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28《卡斯帕尔·豪泽尔之谜》:我是人类故事的开头
最后的长镜头:书记员从解剖室里出来,兴奋地摘掉帽子,告诉马车夫说自己要走回去,“今天是值得纪念的一天”,他喊着,朝着小镇的方向,步伐越来越快,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以自己的行动,正是宣告一个科学之谜的解开——出现在小镇两年多的神秘人物卡斯帕尔·豪泽尔原来有着畸形的肝脏和畸形的大脑。脱下礼帽、奔跑着回家,兴奋地宣布谜底,书记员“值得纪念的一天”也是小镇值得纪念的一天,更是整个欧洲文明值得纪念的一天。
当赫尔佐格用这样一个长镜头宣告困扰他们的“卡斯帕尔·豪泽尔之谜”被揭开,仿佛故事已落幕,仿佛电影已终结,但是这个镜头却是一种反讽,因为所谓最终的结论,最后的命运,对于卡斯帕尔来说,却是一个开始——甚至于对由理性、信仰、科学和逻辑组成的西方社会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就像书记员奔跑着宣告“今天是值得纪念的一天”,街道上空空如也,甚至在他这个奔跑的仪式上,他也是背对着摄像机——空无和背对,变成了赫尔佐格的态度,在这个“人”被真正隐藏的时代,所谓的文明根本没有将“欧洲之谜”的卡斯帕尔带向一个真相大白的结局,甚至,就是所谓的文明将卡斯帕尔扼杀在那个解剖室里。
人之缺失,说明着“值得纪念的一天”,以及解开欧洲后之谜的真相,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狂欢,它甚至就是所谓文明人的自我欺骗,而赫尔佐格在卡斯帕尔死亡之前就已经把这种欺骗性指向了人类的虚伪。卡斯帕尔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在牧师最后的祈祷中,他说:“别离开我,恐怖正在临近,那些邪恶的人,请离开我。”让临近的恐怖离开,是为了让生命留下来,而此时的卡斯帕尔因为被刺伤,正在接近生命的终点,最后他说起了自己做过的一个梦:一大队人在沙漠中行走,他们将要穿过沙漠去往北方的城市,这时他们看见了一座山,这一支队伍的首领是个盲人,当大家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前行时,首领开始品尝沙子,然后他对其他人说:“你们错了,你们看到的山,只是一种幻觉。”于是他带领着大家继续朝着北方前进,最终队伍顺利抵达了北方。
看见了高山,以为无法跨越,所以大家在犹豫,而看不见高山的盲人却指明了方向:根本没有高山,高山只是幻觉,跨越过了内心的障碍才能真正抵达北方,当卡斯帕尔讲完这个故事,他说:“这只是故事的开头,他们在城市里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故事只开了一个开头,之后卡斯帕尔感谢在场的所有人,“谢谢你们能听我说完,我现在累了。”之后便闭上眼睛离开了这个世界。卡斯帕尔在临死之前讲起这个故事,不如说是赫尔佐格在借用卡斯帕尔在表达自己的观点:一个欧洲之谜走到了人生的结尾,他希望这里的医生、牧师和政府官员能给他驱逐恐惧的力量,他们代表着人类的文明,而他最后的感谢似乎也是在感恩他们对他的保护,但是这个结尾却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头,只是文明历史的开端,就像那一大队人,他们看见的高山只是幻觉——人类的文明是不是也是幻觉?
