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24《12怒汉:大审判》:如果仁慈高于法律
当12人组成的陪审团一致决定乌玛无罪,当法庭最终宣布杀人嫌犯获得自由,当尼古拉决定收养这个孤儿,一切的似乎走向了最好的结局,但是那个雨天的死亡现场、咬着一只断手奔跑的小狗、断手手指上的那枚戒指不断闪现,黑暗、阴郁和恐怖似乎没有彻底消除,字幕打出:“法律是至高无上的,可如果仁慈高于法律呢?”这是对法律本身的疑问,更是一种悖论式的质疑:当法律已经是至高无上的一种存在,为什么还有高于法律的人类的仁慈?高于法律的仁慈真的能换来宽容和自由?真的能维护秩序和正义?
这是对案件本身的疑问,也是对电影主题的反思,尼基塔·米哈尔科夫用这样的结尾似乎也在进行着内心的叩问:真的存在这样的仁慈吗?他饰演的尼古拉是陪审团成员,他最后用人性的温暖成为乌玛的保护者,“你住到我哪里去。”但是,他的脸上充满的却是疑惑,这种疑惑是对案件最后宣判结果的担心,是对孩子未来的担忧,是对整个社会体系的不确定,当然也是对法律本身的无力感——而从案件的整个过程来看,这却是最合理的结果,合法而合理,那么在最后的疑问和质问中,到底什么东西在其中错位了?
翻拍自西德尼·吕美特1957年的电影《十二怒汉》,原版的12名陪审团面对一起杀人案进行了充分的讨论,最初认为案件判决的结果毫无悬念,但是在抽丝剥茧对杀人事件进行分析之后,完全实现了逆转,从1:11到12:0,陪审团最后决定杀人嫌犯无罪,他们正是运用法律赋予的权利,维护了法律的本质和初衷,实现了公平和正义。和《十二怒汉》专注于对案件本身的讨论不同,米哈尔科夫的《12怒汉:大审判》将背景放置在一个更复杂的时代和社会中:车臣战争是最大的时代坐标,乌玛的父母是车臣人,他们都死于这场战争,他见证了战争的残酷,后来他被一个俄罗斯军官收养,但是有一天这个军官被人杀害,有证人作证是乌玛拿刀杀死了他的养父。车臣的亲生父母死于战争,俄罗斯养父又被人杀死,这似乎变成了另一场“车臣战争”,所以对于乌玛的判决,多少掺杂着一种政治上的解读,而这或许就会成为“偏见”。同时,在陪审团讨论时,也间接指出了整个社会体系的混乱,在庭审结束进行陪审团讨论时,因为专用的房间还没有修好,他们被安排在一所学校的临时体育馆里,在这里,有人找到了大码的胸罩,有人发现了吸毒用的针筒,“我的弟弟就是被它害死的,他只有36岁啊!”有人还从水管外面包裹的麻袋中发现了问题,因为那些材料是有毒的,而且这是40年前的材料,于是他们由此开始批评整个社会,批评警察,批评法律。
而其实,这12个来自各个阶层的陪审团成员,本身也抱有成见,有人讽刺那个犹太人,有人则认为高加索人未开化,有人指责上过美国哈佛大学的人——陪审团需要做出意见一致的决定,每个人的偏见似乎就已经把这种一致性解构了。而且,案子已经在法庭上审讯了三天了,大家都认为讨论已经很充分了,做出乌玛有罪根本不存在争议,而陪审团的最后讨论和决定只不过是走过场,所以在体育馆的时候,很多人希望快点结束,有的要去参加巡演,有的要看妈妈访谈的电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计划,在这样一种现实面前,他们对待案子也显得不耐烦。所以不管是车臣战争的阴影还没有完全消除,还是每个人对社会的批评,不管是存在的偏见,还是有比案件更重要的个人事务,围绕“大审判”,本身就面临人性可能泯灭、秩序可能混乱的现实,所以当提出关于仁慈和法律的疑问时,米哈尔科夫考量的是时代背景下的价值观问题——这个最后的疑问回应的正是电影一开场的那段字幕:“以生活的真谛,而不是世俗的眼光探寻真相。”
