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28《颂歌》:我住在神灵的咽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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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那人对密使说的原话,以下是他的启示:“蒙上我们女人的脸;抬起我们孩儿的头;命你们冲洗自家的门槛石……我会轻声地把源泉的名字告诉你们。明天,我们去那里洗刷满身的愤怒。”
    ——《流亡》

蒙起女人的头,抬起孩子的脸,已经做好了一切的仪式,而仪式之命名是为了“洗刷满身的愤怒”:我们的愤怒从何而来?我们的行动具有怎样的目的?为什么知道源泉的名字就能够结束最后的流亡?那一切的发生到底经历了什么?

《流亡》,一首献给阿契包尔德·麦克利什的诗,圣-琼·佩斯在1941年的新泽西长滩岛完成了诗作,隔海而望,他就是我们,就是异乡人,“在这个世界的所有沙滩,异乡人既无听者亦无观者,只得把一个无记忆的螺壳送到坡兰特的耳边”,听到了什么?是没人听的那些话,是说不出的那些话,对于我们来说,连同那放在耳边的螺壳里也没有了记忆之声,“啊!记忆之箕里的一切虚幻之物,啊!流亡短笛吹出的一切癫狂之曲:自由之水的纯洁的鹦鹉螺,我们梦的纯洁的运动物体,/与夜的诗篇天亮前已被抛弃,僵化的翅膀中了琥珀大晚祷的圈套……”连同沙滩本身,也完全冲洗掉了足迹,海风还在强劲地吹着,“我的灵魂在上面任凭静寂的癌症啮咬。”

所以,我们成了游移不定的主人,所以,异乡人只能接受混乱,所以,满身的愤怒是流亡的印记,而且,永远在无听者无观者的沙滩上流亡,“门朝沙滩敞开,门朝流亡敞开,/钥匙由灯塔看守人掌握,而星辰在门槛石上遭受车轮刑”。但是,当面对这样的流亡现实,异乡人需要把自己称作诗人,“我的光荣在沙滩上!我的光荣在沙滩上!……异乡人啊,向往最空旷的赤地,这绝不是流浪,/而是给流亡的浮沙献一首出自虚无且由虚无构成的伟大诗章……”成为诗人,是因为光荣永远留在沙滩上,成为诗人,是因为世界万物都会成为新的,成为诗人,是因为在诗歌中才能回到故乡,“现在我回到故乡……唯有灵魂的历史才是历史,唯有灵魂的自在才是自在。”

回到,实际上对于圣-琼·佩斯来说,是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之乡、灵魂之乡、生命之乡,因为走向沙滩的我们将一切都袒露于海风和天空的时候,唯一的信念便是:“我将住在我的姓氏里。”回到故乡,住在姓氏里,这是磨灭不了的记忆,也意味着诗人将以返还的形式追溯内心里的那首曾经唱起的歌,“我用你们未曾使用的一切有翼之物,拼构一种无功能的纯语言,/现在我还要构思一首可以擦掉的伟大诗篇……”这伟大的诗篇里是沿着不可剥夺的大海奔跑,是舌头里含着旧世界的酵素,是硝石和泡碱成为流亡的主题,“我们的思想奔向尸骨累累的道路上的战斗。闪电给我摊开了更宏伟计划的温床。雷雨徒然移动分离的界石。”而这一切就是那个源泉的名字,它是出发的起点,它是流浪的前因,它是诗歌的母题,一种“无功能的纯语言”是可听可观的存在,它化身为记忆的螺壳,最后诗人从这个起点开始,那不叫流亡,那叫“远征”:“诗人啊,时候到了,该说出你的姓名,你的出身,和你的种族……”

圣-琼·佩斯在《流亡》中命名了诗歌,命名了诗人,1941年的新泽西长滩岛当然是他羁留的一片流亡沙滩,沙滩在这里具有的隐喻性,传递出的是流浪的异乡人的矛盾心境,一方面目力所及甚至比目光更远的是大海,大海之存在就是对流浪的解构,跨出步去就可以结束流浪,它以自由的方式抵达远方。但是大海却无法被泅渡,甚至大海的无际本身就是一种束缚,它让异乡人更有孤独的感觉,和沙滩一样,它只是保留可见的目标和想象的自由,它最终制造了无法离开的困境。似乎必须回到最先的那个问题:作为诗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成为异乡人?而那源泉的名字为什么容易遗忘?无功能的纯语言是一种遗忘还是透明?如果以回溯的方式返回时间的那个端点,圣-琼·佩斯在世纪初的《颂歌》里给出了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

