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1《父亲的眼泪》:时间正在吞噬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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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静的苍穹之下这只是一桩小事。上帝之手没有干预,因为根本没有这样一只手。上帝没有手,没有眼睛,没有心,什么都没有。
    ——《多种宗教体验》

吉姆·芬奇透过世贸中心大厦的窗户看到了万里无云的天空,但是之后却是浓烟热浪和飞机燃油的难闻味道,大厦变得脆弱,他听到的另一个声音:“听着。万一我过不了这关,我爱你。”卡罗琳坐在飞机上遇到了玩英式橄榄球的年轻人,想起了曾经乘坐泛美航空的波音飞机去伦敦读研究生的情形,当这架飞机陡然下落,那个明显是劫机犯的男孩在打着电话,飞机慢慢失去了控制,卡罗琳迎接着一个真相:“安全之路很窄,你可能会从那条路上坠落。”她本能地喊出了:“亲爱的,主啊,求你怜悯。”

吉姆听到了“我爱你”,卡罗琳喊出了“求你怜悯”,一个在大厦里,一个在飞机上,无论在地上还是在空中,他们都是“九一一”的见证人,当然,他们也成为了这场恐怖袭击的受害人,因为“安全之路很窄”,因为他们需要主的怜悯。当厄普代克选取了这两个场景来展现九一一的恐怖经历,似乎在讥讽地阐述宗教的无意义,而从辛辛那提来到纽约的丹·凯洛格,在看望住在布鲁克林高地女儿埃米莉时,也看到了“整幢摩天大楼像一个姑娘突然脱掉丝绸睡袍一样剥去了它的外壳并轰然坍塌”,他在那一瞬间涌出的想法是:“世界从无上帝。”孩子死去了宠物,母亲失去了孩子,和那些死于烽火连绵和瘟疫的成千上万的人一样,从这些人身上,从这些死亡里,丹这个曾经新教圣公会教徒和遗产律师,以“迟来的认识”否定了上帝,因为在平静的苍穹之下发生了这件事,上帝竟然没有干预,上帝没有手,没有眼睛,没有心,上帝就是不存在的想象——这件事之后,他成为了一个无神论者。

女儿埃米莉在金融界工作,不时会去世贸大厦,那天的丹担心女儿的安全,他让小外孙女维多利亚等妈妈回来,一小时后埃米莉在他们的等待中安全到家了。和那些失去生命的人相比,埃米莉是幸运的,一家人开始祈祷:“让我们为他们的安全祈祷,为所有今天消失的灵魂祈祷,为这个伟大国家的命运祈祷。”但是丹所知道安全之路很窄的故事并不止于九一一,之后的六个月里,他从新闻里得知德克萨斯的一个女人溺死了自己的五个孩子;多名天主教神父被揭露骚扰未成年人——当然,埃米莉也在六个月里离婚了,但她“活得好好的”。恐怖袭击发生的时候,上帝没有伸出手,罪恶发生的时候,上帝也没有伸出手,“多种宗教体验”里是上帝失去了意义的迷失,但是生活本身也提供了信仰陨落的活生生样本,当然也还有对拯救力量的重新寻找,丹的那句话就可以看做是另一种体验:“我们要前进啊,不是吗?”前进就是一种信仰,如何前进,丹的说法是:“作为一个国家,我们要试着从我们的错误中吸取教训。那些塔高得没必要,阿拉伯人觉得它们是一种炫耀也没错。”