去除世俗的眼光,感受生活的真谛,从而发现真相,这是一个微小的调整,法律维度变成了理性维度、人性维度,而整个案件的反转就是换回渐渐失去的价值意义。从大家几乎一致认为乌玛应该被判有罪,到最后变成所有人都投票认为嫌疑人无罪,这其中最为关键的是投出第一个反对有罪的那一票。“表决那个杀害俄罗斯军官也就是他养父的车臣狗崽子是不是有罪。”这是大家决定投票时有人的说辞,这本身就是一种偏见,但是当投票结果出来,有人投了反对票,大家惊讶与这样一个变数,而投反对有罪的那个人说出自己的理由是:“因为太仓促了。”有人反对说都审理了三天了,一点也不仓促,而他认为,这不是时间上的仓促,而是大家的一致意见是要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如果宣判他有罪,那么乌玛将会终身监禁,一个孩子将会在监狱里度过自己的一生,所以,“至少大家应该谈谈这个案子。”这个建议得到了曾上过美国哈佛的那个人的附议,“在美国,如果案子有一点可以谈谈。”接着,提出“大家谈谈”的那个人以西瓜为例,“只有亲自切开才能知道西瓜是不是真的甜。”
导演: 尼基塔·米哈尔科夫 |
只是希望大家谈谈,只是希望亲自切开西瓜,只是为了对一个孩子的人生负责,并没有涉及到案子本身,这个投出反对票的陪审团成员就是在人性的层面制造了机会,而这也仅仅是一个机会,他在提出建议之后说:“如果再投票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反对,那么就同意大家的决定,即宣布乌玛有罪。”似乎也是一种骑墙的态度,但是就是从这里开始,案子慢慢走向了反面,在下一轮投票中,无罪和有罪的比例不是1:11,而是2:10,因为有一个犹太人也投了无罪票,而他投出这一票也是基于人性的考虑,“因为我也犯过错。”每个人都会犯错,这是人性本身的弱点,但是犯错并不意味着杀人,乌玛可能就是这样一种情况。和犹太人对错误的宽容相比,第一个投出无罪的男子更是说出了自己的经历:他以前过着贫苦的生活,发明的专利无人购买,于是酗酒迷失了自己,妻子也从此离开了自己,他的命运更是滑向了深渊,他无法自拔,他自暴自弃,但是有一次在火车上看到一个小女孩说自己病了,但是身旁的女人却说她没病,让她坚强起来,小女孩受到了鼓励,而他也受到了启发,于是振作起来,不仅卖了专利赚了钱,那个女人也成了自己的妻子。说到自己的这段经历,男子的目的很明确,他就是想告诉大家一个道理:“命运的改变也许只需要一个人的作用。”所以很明显,为了孩子的未来,慎重投出一票,或许可以改变他的命运。
从1:11到2:10,正是在大家的讨论中数字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也正是在人性和价值观上进行讨论,才能形成某种共识,而这正是“生活的真谛”。讨论还在继续,而他们几乎都朝着这个“生活的真谛”努力,从而慢慢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有人说:“一切皆有可能”,母亲不嫌弃父亲比她丑,他们在一起,但是后来父亲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母亲不离不弃最后和他结婚,但是父亲后来又抛弃了母亲;有人说:“我们应当宽容。”自己的一个叔叔因为赌博输光了钱,后来他拿了一把枪去抢劫,于是他成为了恐怖分子,但是那个警察却勇敢地面对他,和他沟通,还和他喝酒,本来叔叔可能会进监狱,但是正是警察的宽容将他拉回到了安全地带,这也是一种救赎……无论是“命运可以因为一个人而改变”,还是“一切皆有可能”,或者“我们应当宽容”,他们都在寻找“生活的真谛”,都在探寻情感的意义,都在解读人性的力量,或者说,都在重新建立秩序,都在唤醒价值——而这些情感的支撑都没有真正涉及案件本身,但是正是在这样的讨论中,反对有罪的人从一个、两个变成了七个。
《12怒汉:大审判》电影海报