编号:S38·2220720·1849
作者:【法】圣-琼·佩斯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1年06月第1版
定价:69.00元当当34.50元
ISBN:9787020165834
页数:216页

其中有组诗《给克鲁索的画像》,圣-琼·佩斯在这里给克鲁索画像,其实是为寻找自我的人画像。克鲁索,是“两手赤裸的老翁”,是“抛弃了邪念的老人”,当修道院“往城市倾倒众钟的呜咽”,克鲁索哭了,为什么要哭泣?“你哭,是因为想到月下拍击岩礁而碎裂的浪花,想到更远的海岸的喧嚣,想到暗夜闭合的翅翼下响起来又弱下去,像海螺那一圈圈波纹,像放大的水下噪声的怪异音乐……”这一首《钟》道出了克鲁索失去的东西,修道院的钟声制造了呜咽,这是“颂歌”异化的象征,声音变成了浪花的击打声,变成了喧嚣声,变成了怪异音乐;而在《墙》里,克鲁索也被围困住了,“墙就在对面,阻挡你梦的圆圈。”生活于他而言也是一种不安,“头靠着油腻圈椅的一侧靠枕,你的牙与舌忍受着脂肪与酱汁的味道,并将之传染给牙床。当青黛的黎明在神秘的水中渐显,你想到岛上笼罩的浓黑乌云。”而这一切就在于这个两手赤裸的老人被送到了人群中间,他本来是一座孤岛,拥有和神对话的自我,当一个人被湮没于人群之中,孤岛便被城市取代:城市在制造垃圾,“城市像个脓肿通过江河流向大海……”所以对于被送回人群、送回城市的克鲁索来说,夜晚都是腻人的呼吸,“这是在你的岛上和岛屿周边,这里那里,在所有不缺海水却在扩大水罐的地方的夜晚;这是海与天织造的道路上色如眼皮的夜晚。/一切都是咸的,一切都像原生质的生命,黏糊糊沉甸甸的。”

圣-琼·佩斯:我的思想一直记挂着航海人

从汹涌潮水制造呜咽的《钟》,到阻挡梦的圆圈的《墙》,再到制造垃圾的《城市》,给克鲁索的画像里只留下“像翻转的手掌朝向夜晚的信号”的面孔。但是岛屿还是克鲁索的,大海也是克鲁索的,梦也属于克鲁索,《星期五》仿佛是重返原始的一次试验,“星期五!当你挨着沉默的男人,在阳光下搅动你肢体的蓝色流淌,把那么细长的手伸向土地,那时叶片是多么青翠,你的影子是多么新颖!”即使食橱里有满足欲望的食物,即使胖厨娘的裙子被觊觎,即使眼睛变得狡诈笑容变得淫邪,但是那一切都属于还俗之人,还有发出叫喊的鹦鹉,还有熏人的尘埃,还有三条腿的桌子,还有猫砂箱和积着羽毛的散箍的酒桶——生活本身就是原生质的,是抛弃了邪念的,对于克鲁索来说,对于《钟》、《墙》和《城市》的背离,对于人群的逃离,不是泪水,而是像《弓》一样的力量,“它顺着内里的纤维裂开,就像干枯的荚果被好战之树的双手捏开。”爆发出力量,这便是为克鲁索画出的新画像:他需要重新出发,他需要远离人群,他需要背离城市,“把一根磨损的指头在一行行预言间游走,然后盯着页面,等待动身的时刻,等着大风刮起,把你一下卷你等待的眼睛前拨开重重乌云。(《书》)”

