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24《狂野之夜》:他们无法安于房间的寂静
妻子不好意思地说:“你可是个诗人啊,艾米莉!——好像不对劲儿呀,你做这些粗活儿,就像个——”诗人低声回答说:“女主人,单纯做个‘诗人’——并非一种‘存在’。”
——《狄金森仿真人》
她没有自杀,她照顾生病的家人,她是解放邻里眼中的慈悲天使,当然,她更重要而被熟知的身份是诗人。这便是艾米莉·狄金森身上的标签,或者说,这是属于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艾米莉·狄金森的标签,也正是这些标签,妻子克里姆太太才会和丈夫把狄金森仿真人购买回家,让她做家务,让她陪伴自己,最重要的是,从狄金森身上体会了“狂野之夜”的魅力,并且开始学会像狄金森一样作诗,“这个夏天,妻子又开始写诗了。将近二十年没动过笔了!跟她的诗人同伴一样,她的诗也是手写。”
这是仿真的狄金森给这个家庭带来的惊喜变化?但是当狄金森否定自己是个诗人,并且把“诗人”看成并非一种“存在”的存在,这个仿真人是不是走向了自我解构?在购买狄金森以及在和她最初的相处中,妻子的确把她当成了诗人狄金森:她挑选的是没有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作家,是照顾家人和邻居的慈悲天使;她买来了《艾米莉·狄金森诗歌全集》、几本关于狄金森的传记、大本《阿默斯特的狄金森》的相册;她把狄金森仿真人称作是“姐妹”,让狄金森在自己的家里感受到归宿感;最重要的是跟着她写诗,对着狄金森仿真人朗诵《旷野之爱》:“‘狂野之夜——狂野之夜!我若与你相依……’”
这是妻子对“狄金森”的一次命名,她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丈夫克里姆是个税务律师,她则因慷慨大度、积极活跃、乐于助人而在市郊的格德斯格林村小有名气,但实际上,他们的生活已经破败百出,在一起用餐的时候,他们坐在餐桌的两头,他们互相尴尬地看了一眼,陷入在“如此孤独”的状态中,结婚是九年还是十九年?模糊了时间,就是模糊了结婚的意义,就是模糊了当初的爱与被爱,当然也模糊了相依的“狂野之爱”。正是这种隔阂、孤独和冷漠的生活,他们决定购买一个仿真人,以缓和两个人的婚姻关系。因为破败的生活而购买诗人,这的确像是一种虚构,而仿真人狄金森更是一个虚构的象征。
她不是正常人,就像购买时工作人员的介绍,她是由提取了原型人物精髓的电脑程序控制并完美呈现的小矮人,她没有消化系统,没有性器官,没有血液,没有“温暖且跳动的心脏”,也就是说,她只是对人的仿真模拟,所以在买回来之后妻子的一大震惊是:她是如此之小。因为是仿真人,不仅不是真人的再现,在做家务等繁琐的事情上得心应手,但这只是一个机器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仿真人解构了作为真人的一切——所以她永远不是那个被命名的诗人,不仅仅是自我解构,而且还取消了诗人的意义:诗人并非一种存在,那张小纸片上写着关于“存在”的疑问:“为什么——我存在——/在何处——我存在——/在何时——我存在——/那么——你呢?——”
编号:C55·2220808·1854 |
存在之因是什么,存在之时空在哪里?存在之我是谁?这是关于存在的三连问,而这张小纸片上的文字在妻子看来是狄金森新写的诗,是“诗人”的继续,但是丈夫却认为这只是将单词排列组合而已,只是电脑输出的结果而已,根本不是诗歌。狄金森的解构是彻底的,她解构了仿真人作为诗人的存在,解构了仿真人的存在本身,也解构了诗歌,甚至解构了真理,“亲爱的女主人!‘真理’——还不够——真理必须含蓄——真理就是谎言。”而一切的解构都是对虚构的解构,对妻子命名的解构,甚至是对想要消除隔阂、冷漠和孤独生活的解构,而这一切的解构又让生活回到了破败的层面上。这是一个从虚构到被解构的过程,仿真狄金森的存在指向的是生活本身的荒谬——作为一种高科技产品,她永远是没有温度、没有人性、不是存在的存在。但是这并不是最为悲剧性的一幕,当丈夫出场,他甚至比那种荒谬的生活本身更为残酷,他完成了从虚构到暴力的过程。