当然也有反对者。情感式的铺垫和人性化的说服,似乎并不能真正改变案件的走向,而接下来大家对案件本身的讨论,依然沿着这条路前行。有人认为案发现场的那把刀就是乌玛的,那是车臣军官送给他的,刀上还刻着特殊的印记,但是这个物证却是存疑的,因为这样的刀可以轻易买到,有人的包里就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刀,所以凶器并不能证明就是乌玛的;有人认为邻居老头看到了杀人后逃跑的乌玛,作为证人是不容怀疑的,但是大家模拟了案发现场之后发现,瘸腿的老头根本不可能在53秒的时间里看到乌玛,因为这个时间他还没有走到门口,于是有人质疑老人的证人身份,他因为搬迁的问题受到军方的监控,他说出看到乌玛杀人很可能是一个伪证,或者说,让乌玛成为凶手只不过是“有预谋的谋杀”;有人说,如果老头有利益纠葛,那么另一个住在对面的证人为什么也看到了乌玛杀人?而针对这个女证人,反对者提出,她之所以说看到乌玛杀人,完全是因为“女人的嫉妒”,他拿出一张乌玛的母亲被剪去的照片,说这个女人和养父有关系,而她没有儿子,所以在嫉妒心作怪中诬陷乌玛杀了人——当说到“女人的嫉妒”时,曾经一直坚持认为乌玛有罪的男人坐到了角落里,他抽着烟说起了自己的经历,而这个经历所要阐述的是和“女人的嫉妒”一样的“女人的背叛”:妻子跟着别的男人跑了,他把怨恨发泄在儿子身上,“感觉自己就是儿子的刽子手”,因为有一次回家他找不到儿子,后来在衣橱里发现了他,当打开橱门,他看到儿子的手上拿着绳索,“爸爸,不要。”儿子哀求道,在那一刻,他认为正好是女人的背叛造成了自己的暴力,而自己的暴力又造成了儿子的恐惧,甚至差点走上自杀之路——由此他认为女人的嫉妒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乌玛就可能是被“女人的嫉妒”推向了命运的深渊。
他们在讨论,他们更是在叙说自己的经历,正是这些切身感受让他们对案件本身提出了质疑,而不管是证人有着利益瓜葛,还是女人的嫉妒,都不是案件本质性的破绽,但都是人性上的问题,或者说,是人性的丑恶遮蔽了真相,所以“大审判”的逻辑就变成了对于人性价值的回归。而他们基于人性的考虑也让投票的结果一次次改变,当再一次投票变成无罪的11票时,尼古拉对众人说:“我认为他有罪。”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尼古拉,而尼古拉判定乌玛有罪的理由一样基于人性:“我都同意大家的看法,认同大家的决定,我也认为他无罪。但是,如果他无罪释放,那么他就会去找真正的凶手,而凶手也会来找他,甚至会杀了他,无论是那种情况,对于乌玛来说都是危险的。”所以尼古拉认为,只有监狱是他最安全的地方,“如果他在监狱里自杀,那是他的命。”只有监狱是他安全的归宿,而要进监狱必须宣布他有罪,有罪等于安全,这是一个悖论,更是一个反讽。而认为他有罪的尼古拉提出了进一步的建议:让乌玛呆在监狱里,然后大家去寻找凶手,这个建议又是一种解构式的建构:有罪才能真正无罪。
这个建议没有得到认同,大家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都很忙,根本不可能找到凶手,在大家对于乌玛是否有罪的讨论走向一致性的情况下,乌玛的命运再一次被推入了困难之中,是不是生活的真谛又被世俗的眼光所取代?是不是人性的光辉又被自我的利益所掩盖?“一切都不会改变。”尼古拉在举起自己的手宣布“无罪”的时候,他更是发出了悲伤的哀叹,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而最后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重获自由的乌玛面前,但是他真的能保护这个法律意义上无罪却在生存意义上无力的孩子?尼古拉凝重的表情,最后字幕里的关于仁慈的质疑,似乎命运只能走向不确定的可能里:那个最先质疑案件的男人重新走进了体育馆,然后打开了窗户,雪花飘飞了进来,那只在他们讨论时飞进来的鸟还没有离开,他走过去对它说:“飞走或者留下来,你自己决定吧。”关上门他走了出去,小鸟从桌子上跳起,在飞了几圈之后终于从开着的窗户里飞了出去,外面是飘雪,是寒冷,甚至是死亡的威胁,没有法律,没有仁慈,对于小鸟来说,命运是一次自己决定的必然,是只有生死在天的或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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