卡斯帕尔死了,人类文明解开了欧洲之谜,但是在这个故事的开端里,一切都是幻觉,甚至当在场的人从解剖中得出他身体器官的畸形,也成为文明制造的幻觉,而卡斯帕尔在成为小镇一员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一直活在人类文明的最初幻觉里,或者说,在这个人类制造了幻觉的开端里,他就是人类自我蒙蔽、自我欺骗的证明——卡斯帕尔的出现和死亡都是人类研究的对象,都是人类科学和理性的样本,作为一个“从来不认识人”的存在,他的样本意义就像故事的开端那片沙漠一样,代表着梦幻,超现实,原始,以及活着的状态,当人类将他带向了跨越了沙漠之后的城市生活,他也就被活生生从开端推向了结尾,可以说,是人类抛弃了他,制造了他,研究了他,也是人类杀死了他。
导演: 沃纳·赫尔佐格 |
1828年的一个星期天,小镇上的人发现了这个站在广场上的怪人,他不能行走,不会说话,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是谁将他带到这里,他的手上只有一份写给骑兵团团长的信。小镇的广场、呆立着的状态,手上的信件,以及面对的这里的人,无疑卡斯帕尔的出现是一个隐喻,他变成了这个文明社会的“闯入者”,或者说,他正是开启了自己故事的开头。但是当他从这一天开始成为了“欧洲之谜”,他其实并不是凭空闯入到人类世界,他的身上还有一段被隐形书写的“前历史”。首先他是一个人,不是动物,所以他一定有一个父亲和母亲;其次,他经历了漫长的地窖生活,虽然隔离了正常的人类生活,但是他不是自己成为那样的人,而是背后有着人类的罪恶之手。赫尔佐格没有让卡斯帕尔出现在大众视野之前的历史成为一段谜样的空白,而是用镜头演绎了一段真实发生的故事:他在地窖里的时候玩着身边的木马,此时带着礼帽的男人进来,把一只三只脚的凳子放在双腿间,然后给他提供了纸和笔,让他在上面学写字,“如果写得好,爸爸会给你一匹好马。”这个自称“爸爸”的男人,无疑就是卡斯帕尔历史的书写者,甚至在他身上有着这个欧洲之谜的真相,但是从他出现在地窖,到后来把卡斯帕尔带出来,直到最后将他放在小镇的广场上,他一直没有在赫尔佐格的镜头前露出一张清晰的脸,是赫尔佐格故意将他隐匿?故事把卡斯帕尔的“父亲”看成是一个真正的谜?
他和卡斯帕尔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把卡斯帕尔关在地窖里又为什么将他带到广场?之后他为什么又神秘消失?赫尔佐格制造了悬念,甚至卡斯帕尔被两次刺中身体以及最后一次走向死亡,似乎也都和这个神秘人物有关,但是在隐匿的状态中,赫尔佐格显然不想提供答案,也不想把卡斯帕尔的前历史清晰展现出来,他以缺省的方式设置了“父亲”这个角色,其实是一种更深的隐喻:他不是一个个体,他代表的是人类本身:人类制造了卡斯帕尔,人类也制造了关于卡斯帕尔的欧洲之谜,当然当最后人类解开了这个谜,卡斯帕尔是自始至终都只是人类的一个样品,一个对象,甚至一种幻觉,他从来没有在真正意义成为一个人。
也就是说,从卡斯帕尔被作为人类代表的神秘人物带到小镇广场上而闯入人类社会开始,他就不再处于抵达北方城市的“沙漠状态”,那种梦幻般的、超现实的、原始的存在方式在他身上解体了,而解体之后无疑他被纳入到了人类的研究体系里。出现在小镇之后,人们给他食物,让他学会了吃饭;小孩子教他身体器官的名称,让他学会说话和写字,还教给他韵文;人们在他面前舞剑,让他树立危险的概念,还将燃烧的蜡烛放在他面前,卡斯帕尔用手去抓蜡烛的火苗,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灼烧的痛,感觉到了热,感觉到了光亮,甚至也开始流泪——这些或者都是在刺激他,让他恢复本能的反应,让他认识事物,让他拥有人类的感觉,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走向人类社会也是为了摆脱某种愚昧和无知。