为克鲁索画像,也是为克鲁索吟出“颂歌”,圣-琼·佩斯的《颂歌》是为力量而颂,为新生而颂,为行动而颂,而实际上,就像克鲁索一样,作为“两手赤裸的老翁”,作为“抛弃了邪念的老人”,太多的人被送到了人群中,太多的人成为城市的垃圾,太多的人选择哭泣,在重新出发之前,总是有太多的东西已经消逝。《为纪念一个童年》无疑是生-琼·佩斯传递的一种感伤之情,童年里有树根呈现“苍老的温柔”的棕榈树,有来自绿色阳光的水,有母亲的女佣,有皮肤发亮的高大姑娘,有“在颤抖的你身旁扭动她们发烫的大腿”,当然还有关于“在热情的衣物间安全的居留”的梦,还有对教堂拱顶歌颂的目光,“提起每一件事物,我都背书似的说它伟大;提起每一个动物,我都说它美丽而善良。”但是,如同梦本身一样,“那些无声的面孔。他们色如番木瓜,满脸倦意,像死去的星星停在我们椅后。”一切都逝去了,每一件事不再伟大,每一种动物不再美丽而善良,甚至当童年逝去,其他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除了童年,还有什么现已不复存在?……”

所以圣-琼·佩斯的《颂歌》献给的是伟大、美好和善良,“童年,我的爱……这眼睛与爱恋自如的双环……”它是恬静的,是温馨的,是绵延不绝的,“一股股气流!……真的,我住在一个神灵的咽部。”住在神灵的咽部,是像神灵一样呼吸。而现在,一颗心还留在那里,但是,“在甲板上艰难地行走,比擦甲板的旧麻线拖把还卑微,还孤僻,/还衰弱……”神灵也一起消失了?“城市因怨气而变成黄色。太阳把雷霆的争吵抛进港湾。一只装油炸食品的坛罐滚向粗糙不平的街头。街的另一头/隆起,在坟墓的尘埃中变得驯服。”它有越来越多的坟墓,越来越多的死亡,越来越多的灾难:

而从神父们的学校回家的孩子,沿着发出热面包香气的亲切屋墙行走的多情儿童,绕过比卖鱼的吆喝声更喧闹的荒无人迹的海面,在街道当头观望。在粉刷着色的白铁矿码头,装糖的大木桶正在大幅倾倒煤油。
一些搬运剥了皮的动物尸体的黑人苦力,跪在模范肉店的陶砖地上,发出一声哦嗬,卸下背负的骨头,
青铜市场这座喧嚣的高屋里吊着一条条鱼,在它的圆形广场上,听得到铁皮围棚里有人唱歌,一个身穿黄色棉布衣,脸上无须的男人发出一声叫喊:我是天主!一些旁人则说:他是疯子!
另一个人,被杀戮的爱好所侵袭,带着粉红、青绿和靛蓝的三颗毒丸,开始朝水塔行走。

童年被送回到人群中,曾经住在神灵咽部的我“缩回了双脚”,当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将出门”将成为唯一的选择:“现在放开我,让我独自走。”但是去往何方?在方向并没有决定之前,圣-琼·佩斯其实更深一步审问现实之困:为什么从神父学校回家的孩子会看见荒无人迹的海面?为什么黑人苦力要搬运剥了皮的动物尸体?为什么人们身上会带着三颗毒丸?又为什么“我是天主”会变成“他是疯子”?《国王们的光荣》是圣-琼·佩斯对于上层权力的一种揭示:《朗诵给一位王后的颂词》并不是一种颂歌,而是讽刺,“肥硕蛆虫爬过一个默默吞咽唾液的/好战民族的欲望,作为蛆虫们的高等避难所,/王后啊!请打破你眼睛的外壳”,而那一句不断重复的“可是谁知道从哪儿进入她的芳心?”完全变成对欲望的嘲讽。王后是“盛大月经仪式的支配者”,那么国王呢?“我说的是国王,我们夜聊中的荣耀,无名哲人的光荣。”国王如何建造属于自己的光荣?因为有太多的人对国王颂扬,“你是治病者,又是陪审官,还是精神泉源的巫师!因为你洞悉人心的能力是一件奇特的事情,因为你在我们中间很轻松自在。”因为他把自己看成了神,“他坐着,听取有益的建议,参与门口的游戏,顶着头帕获取智慧与善意”,最后整个国家都拥有了无上的光荣,“那些白土或者板岩之国地处遥远。而低等文明的人则在山间流浪。于是国家得到管理……在他的屋顶下灯火明亮。”还有“摄政王”,他是胜利者,他也是刽子手,“一堆堆木柴承载着人的尸体烧塌了,化为灰烬。而国王们就在死亡的气味里裸身入睡。待到兄弟们的尸灰冷却下来,/我们就捡拾出白色的骨殖,喏,/放在这纯净的葡萄酒里浸泡。”