和仿真人第一次待在一起,他涌出的一个强烈愿望便是:仿真人是他的财产。既然是属于自己的财产,无论他和她发生什么事,无论他对她做了任何事,都不会受到法律的追究,所以他像对待自己购买的所有物品一样,将其占为己有——一种强暴开始了:他扑上去,他把她推到床上,他开始抽打她,他用枕头捂住她的脸,他甚至光明正大地看她的裸体,最后的狄金森仿真人杂折磨中变成了这样的模样:“身上的白色睡衣已破烂不堪,就像被孩子丢弃的玩偶。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僵硬呆滞,细瘦苍白的双腿毫无遮掩地向两边叉开,腰部以下是赤裸裸的。”丈夫把她当成了自己私有财产,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竟然将其视为色情玩偶——这是比荒谬的虚构更为残酷的现实,一种暴力的实施,她变成了发泄物,变成了牺牲品,而冠冕堂皇的丈夫是这一切罪恶的制造者——当最后一切落幕,丈夫发出的依然是“如此孤独”的感慨。
“仿真人狄金森”被取消了作为诗人的存在,这是现实对虚构的解构;“仿真人狄金森”又被强制赋予了女人的身份,这是现实对物的一种异化,在妻子和丈夫的双重命名中,“仿真人狄金森”成为了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狂野之夜》的巨大象征:诗人已经没有了,爱已经没有了,狂野之夜已经没有了,在一切被解构的现实里,文明也开始腐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暴力,是异化,是隔阂,是孤独。这一种写作主旨在小说集所引用的诗句中得到解答:
狂野之夜——狂野之夜!
我若与你相依
狂野之夜就是
我们的奢侈!
心处港湾——海风,无能为力——
罗盘,毫无用处——
海图,大可抛弃!
啊,大海!
泛舟于伊甸——
但愿今夜,我能泊于——
你的港湾!
这是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写于1861年的诗歌《狂野之夜》——诗人狄金森,1861年的诗歌,对“狂野之夜”的真切渴望,构成了对《仿真狄金森》的一次诗意回归:演绎那个我与你相依的狂野之夜,其目的就是“泛舟于伊甸”,就是“我能泊于——/你的港湾”,这是多美美好、多么浪漫、多么激烈的狂野之夜啊,而狂野之夜的到来,需要去除一切外在的东西,不管海风是否强烈,不管罗盘是否指引方向,也不管海图注明了怎样的地点,只需要狂野之夜中的你和我。在这首诗里,狂野之爱是作为伊甸园而存在的,它是人类之爱最后的归宿,但是构建这样的世界,也是一种“奢侈”,所以这里明显表明了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写作逻辑:狂野之爱作为疑点园的存在,作为奢侈的状态,是一种理想,是一种虚构,在暗处的一切都不可能解构它——这是一个在失落处追寻,在追寻处虚构,最终在虚构处再失落的一个悲剧闭环。