《帕斯卡尔·豪泽尔之谜》电影海报
但是,教会他这些,并不是要将他真正从野蛮状态下解救出来,而是作为一个个体的特殊样本,人类其实将其看成了一种对象,这里有好奇,有嘲讽,也有对他的鄙视,而最为重要的是,当卡斯帕尔不断接近人类的文明,他是不是真的会成为合格和规范的人类?站在他周围的人是将他作为“示众”的对象,带着俯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充满谜样的存在,而他们把所谓的文明像灌输一种物质般输入他的世界里:他们让他听音乐,接触钢琴,卡斯帕尔用笨拙的手指弹奏着,“为什么我不能像呼吸一样弹奏?”他们让苹果反复掉落,从而让他认识时间,卡斯帕尔却天真地说:“苹果会累的。”教授告诉他什么是逻辑,在一个是真理村一个是谎言村的识别中,让他知道什么是逻辑推论,但是卡斯帕尔解决这个问题,只需要问他们其中一个问题,那个问题是:“你是不是一只树蛙?”他们告诉他上帝创造万物,让他祈祷,卡斯帕尔却说:“妈妈,我远离了万物……”
人类告诉他的是知识,是信仰,是逻辑,是科学,但是,他依然在自己的世界里,但那些有关人类文明的词汇和现象出现他面前,他的脑海中总是出现一些梦幻的场景,大海、沙漠、树林,云雾,宛如那个故事开端的沙漠,他们存在于卡斯帕尔这个被文明人视为畸形的脑子里,但是却呈现了一种自然和原始的风味——赫尔佐格利用大景别的拍摄手法,就是在还原卡斯帕尔的意识,“我除了生命别无他物。”而这种意识让他远离人类的秩序,远离教育,远离文明。但是卡斯帕尔似乎是徒劳的,因为他没有能逃避,没有能反抗,甚至在他身上连人类应有的对立思想也不会存在的,只是在本能的恐惧中,他寻找着一种保护,而所谓的信仰、理性和文明,又成为他没有选择的选择。
人类是在欺骗他,还是在自我欺骗?当卡斯帕尔成为马戏团成员时,他其实已经成为了人类的观赏物,和他在一起的马戏团招牌节目有四个:不怕被火烧的印度烧火人、侏儒王国的最后一位君王、会弹奏一切曲子的“女莫扎特”、吹笛子的印第安人,他们都是像卡斯帕尔一样,从文明故事的开端被人类当成了谜,而在谜的世界里,他们又成为沉醉于文明社会的人类的消费对象——他们是人,却已经完全变成了物,正是在所谓理性、逻辑、语言建立的秩序中,他们再无法逃离。这种无法逃离的命运在卡斯帕尔的另一个梦中被预言了,“我看到了海,看到了山,有很多人在山上,就像宗教仪式一样。雾很浓,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在高处只有死亡。”人类是把他带向了高处,但是在不属于自己的高处,在改变了自己的高处,在大雾弥漫的高处,唯有死亡才是真正的毁灭。
他终于被人打了,那个藏匿的人制造了他身体的痛;他终于被刺伤了,那个暗处的人丢下了一个袋子,袋子里的一封信又将他带回到充满谜样的前历史,直到最后在讲完那个故事后死去,卡斯帕尔在进入文明社会两年时间之后,终于完整退出了,但是当最后的解剖刀割开他的身体,检查他的器官,最后得出结论,卡斯帕尔依然是作为一个物而存在。但是在这两年时间里,当这个被人类视为标本的物,从出现到消失成为“闯入者”,在另一个意义上,不是让他成为人类的观测物,而是他反而变成了人类所谓文明的目击者——是赫尔佐格从卡斯帕尔的经历中,对这个文明、理性的人类社会进行了观察,在反向意义上让人类成为历史中的一个标本。
开始和结束,面对和背离,个体和社会,文明和愚昧,“卡斯帕尔·豪泽尔之谜”给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解说路径,而人类文明本身,是不是在这个互文的世界里变成了另一个无知、野蛮的“卡斯帕尔·豪泽尔”?建构而解构,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寓言:“你们没有听见周围恐怖的尖叫吗,那个尖叫的人在喊寂静吗?”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