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8《国王正在死去》:演员做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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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克  亲爱的尤内斯库先生,如果您不想让人讲这种蠢话,您就应该写一些更容易教会美国学生的会话。
    ——《美国大学生法语语音与会话练习》

欧仁·尤内斯库,罗马尼亚裔法国人,他的母语应该和赫塔·米勒一样是罗马尼亚语,但是成为法国人之后会讲法语,按照“狄克”的说法,他还和贝纳姆一起合编了“法语课本”,这是语言在尤内斯库身上达到运用自如的写照,可是,狄克批评他,认为那些人物学的、讲的都是一些“蠢话”,由此他建议应该将法语课本推广到美国学生中,应该编入一些更容易让美国学生容易学的会话,或者,“他就应该从句法上、从词源上注释这些对话。”

《美国大学生法语语音与会话练习》发生在不同的场合,演绎在不同的场景中,比如课堂里的点名,比如路上遇见的问号,比如在医院探视,也在场合和场景的塑造中教授了语法问题,比如“顶多和至少”的用法,比如“未完成过去时和复合过去时”的叙述,比如“独白”、“如果”的用法……显然,在法语语音和会话练习中,正如狄克所指出的,很多变成了“蠢话”,根本不适合美国学生。在课堂点名的时候,老师菲利普问让-玛丽:“告诉我,让-玛丽,您叫什么名字?”明明知道让-玛丽的名字,却又问她叫什么名字,这种明知故问可以看做是菲利普的一种教学实践,让-玛丽回答他:“我叫让-玛丽。”对于这样的回答,菲利普很满意,之后他又点了玛丽-让娜的名字,也同样问她叫什么名字,但是玛丽-让娜却做出了和让-玛丽一样的回答:“我叫让-玛丽。”在菲利普提醒她“您弄错”了之后再问玛丽-让娜的名字,玛丽-让娜才准确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最后菲利普才满意地告诉她:“好多了。不要再弄错了。”

让-玛丽和玛丽-让娜,名字存在着相似性,也许在法语里它们的发音更为相似,所以菲利普会不断强化她们名字的发音,一次来达到教学的目地。这是不是狄克所说的“蠢话”?蠢话其实指向的是语言的相异性,法语和美语的相异性,既在构词上、发音上,也在语法上,意义上。在“医院探视”场景中,让-玛丽向警卫问路,警卫告诉她:“你们到达十字路口之后,就走左面的角道。大约走十四米五十厘米,你们再继续照直走,直到遇见一座喷水池。你们绕行喷水池,再返回十三米八厘米二毫米,走上左边的小路。接着,再向右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左转。……”指路是为了不致迷路,但是警卫的说法更像是为了让人进入迷宫;之后让-玛丽来到了医院病房,她找“大夫”,但是她所有询问的“大夫”都不是“大夫”本人,X4说:“我不是大夫,我是楼梯平台。”X5说:“我不是大夫,我是手术台。”X6说:“我不是大夫,我是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之后大夫是“诊所”,是“病房”……大夫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身份和称呼,但是让-玛丽却见“大夫”命名了楼梯平台、手术台、手术刀、诊所、病房——甚至“我什么也不是”,而问话的对象被标注为“X”更是将“大夫”指向了一种未知,最后连让-玛丽看望的玛丽-让娜也变成了X:“我不是玛丽-让娜,我不在这儿了。半个月前我就出院了。”

通过语言的交流,通过语言的会话,可以问路,可以计数,可以点名,可以表达独白中的“自从”:“自从我出生,我就来到世上。自从我洗礼,我就除了与我父母共有的家姓之外,又有了一个教名。自从我上了学,我就学会了阅读,自从有人教了我,我甚至会写字和计算了……”而当语言说出了“自从我学会了‘自从’一词”,自从是一种叙述,“自从”也可以仅仅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词语;同样,在“如果”的表达中,“如果”是关于假设的叙述,让-玛丽说:“如果我不在那里,我就会在这里,除非我还在别的地方。如果我出席了,我就没有缺席,那很可能因为我出席了。”玛丽-让娜说:“如果我不是另外一个人,那我就是我本人。如果我不是有三条腿、四只胳膊、两颗脑袋,我就会跟所有人一样了。如果说我正常,那是因为我跟别人不一样。”——狄克说到尤内斯库应该写一些共容易教学的会话,也是一种“如果”,因为是在假设里,尤内斯库真的没有编写适合美国学生的会话,美国学生也搞不到尤内斯库和贝纳姆合编的法语课本……而在大夫的讲述中,词语又有了新的意义,比如“有鼻子”指的是“嗅觉灵敏”,“没有鼻子”指的是“嗅觉迟钝”,“手上长毛”指的是“游手好闲”,“脑袋后面有主意”指的是“暗中打算”,“丢掉闹到”指的是“失去理智”……