五个故事,五个和作家有关的故事,五个从虚构到被虚构的故事,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无疑关注的是“创作”这个主题,创作是一种虚构?是对现实的逃离?最后被生活本身所击败?《爱伦·坡遗作,或名<灯塔>》的灵感来源就是爱伦·坡的手稿《灯塔》,这是一个构建文本到自己成为文本的过程。爱伦·坡的日记从1849年10月7日开始记录,第一天的语气中呈现的是进入“狂野之夜”的那种狂野,“啊,醒了!——我的灵魂满怀期待!在这座传说中的比尼亚德尔马灯塔的第一天——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开始写第一篇日记,这是我跟我的资助人伯特姆·萧博士之间的约定。”作为比尼亚德尔马灯塔的唯一管理者,爱伦·坡信心满满,他认为自己的灵魂在这里奇迹般地复活了;他觉得自己写作的这本日记将会和笛卡尔的《沉思录》、帕斯卡尔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和让·保罗·里希特的作品一起,成为探索人类灵魂的巨著;他把自己的这种生活叫做朝圣,她将挖掘更多关于孤独深层次的东西。
这是爱伦·坡构建的狂欢之夜,当然这里有着太多自我虚构的成分,但是这种虚构正是对现实的某种反抗:费城是令人窒息的;那些里士满的人对自己的诗学远离提出了批评,有着太多的论敌,而且自己的爱妻V意外离世,所有这一切让爱伦·坡的心力交瘁,因为伤害越大,他的逃离态度越坚决,对于虚构的狂野之夜的追寻更迫切,甚至要把自己属于那个现实的名字也全盘抛弃,“这本日记将激起人们普遍的好奇心,因为它的作者不再是遭人诟谤的埃德加·爱伦·坡——此人在短短一生中背负了恶浪般汹涌的辱骂——而是:匿名。”但是狂野之夜只是一个虚构,追求的伊甸园只是一种幻想,而更大的现实以更无情的方式挤压过来:爱伦·坡为什么会成为灯塔的唯一管理者而享受这份孤独?那是他和萧博士之间的契约,萧博士让他找到了自己逃避现实的灯塔,但是却要他提供这些日记。契约就是交易,而这个交易的可怕之处在于:医学博士萧博士的课题是《论完全隔离对某些哺乳类动物的影响》,他在研究时,将田鼠、天竺鼠、猴子、狗、猫或“健康的马驹”等动物关进实验室狭小的围栏里,给足食物和水,但不被允许看到自己的同类,既没人对它们说话,也没人伸手给它们抚慰。实验开始的时候,这些动物的食欲极度膨胀,但是慢慢地,它们完全丧失了食欲,一个个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并断断续续地沉睡,最终陷入昏迷状态——萧博士完成这个动物实验,以胜利者的口吻总结道:就细胞层面而言,死亡不过是有感知力的生物体的系统性分解。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狂野之夜是时代的奢侈 |
而现在,在契约中,爱伦·坡成了另一批动物,成了实验对象,在这个完全隔离的世界里,爱伦·坡会上演怎样的命运?他像那些动物一样,一开始欲望极度膨胀,一切都成为了他狂野之夜的注解,但是后来他闻到了动物腐烂的气味,知道了有个叫“停尸房”的地方,感觉到了这里的阴湿和狭小,以及由此带来的恐惧,后来那条叫墨丘利的狗也死了。而在他的日记中,一开始信心满满,回来因为睡眠不好几天没写日记了;再后来日记重复地写着“没有风”——“浑浑噩噩”——“一片死寂”;在浑浑噩噩中,忘了自己的生日,不记得自己的年纪;后来的日记,没有了日期,只有“日期不详”,最后连年份也不详了——日记里关于时间的逐渐模糊,是爱伦·坡在完全隔离中陷入昏迷的象征,从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后来的沉睡状态,爱伦·坡就是萧博士的实验对象,也由此他进入到了自己的最后阶段:他开始命名这里的东西,他们是“独角兽”,是“美杜莎”,是“海妖”……这是虚构,却也是被出卖自己的契约带入非人存在的异化。最后,爱伦·坡发现了“海拉”,它是他的宝贝,是他心目中的海伦,是他最后的狂欢之夜,于是有了新物种:“我们会一起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我们也将成为一个不朽的、果敢勇猛的崭新物种的先祖——海拉,我的宝贝——永远永远!”