《国王们的光荣》里是肥硕蛆虫爬过欲望的王后,是顶着头帕获取智慧和善意的国王,是用葡萄酒浸泡骨殖的摄政王,一个权力体系建立起来,他们都成为了自封的神,而且那一首《摇篮曲》正在响起,它表达的是权力体系无休止地延续,“唱吧,国王们啊,儿子们要诞生!”也许就是因为“国王们的光荣”制造了权力体系,所以对于臣民来说,注定是一场远征。组诗《远征》构筑了从臣民到异乡人的转变过程:“一条伟大的暴力原则支配着我们的道德。”远征前,在土地上立下法规并精心占卜;把不朽的船体拖上船台,那些晾着的衣裳“一吹而散!宛若一个神甫被碎尸万段……”远征中,到处是“埋在沙土、尿液和土盐之下的死人”,报告君王的消息是:“我们之中用长矛尖挑着的/那具马的头骨!”远征之后是兴建城市,“石头与青铜。破晓时分,堆堆荆棘之火/照出那些/巨大而光滑如庙堂和公厕基础的青石。”城市建成,节庆举办,行政官员被选举,香水商贩把一具女尸送到沙地焚化……

又回到城市,又回到人群,所有人也再一次成为了流泪的克鲁索,成为了异乡人。而在这里,异乡人具有了双重性,一种异乡人是被驱赶的异乡人,“牝马交易法。变化不定的法律。我们本身亦然。/我们的旅伴,那高空的龙卷风,大地上运行的滴漏,/以及庄严的大雨,生自神奇的物质,由尘埃与昆虫织成,在沙漠上追逐我们的人民,好似那逃不掉的人头税。”是国王的权力,是国家的制度制造了流浪,“天上结盟的君王在我屋顶上作战。而作为高处的主宰,它们在上面派哨设岗。/让我独自一人,在唇枪舌剑的王公之间,在流星陨雨里挟夜的气息出行!……”另一种则是变成诗人的离开,“他眼中噙满唾液,/身上不再有人的实体。大地乘自己有翼的种子飘游,正如诗人凭自己的话语游历……”这里不再是乐园,不再是家园,迎向另一面的流浪是行走,是出发,是朝着大海的方向,“我看见大地被分成一块块广阔的空间,而我的思想却一直记挂着航海人。”

从远征到流亡,从被驱赶的异乡人到朝向大海的航海人,最后诞生的是诗歌,最后成为的是诗人:一首出自虚无由虚无构成的伟大诗篇,一首可以擦掉的伟大诗篇,一首由无功能的纯语言构筑的诗篇,就在于诗人回到源头,重新以“住在神灵的咽部”的方式发生,“诗人啊,时候到了,该说出你的姓名,你的出身,和你的种族……”异乡而为故乡,圣-琼·佩斯在经历了四十多年的流浪之后,寻找源头其实变成了对故乡被异化的现实的反思,《写给异乡女人的诗》的副标题是“外侨登记法”,这首诗是圣-琼·佩斯1942年于华盛顿州乔治敦写就——在异国,他就是一个异乡人,但是他又把这首诗写给“异乡女人”,就是在相异中思考人生最终的归宿。异乡的女人“歌唱着昨日,歌唱着他乡,歌唱着它出生的痛苦”,异乡的女人更歌唱着所有的放逐和痛苦,而异乡女人的歌唱是因为迷失,“啊,从您种族的内心,从您种族的喊叫,您是高大的!……欧罗巴像斗牛场的圣母,在您的肋部流血。您的金色木鞋陈放在欧罗巴的橱窗,/还有刺穿您悲伤圣母之心的七柄镀金利剑。”

欧罗巴的传说,欧罗巴的女人,欧罗巴的迷失,那一声声的“栖心街……栖心街……”是对异乡女人语言的误解,实际上就是一种自我人群化、自我城市化、自我君主化的结果,它是一场丧事,它是一个悲剧,它是一种背叛,而真正的伟大诗篇是埋葬虚构的梦,扼杀权力的欲望,远离城市和人群,在流亡中远征:“走吧,哦,记忆!迈着自由人的步伐,在沙漏的歌声里,我裸着头颅,任荧荧磷火在额前飘过,头顶是和海底一样钢蓝色的万里长空,我大声宣布我属于古代女预言家的民族,属于不信鬼神的民众,我还在梦中伸手划水,在这么多看不见的生灵中间浮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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