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3《白痴》:孤岛的行为学
他们在他人面前装作白痴,在装疯卖傻中成为不正场的人;他们把自己叫做白痴,在团队里行使充分的自由,感受一种“快乐”——向外和向内构筑了不同的生活场,在装作白痴和自定义白痴的双重努力下,“白痴”成为一种行为艺术,成为一个游戏,成为一个乌托邦,但是这个反社会的社会注定被正常社会解构,因为自始至终他们都是无可逃离的“社会”一部分。
从外部到内部,从故意装模作样到追求白痴品质,白痴团队首先是一种反社会的存在,而这种从社会走向反社会的过程,凯伦是见证者,冯·提尔就是通过她的加入进入到这个团队中,“她是最后一个加入到我们团队的人。”面对“采访”,白痴团队的那些人这样说。无疑,在加入白痴团队之前,凯伦是一个正常人:那时的她正坐在餐馆的角落里,羞涩有些自闭地点菜。身为顾客凯伦是正常的,和服务员交流也是正常的,但是一个正常人被白痴们视作发展的对象,她的存在本身就展现出白痴们从正常走向独立王国的一种可能性:她是宽容的,是友好的,当装作白痴的史托弗靠近她,并且拉住她的手,凯伦并没有表现出对不正常人的抗拒和厌恶,反而面对微笑没有害怕,这就是一种接受的态度;而另一方面,有些拘谨地点菜,也说明她面临着某种困境:本来要点虾,但是后来改沙拉,要的是免费的自来水,似乎是缺钱,眼神里却深埋着孤独,所以她又在白痴们的眼中成为他们的同类。
作为一个正常人接受白痴行为,她的举止又暴露出被社会排挤的现实,所以史托弗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拉着她上了那辆白痴们行动的专用大巴,他拉着她一起去参观了岩纤维工厂,他还拉着她去了他们团队所在的“豪宅”,史托弗手拉的动作就是一种邀请,就是制造给她加入的机会。而凯伦一路被史托弗拉着也没有松开,这也预示着她抓住了属于自己的机会,表达着和他们在一起的欲望。拉着和被拉着,通向的是同一条道路,于是凯伦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而且是主动参与其中,从此见证了他们反社会的白痴行为——这个过程也是一个渐进、慢慢接受的过程:在餐馆里,她或许对史托弗给予了同情,那只被拉住的手终于没有松开;在大巴车上,当苏珊终于笑着告诉她,在餐馆里大家都是假装的,“我们怕付不起钱……”装模作样变成了一种游戏,凯伦也是笑着,揭穿了这个游戏的本质,她并没有不安,更没有逃离,而是跟随着他们见到了更多的人;在初次进入这个团队的时候,她似乎还有些不确定,甚至认为这个游戏并不好玩,还将他们的行为解释为“捉弄”;但是大家在泳池又玩了一次游戏,凯伦才接受了,正像史托弗所说:“她非常需要我们。”
从起初仅仅是同情,到拉着手接受,再到看见他们装出不正常的动作,再走近他们成为团队的一员,凯伦作为个体,无疑成为冯·提尔的一个实验样本:为什么凯伦会需要他们?为什么她也想成为白痴?“白痴”到底意味着什么?冯·提尔在剧情展开时,用了一种面对面采访的拍摄方法,在访谈中,大家开始表达自己对这一行为的看法;“我们在寻找内心的白痴。”对于他们来说,寻找内心的白痴意味着一种精神上的追求,意味着对外部世界和规则的抛弃,“我们痛恨中产阶级,我们是反中产阶级者……”这就是他们行动的宣言,在他们看来,这个社会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中产阶级,他们物质富有,但是他们精神空虚,而反对这种社会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变成白痴,史托弗说:“白痴意味着进步。”反对而反抗,是要抛弃道德,抛弃规则,抛弃物质,是要寻找自由,寻找快乐,寻找人性,抛弃和寻找成为白痴的两大行动指南。
导演: 拉斯·冯·提尔 |
无疑,这两大行动指南指向的是两个体系,一个是既存的社会体系,或者说是他们一致对外的这个所谓“正常”的社会,要反对它,反抗它,他们选择的不是示威不是游行,不是武力不是暴力,也不是理论的革命,而是装疯卖傻的行为,只有自己在他们面前变成白痴,只有被他们定义为“不正常”,才能彻底脱离这个体系。所以他们让自己装疯卖傻,他们欺骗玩弄他人,从而远离这个中产阶级的社会。看起来,他们的这一行为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在工厂参观完毕后,司机故意横冲直撞,还笑着说:“我们的司机是个精神病。”当魏碧来看房,在她面前正常的史托弗说这座房子和疗养院很近,疗养院里的病人们时常会来这里,一开始魏碧似乎很欢迎他们,但是当他们装疯卖傻时,魏碧只好驾车离开;社区工作人员上门,史托弗也介绍了疗养院里的他们,社区人员本来想争取一些资金,当看到不正场的他们,也只好马上离开。
不正场的表现,让他们远离了社会规则,在远离的同时,他们也构建了属于自己的这个白痴世界——凯伦从观望到加入,终于坐在窗前的她也变成了白痴,面部变得痉挛,眼神变得迷离,动作变得迟缓,一个正常的“不正常”的白痴终于成型,她开始参与他们的行动,她开始感受白痴状态,她开始体会从未有过的快乐生活。而这也意味着白痴从对外部的拒绝进入到内部的构建中,一所房子变成封闭的存在,一群人过着自乐的生活,他们成为了白痴,他们的精神不再空虚,但是这个反社会的社会真的会变成一种范本?真的可以实现反中产阶级的理想世界?