词语不仅仅是词语,词语用于表达、叙述,可以命名、转移,也具有隐喻、象征的意义,但是正如美国学生学习法语会话一样,总是出现错误,总是制造笑话,总是带入迷宫,这一种关于语言的困境也出现在课堂上,狄克问托马斯:“为什么你不喜欢造句呢?”托马斯的回答是:“因为句子都是夸张而空洞的词语。”他以《拉鲁斯词典》举例,对于这个回答,欧德莉表示,“《拉鲁斯词典》也说,句子是词的组合,表示一种完整意义。”托马斯对此的反驳是:“因为句子空洞无意义,就不可能表示一种完整意义。”欧德莉认为,句子是词的组合,故在组合中完整意义也被表达出来,而托马斯却以反方向认识词和句子的关系,句子可以拆解为词语,因为词语夸张而空洞,所以句子也是空洞的,不可能表达一种完整意义。

这是对于句子的两种理解,这也是对于词语的两种解读,不管是句子还是词语,也不管是拆解还是组合,其实指向了完全不同的两个层面:一个是在本体层面,词语是词语,句子是句子,就像“自从”,另一个是在意义层面,词语不是独立的词语,句子也不是空洞的句子,它们都具有意义,既有自足性又有连接性,就像自从表达的叙述,而“尤内斯库”在《美国大学生法语语音与会话练习》这个戏剧作品中也表达了这两个层面的意义,狄克所说的“尤内斯库”或许只是一个词语,而尤内斯库的另一个意义则是人名,更是人名所代表的意义:著名戏剧家,《美国大学生法语语音与会话练习》的作者,与贝纳姆编写了法语课本的编著者。

编号:X38·2230707·1978
作者:【法】欧仁·尤内斯库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23年07月第1版
定价:76.00元当当38.00元
ISBN:9787532790555
页数:296页

一个是词语,一个则是意义,尤内斯库当然不是在戏剧中表达能指和所指的关系,而是他把戏剧变成一种结构主义的存在,让戏剧演绎能指和所指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戏剧或者也是词语,一方面它是形式和内容组成的戏剧本身,另一方面“戏剧”是一种意义的表达,在这部戏剧集里,尤内斯库就是在这两个层面上建立了关于戏剧的一种本体论。《国王正在死去》、《淤泥》《空白》和《该娶妻的青年》都是关于“消失”的主题,在从词语向意义过渡和渐变的轴线上,《国王正在死去》的“消失”更接近意义端,看上去这里面有一个传统性的宏大主题。“国王正在死去”,在舞台上表演和表现“正在死去”的进行时,时间是一个凸显的元素,它的起点是“国王没有死去”,过程是“国王正在死去”,当然终点便是“国王已经死去”——即“消失”。那么,尤内斯库在这个关于国王死亡的戏剧作品中,是要表达怎样一种死亡意义?

当国王从右后门登上舞台,“死去”就开始了进行时,他的第一任王后玛格丽特对他说:“陛下,我们应当通知您,您快要死了。”死亡被通知,死亡开始了历程,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玛格丽特和国王的第二任妻子玛丽,以及大夫出场之后,侍卫便通报说:“昨晚我还听见了细小的断裂声。墙上出现了裂缝。”这是一种征兆,加上人物上场时大家感觉暖气毫无动静,预兆必将给这个国家带来不祥。玛格丽特说出了这个国家陷入的困境,宫殿正在倒塌,土地正在荒芜,山岭正在下沉,大海已经决堤,“他已无法再控制这个国家了。”而大夫则说起二十五个居民被融化,十二个脑袋被砍掉……这个国家的一切都已经不正常了,这个国家即将陷入巨大的灾难。而当国王出现,死亡开始,起初他甚至开起了玩笑,“我要死了,是的,我要死了。四十年之后,五十年之后,三百年之后。或者再晚一些。当我愿意的时候,当我有这工夫的时候,当我决定去死的时候。”玩笑只是玩笑,但是灾难真的已经逼近了,这一切或者都是国王一首造成的:他曾经发动了一百八十次战争,参加了两千场战役,杀死了很多民众,把自己当成了国家的法律,甚至还杀死了王后的父母、兄弟,而对于这一切,国王的回答是:“这是为了国家的利益。”

但是悲剧不会相信借口,但是灾难不会原谅暴政,但是人民不会纵容暴君,“朕即国家”的国王正在死去,患了自恋癖的国王正在死去:国王倒下,国王站起,国王再次倒下,国王再次站起,时间无法倒转,时间无法从来,时间无法站住,终于“国王正在死去”变成了国王真正死去——而这种死去就是消失:门消失了,窗消失了,大殿的墙消失了,最后国王和他的宝座也消失了。一个穷兵黩武的国王,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国王,一个犯下了罪恶的国王,死去就像是对他的惩罚。这当然具有启示、教育意义的宏大主题。但是在意义的传达中,尤内斯库也将“国王”变成舞台上的存在,当玛格丽特告诉他再也无法治好他的病,国王说:“我没病。”玛格丽特于是说:“这场戏演完你就要死了。”这场戏既是在宫廷中演绎的戏,也是尤内斯库创作的戏,而国王在这场戏中只不过是一个演员,甚至只是一个“正在死”的道具,所在侍卫说“国王正在死去”的时候,注解的是:“这场戏应演得像悲剧性的木偶戏。”而即使国王“消失”,也是道具的消失,演员的消失,“现在,除了坐在宝座上、笼罩在灰色的光亮里的国王,舞台上已别无他物。后来,国王和他的宝座也消失了。”

