯纳德竟然将那里搞的乱糟糟,而德国士兵竟然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连有没有灰尘都不去判断。他们不处在危险中,特吕弗其实正是的用意是让他们不离开舞台,就像1942年的法国人一样,在战云密布的情况下,还要排队去看戏看电影,他们永远有着对于艺术的追求。
所以,在这个蒙马特剧院为中心的电影故事里,很少听到枪声,也根本没有纳粹的暴行,虽然人们生活在不确定之中,有着对未来的某种焦虑,但是总体来说,和现实几乎是脱节的。而在剧院里,每个人也都活在戏剧生活里,他们的排练,他们的演出,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到战争的干扰。特吕弗用这样的方式达到了第一个理想,而第二个理想的实现,当然是最后的“戏中戏”,将摄像机带到剧场后台,就是用电影来表现戏剧,表现现实之外的艺术,这是一种追求,最后但喊出“斯坦纳,他回来了”,像是特吕弗自己对艺术的某种感叹。
聚焦第三个理想,“让凯瑟琳·丹妮芙演一个负责的女人”,其实也就是在阐释一种爱,凯瑟琳·丹妮芙和特吕弗本身就有过一段感情,他似乎想要借助于这部电影重新让女人成为一个理想的女人。的确,在电影里,凯瑟琳·丹妮芙扮演的马里恩是一个负责人的女人,她一方面要照顾好在地窖中的丈夫,另一方面要维持剧院的运作,可以说,这就表现了她对于责任的担当,但是偏偏来了另一个男人,伯纳德的出现其实改变了一种平衡,最后当她牵起手其实是一种暧昧的表现,因为她处在两个男人中间,而特吕弗更像是在这个时候提出那个问题,马里恩到底会选择谁?
牵着两个人的手,只是最后的悬疑,在整个剧情里,其实马里恩对于伯纳德的爱是不充分的,隐约的情节是:一次她透过窗户看见楼下的伯纳德送纳丁回家,镜头闪过的是她有些不安的眼神;后来在地窖里,她为卢卡斯理发的时候听到收音机里的歌声,一句“别说再见,或是告诉我可好”,仿佛击中了她,似乎预示着卢卡斯逃离之后他们会说再见;卢卡斯在地窖里似乎察觉到了他们排练中的情感流露,他对马里恩说:“你们之间的爱是这出戏里最真实的一段。”后来他在首演成功后对马里恩说:“我要写另一出戏,表现一个女人的残忍,在恋爱中的残忍——因为她管不住自己。”而之后当伯纳德帮助他避开德国士兵的搜查时,他光明正大地问伯纳德:“她爱你,你爱他吗?”
一个在地窖里躲着的人,却知道他们之间的爱,这或者是作为艺术前辈的细心体察和感悟,但是在整个电影里,这似乎有点先入为主了,马里恩对伯纳德似乎有过一些触动,但她几乎是隐藏着的,所以在特吕弗的镜头里,这种爱的微妙根本没有表现出来;而伯纳德对于马里恩,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的暗示,他甚至一直对那个舞台设计纪肖姆情有独钟,“只想和她睡一觉”,所以当最后两个人在一起,马里恩说:“我觉得你对所有女人都感兴趣,除了我。”而伯纳德说:“我只觉得你特别挑剔。”而当一切释然之后,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在激吻中释放了自己。
最后的爱在蒙马特剧院里上演,的确显得突兀,更多的其实是一种暧昧,而当马里恩站在丈夫和情人中间的时候,其实这个故事才真正凸显了特吕弗想要的那个主题:如何才能把爱变成责任?她为了丈夫和剧院的事业,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女人,这是大我的爱;但是在舞台上,在伯纳德身边,她却又成为一个渴望被爱的女人,这是自我的爱,在这两种爱之间,她都没有失去,但是那双手不可能永远牵着两个男人,一九四四年的故事不可能永远不收场——最后一班地铁到底会驶向何方,也许答案只在特吕弗的心里,只在永远不落幕的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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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手·影·志(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