追寻伊甸园般的狂野之夜,这是对现实的逃离,但是把虚构的伊甸园当成是自己的归宿,正如帕斯卡尔的《沉思录》第一百三十九条所言:“……人类的一切不幸源于一个简单的事实,即他们无法安于房间的寂静。”作家或诗人,无法安于房间的寂静,他们之不幸,也是因为房间从来不曾带给他们寂静,所以他们虚构了寂静的房间,而这一切都在自我解构,因为现实制造的那间更不寂静的房间正在摧毁他们的梦想。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在《克莱门斯爷爷和天使鱼,1906》中,构造了和《爱伦·坡遗作,或名<灯塔>》《仿真狄金森》几乎一样的“狂野之夜”:对于海军上将克莱门斯来说,现实已经造成了他太多的困境:父亲没有爱过他,从来没有对他微笑;女儿苏西死了,那本关于父亲的传记只留下弯弯曲曲的笔记;自己写作,现在已经到了七十岁,是对于活着的某种麻木……所以克莱门斯在那个俱乐部里,和那些“天使鱼”女孩在一起,能够暂时忘掉烦恼,而当那个叫麦德琳的小女孩出现在签书现场,克莱门斯的狂野之夜变得更加狂野,他开始了和麦德林的私密书信,在跨越年龄的交往中,克莱门斯将其命名为真正的天使,“我最亲爱的天使,听到如此可爱的一个小姑娘说她‘白天每时每刻,甚至夜晚在梦中’思念着我,我成了全纽约最快乐的爷爷。”
但是这样的狂野之夜最后还是无法逃离现实,在女儿克拉拉的阻止下,在克莱门斯的自我愧疚中,信件中断了,他躲到了蒙纳德诺克,在那里,他决心用写作来填补心中那个空洞,但是无法收到信的麦德林开始生病,她母亲写来的信中说:“已经过去好多天了,我女儿的生命已危在旦夕,您却依然没有写信关注此事。”也许最后的麦德林真的死了,而克莱门斯梦见天使鱼之后,差点昏倒,“他顾不得腿部的疼痛,朝天使鱼们张开双臂,渴望把她们拥在怀里,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猛烈地蹦跳着,借此他知道:我还活着——不是吗?——还活着?——活着就是这样的吗?”最后是关于活着的疑问:活着是逃离式的虚构?还是妥协式的回归?没有狂野之夜,只有虚幻的梦,甚至活着本身也指向了真实的死亡。
《爱伦·坡遗作,或名<灯塔>》《仿真狄金森》和《克莱门斯爷爷和天使鱼,1906》中,“狂野之夜”的遗世性和虚构性是明显的,而在《文学大师在圣巴塞罗缪医院,1914-1916》和《“爸爸”在凯彻姆,1961》中,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对亨利·詹姆斯和海明威故事似乎缺少了狂野之夜的虚构意义,而是将其置于现实本来的层面中甚至人生中的一场重大考验。亨利·詹姆斯作为文学大师,在1914年至1916年间在圣巴塞洛缪医院成为了志愿者,他在第六病房看见了更多关于战争的回忆,而这些回忆构成了“文明早已从内部开始腐烂”的主题,黑十字在不断增多,红十字在慢慢减少,就是都人类灵魂堕落的一次书写,而亨利·詹姆斯也自审了自己的灵魂,“我的血液污秽不堪,如同我的灵魂。”最后他放弃了自己的美国护照,宣誓效忠于乔治五世,“几十年的伦敦生活之后,他终于成为一名英国公民。自去年秋天开始,詹姆斯先生一直是圣巴塞罗缪医院志愿者队伍中忠诚的一员。”最后用死亡旅行的方式完成了自我的救赎。
在这里没有狂野之夜,没有疑点园,没有自我虚构的文本,当然亨利·詹姆斯对“文学大师”身份的舍弃,对美国公民的放弃,都是另一种虚构,包括最后的死亡,也是对于现实的一种无声反抗。《“爸爸”在凯彻姆,1961》中的海明威一开始就在猎枪上装上了子弹,“他很有幽默感。他是个小丑。”他的父亲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自杀——为什么海明威在现实中看见了无处可逃的死亡?“写不出东西的早晨如此漫长。”出生,家庭,婚姻,似乎都构成了“写不出东西”的窘境,当然还有战争的阴影,还有社会的隔阂,“三十年了,‘爸爸’魔咒始终纠缠着他。”于是他变成了“爸爸”,完成了关于自杀人生的自我命名,终于,1961年7月的一个星期天,“尽管还是夏天,他的六十二岁生日却像一座寒光凛冽的冰峰,在他的眼前忽隐忽现。”也许最残酷的不是自己变成了“爸爸”,而是在求死之路上他被解救而送回了家,“在女人跟进来之前,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这只是暂时的安静,生命中最后的枪响还是要从这个小屋里爆发出来。
因为关着的房间从来没有寂静,他们在书写,他们在创作,他们在逃离,比尼亚德尔马灯塔,仿真人,圣巴塞罗缪医院第六号病房,水族俱乐部,或者最后的房间,都永远是一个虚构之境,最后他们必将失去狂野之夜,必将回到囚禁自己的房间,也许留下的也只是文本世界里的那种狂野:
欢乐的幽灵汇集如潮
挥动翅膀,向我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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