从对外部的对抗到内部的构建,团队无疑活在一种孤岛状态中,他们隔绝于外部的社会,他们封闭在自我空间里,但是这个白痴社会还是无法彻底摆脱社会属性。一群人,需要住处,需要消费,需要日常的生活满足,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当然是物质的存在,史托弗叔叔的这个豪宅无疑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但是这个作为保障的一切不正是他们极力反对的物质世界?团队当然也需要行动的指挥者,史托弗无疑统筹着这一切,而他不正是社会上的“领导”?白痴拒绝社会规则,就是拒绝道德,拒绝伦理,拒绝权力,艾克索不想回家就是不想面对妻子和孩子,而在这里他可以和凯瑟琳在一起,“我不要妻子孩子,我只要你。”艾克索的这句话不是对自由的追求,而是对道德惩罚的逃避;在史托弗的生日上,大家唱歌跳舞开始狂欢,而史托弗想要的不止这些,“群交”成为狂欢的新形式,于是男人们和女人们脱光了衣服,于是肉体和肉体在毫无禁忌中滚动在一起,这是绝对的自由,这是绝对的放纵,没有爱只有欲,没有情只有性……
《白痴》电影海报
对社会的反抗,对规则的拒绝,对道德的蔑视,这是白痴生活在孤岛世界的态度和行动,但是这无疑是一种行为艺术,无疑是一个欲望游戏,无疑是一个乌托邦,反社会的社会本就无法抹除社会的属性,它在悖论中变成了另一种桎梏,于是走向被解构的命运便成为必然。在群交中,似乎只有杰普和约瑟芬之间不是欲望的放纵,而是爱情的流露,“我爱你”成为最后的纯粹,但是当第二天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一个男人闯了进来,他是约瑟芬的父亲,他坐下来之后,气氛变得紧张,约瑟芬说自己在这里很快乐,眼泪却流了下来,而父亲却说:“我一点也不关心你们的事。”他用了一句拉丁文:“我没兴趣。”而这也成为社会对团体拒绝的隐喻,终于他起身决定带约瑟芬离开,作为医生他要给病人的约瑟芬服药,终于在约瑟芬的哭泣中,在杰普跳上车头的阻止中,在凯瑟琳“谁给他这个权力”的质疑中,父亲还是把约瑟芬带离了,而这个团队也终于走向了解体。
父亲带走了女儿,医生带走了病人,是社会闯入了非社会的乌托邦,是权力解构了没有权力的乌合之众,而史托弗在这次事件之后,看见大家都准备离开,说了一句话:“在这里大家成为白痴并不难,难得是在家里也成为白痴。”史托弗无疑提出了一个更伟大的计划,脱离社会的孤岛,每个人体会到自由和快乐是容易的,但是要让白痴的品质变成生活的一部分,是更大的挑战,也是更大的使命。而其实,看起来这是白痴们面临新的挑战,但是当行为社会化,他们必将被推向本来抗拒、否定的社会体系里。而推向社会如何做白痴的新一轮行动终于又落在了凯伦身上,她邀请苏珊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家,而这也解开了当初凯伦为什么坐在餐馆的角落新生怯意?为什么史托弗的手拉着她而不选择放开?又为什么会加入他们成为了白痴?
因为她就是在逃离,儿子死了,悲伤的她连参加葬礼的心情也没有,无法面对现实的她又和白痴们在一起,两个礼拜也是他逃离的时间。而现在,她要回去,回到不愿面对儿子死去的现实,回到不愿面对家庭悲伤的生活,所以她必须成为现实中的白痴。当门打开,家人惊异于失踪两周的她又出现了,母亲、妹妹、爷爷,还有最后到来的丈夫,对于她的到来,惊讶之后是冷漠 ,而凯伦坐下来和家人一起吃着蛋糕,终于她脸上显出的是奇怪表情,她让自己成为了“白痴”,开始完成那个伟大的计划,但是丈夫安德斯的一记耳光狠狠打在她的脸上,家人没有上来安慰她,凯伦也没有放声大哭,在没有吃完蛋糕的时候,凯伦站起来,苏珊对她说:“我们走吧。”于是开门,于是出门,于是消失,于是没有了结果的结果。
从凯伦看见白痴到自己成为白痴,从社会之外的白痴群体到融入社会的白痴个体,冯·提尔在实验着一种关于孤岛的行为学,DOGMA95的拍摄手法是技术上的实验,手提摄影、自然光照、摇晃的镜头,以及插入的访谈,电影像极了一部纪录片,但是记录只是一种伪记录,它完全是虚构;而白痴乌托邦的建立,又是冯·提尔影像的实验,戴着反中产阶级的精神面具,他们在隔绝的世界里痛斥社会的病态,却又上演着自由而放纵的生活,反而被社会的秩序所解构,而最后既无法找到安身的家,又做不了彻底的白痴,“我们走吧”也许是命运最无奈最讽刺的一次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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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从“浙理”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