不管是国家和个人,前进的重要意义就是从错误中吸取教训,而这也正是厄普代克在这篇小说和整部小说集里想要阐述的观点。但是要从错误中吸取教训,让教训成为继续前进的力量,这个过程是不是曲折的?代价是不是巨大的?谁又能发现那个错误?当年老的丹发出“那些塔高得没必要,阿拉伯人觉得它们是一种炫耀也没错”的时候,似乎是站在国际关系的制高点上发出这番感慨,它所指向的是一种对立式的错误,在小说集里,《摩洛哥》和《多种宗教体验》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九六九年,美国人一家去了摩洛哥度假,“天真地以为来这儿绝对跟每年此时东部美国人奔向加勒比海岸的阳光一样。”但是在摩洛哥并不是想象中的浪漫,那里有狂风,有有气无力的太阳,以及孤单、懒散和沉默的阿拉伯人,度假变成了被困,最后只剩下极少量现金、一张赫兹信用卡、四个孩子、妻子以及被困十几天的机票,女儿吉纳维芙仅仅抓着背包感觉到害怕,“我们怕什么?陷阱。抢劫。”

警惕又惊异,这是在摩洛哥的美国人的眼神,在寻找旅馆的途中,他们还听到了正在哭丧的母亲,“恸哭声划破长空”,最后一家苏联人不想住的旅馆接纳了这一家——当然,最后他们还是逃离了摩洛哥。被困十几天,承受着害怕甚至恐惧,如此经历却在回来之后可能被淡化,“在篮球大小的地球仪上,我们昨天开过的距离也就拇指指甲那样的一小块。”而更巨大的恐惧还在于对这种经历的回想:面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为什么我们没有停下车来?“如果我的法语不那么初级”,可能会停下来;如果没有在旅馆里读到无辜的美国人在非洲亚洲的监狱里死去的文章,可能会停下来;“如果不是美国在越南被打得没有招架之力、无法脱身的话”,可能会停下来——但是最后没有停车,“我没有停车,我拒绝停车,我胆小,害怕停车,这成为我关于摩洛哥的记忆中的一个污点。”没有停车是不是当时所犯下的错误?在对立面前是不是必须选择自保式逃离?和《多种宗教体验》中丹的反思不同,《摩洛哥》里的我们在回到美国之后,那种错误便成为了真正的过错:曾经在摩洛哥紧密地在一起的家人,从那以后就开始了疏离,有人长大成人,有人走出家门,有人目睹父母的离婚,“全发生在那之后的十年间。”

丹在九一一发生之后知道了要从错误中吸取教训,经历了摩洛哥生死考验的我们则在回来之后经历了另一种错误,这似乎是厄普代克所描绘关于错误的两种方向,但是他们具有的共同点,就是对错误的一种回望,而这种回望尤其明显地体现在那些经历了很多而年老的人。《个人古迹》中的克雷格陷入在孤独之中,那些高尔夫伙伴们都上了年纪,他们病的病、死的死;以前地产业务上的熟人和他关系紧张,他几乎已经没有班可上;妻子格蕾丝总是外出打桥牌或参加委员会;孩子们则忙碌着,这样的状况就像从摩洛哥回到美国的那家人,十年间家庭的变故就是由疏离导致的。对于克雷格来说,和格蕾丝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我宁愿放弃一切,只要能不嫁给你。”这是格蕾丝在气愤时经常说的一句话,表面上是对他打鼾的怨恨,而实际上这个发自肺腑的话是他们夫妻关系走向冰点的证明,因为格蕾丝另一句话是:“我恨你。”这是每日的欺骗和迁就造成的积怨,也是对克雷格年轻时情感出轨的某种惩罚,“当他杂乱地想拼凑起一幅人形拼图时,他的第一任妻子,在这些梦境里,皮肤如陶瓷般光滑,而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人,她的不安似乎占据了梦境画面的好几个角落。”

编号:C55·2220808·1857
作者:【美】约翰·厄普代克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1年09月第1版
定价:59.00元当当28.40元
ISBN:9787020138395
页数:256页