但是“舞台”还在,在这个意义上,道具也还在,国王也还在,只是再不是那个戏剧中死去的国王:一个国王在主题是“国王正在死去”的戏剧中演绎了死亡的国王,它传达的是戏剧主题;另一个国王只是被命名的国王,只是演戏的国王,只是从舞台上退出的国王——甚至只是舞台上的一个词语。尤内斯库将“国王”具有的符号和意义分开来,就是拆解为能指部分和所指部分,所以演出、戏剧更变成了一种行为艺术——这是拆掉了第四堵墙的间离效果。《淤泥》也是关于消失的,它也是在主题上阐释着人类命运:尤内斯库以电影特有的手法引入了“画外音”,引入了画面,又制造了“音响”,在三种元素同时进行了演绎中,仿佛是在拍摄一部电影。男人醒来,男人出门,男人上街,一开始喜气洋洋,“我打算为改善人类生活条件做出贡献。”但是他越来越发现人类陷入在痛苦中,自己也无能为力,甚至自己就是人类命运的真正代表,疾病、疲倦、孤独、黑暗,最后连意志也没有了,命运对于他来说就是消失:“他消失了,只剩下脑袋……眼睛的特写镜头。看见人物的眼睛之所见:一些身体残骸,草茎,沼泽。然后,整具身体消失了……”但是尤内斯库制造的画面感,带入了音响,以及不断重复的句子,是“他还在行走”的机械活动,是“人物始终躺着”的静止状态,这种重复就是将其推向了纯粹符号的位置上,在舞台上,在画面中,只是“他”本身,空洞而无意义。

《空白》看上去也是主题的表达,是对于沽名钓誉者的讽刺:身为院士,家里墙壁上挂满了“荣誉博士”的证书,但他却要去考高中毕业会考的证书,而且具有反讽意义的是:他竟然没有通过,夫人对此的说法是:“您的失败已经不再让我感到吃惊。当一个人只有儿童的智力时,是不应去参加成年人的考试的,比如会考。”所以院士所追求的只是名誉,只是荣耀,当这些证书所代表的真实水平“消失”,“院士”本身也成了一个符号。《该娶妻的青年》也有着关于“意义”的解读,青年和“可能还有第五位,第六位”的未婚妻见面,未婚妻们都戴着面具,最后青年拒绝了所有未婚妻,戏剧也走向了最后的小事,“接着,他们都消失了,只留下新人。青年也消失了,但消失在娘的裙子里。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他被吞没了。”但是这个消失的主题,形式依然大于内容:这是一个电视芭蕾舞剧脚本,芭蕾舞剧是形式意义的表达,未婚妻向青年诱惑,把他当成了小公马,最后一切都消失的时候,电视上却看到了“真的公马”,“马鬃在燃烧,或者甚至呈透明的粉红色,就像是灯罩。”

他是符号,院士是符号,公马是符号,符号让它们变成了词语,独立的词语,甚至空洞的词语,《屠杀游戏》将死亡这样的抽象存在变成了具象的符号,不仅仅是符号本身,符号进入戏剧,成为戏剧的一部分,相反,戏剧也进入符号,成为符号的一部分。屠杀在广场上、在马路上,在屋子里,在诊所、监狱里上演:因为没有确定的生活习惯“好像就此丢了性命”;官员发表演讲说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很多人“死于偶然”;监狱里的囚犯梦见自己死了,“噩梦里看见堆成山的死人。”在瘟疫中死去,在打斗中死去,被人杀死,有人成为了杀人犯,有人是弑父犯,有人犯了乱论罪……杀人和被杀,公开的死和隐秘的死,城市里到处都是“屠杀游戏”。但是在这个关于死亡的戏剧中,尤内斯库制造了太多的间离效果:在“广场上”的场景里,当群众演员不够多的时候,“完全可以(甚至更好)用木偶或大布娃娃(傀儡)来代替。”舞台就是城市,木偶就是演员,而且木偶还会“转过身来,面对观众”;政府官员上台的时候,是从观众左侧上的;而且,尤内斯库不只是拆掉了第四堵墙,让观众成为演员,更是以另一种极端的方式取消了表演,真实的死亡发生了:“所有在剧本开始时出现在舞台上的人物在这一开场结束后(也就是几分钟之后)死去。他们陈尸舞台。”就像雅克说:“ 他故意死掉。”而爱弥儿则注解为:“为的是演戏。演员做到底。”

什么是戏剧?什么是现实?它们再也难以分开;什么是符号?什么是意义?它们也再也不被区分;什么是观众,什么是演员,他们也不再被隔开……意义或者就是无意义,解构或者就是建构,尤内斯库是尤内斯库,也不是“尤内斯库”,“自从我学会了‘自从’一词,我就经常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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