彼此憎恨又彼此相爱,这是克雷格和格蕾丝关系的矛盾体现,而当老朋友阿尔因为心脏病住进医院的时候,克雷格反而在回想中感觉到了宁静,那些丑闻、抗议和悲伤,或许都是自己犯下错误导致的,但是面对最后的孤独甚至可能降临的死亡,还有什么可以改变的?宁静也许是对生活的驾驭,就像他曾经对高尔夫有兴致的时候,会将旧球打进树丛中,因为节俭,每次不会超过三个,而现在当它们呼啸着消失在树丛里,“他从没想过要找到它们”,不再节俭,也不再寻找,旧的东西就这样让他们消失吧,错误也许也一样,“它们标志着,他想,他的时代开始了。”错误已经发生,生活还在继续,“他的时代开始”就是继续前进的时代。《与埃利扎纳散步》也是开始了在错误中继续前进的时代,戴维·科恩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安德烈娅结婚很久了,久得成了他们五年一度同学聚会上的常客,班级举行聚会的地方是菲奥拉万蒂酒店,在它不远的地方是市医院,“他们大多数人当初就出生在该院,有个同学现在躺在那里,病人膏盲。”玛米·考夫曼在医院里躺了六周,现在她的骨头里全是癌细胞,她已经无法行走了;萨拉·贝思曾经是害羞瘦削的小女孩,现在变成了骨瘦如柴的老太太,岁月让一切发生了改变。

那场聚会结束的时候,每个人的配偶都消失在人群里,走到戴维身边的事埃利扎纳,她将一只手臂搭在戴维身上,告诉戴维的一件事是:“你对我而言非常重要。你是第一个陪我走回家的男孩——也是第一个吻我的男孩。”戴维似乎想不起来曾经爱过她,但是当埃利扎纳提起那次散步,戴维似乎想到了什么,也许是一起踢着树叶,然后穿过小镇,沿着阿尔顿收费站,看着闪闪发光的电车铁轨,最后走到了埃尔姆戴尔。埃利扎纳的一句话勾起了戴维的思绪,曾经的模糊记忆似乎渐渐变得清晰了,他想起来了,还原了那个夜晚,还原了那次散步,还原了和埃利扎纳懵懂的爱,“在老年人变形的镜头下,它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行为突显出来。”但是为什么戴维想起来的时候会有某种痛感?是因为他后来没有娶埃利扎纳?是因为他把这种爱忘记了?都不是,是因为他们那时候还是孩子,现在却垂垂老矣,甚至和死亡毗邻而居,回忆变成了痛苦,回忆也变成了暴行,因为在那次散步中,戴维对着埃利扎纳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们有的是时间”,当年少和青春的我们都会说这句话,仿佛未来很遥远,仿佛故事会很精彩,可是直到走到生命快要尽头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没有发生,当垂垂老矣时留下的只有痛,“我们有的是时间”是不是一种错误?是不是导致了人生的错失?《父亲的眼泪》中面对父亲的眼泪,“我”想到了和这句话完全不同的状态:“时间正在吞噬我们——曾经的我,那个男孩如果还没死去的话,也正在死去,我和父亲渐行渐远。”以为有的是时间是一种错误,当发现时间吞噬着我们,是不是也是一种错误?父子间没有直接的对话,对于我来说,记忆最深刻的便是“父亲的眼泪”:曾经我去费城的时候,父亲将我送到阿尔顿火车站,在父子握手告别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眼里的泪花。这是十八年前的一幕,“十八年来,我们还没有机会行握手礼。这种男人间的接触,近几年我们才摸索着开始。”渐行渐远的我们就像火车站一样,十年后这个火车站被木栅栏围住,还挂上了大锁,它被关闭了。

十八年里我和黛布结了婚,和对父亲渐行渐远一样,我对岳父也充满了矛盾,“我讨厌他严格遵守午睡习惯;讨厌他纯正的蓝眼睛;讨厌他那平静的唯一神教义。”但是岳母去世之后,岳父老得很快,那次我和妻子最后一次送他去护理中心,想要小便的岳父无法完成掏出阴茎的动作,“我知道他想小便,可我却不像个男人,没有快步领他到洗手间,替他把阴茎从裤子里掏出来,结果他尿湿了裤子,地板也尿湿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岳父善良无辜,甚至自己也爱着他,但是这小小的举动背后却是两代人紧张的关系。和父亲也是一样,最后在渐行渐远中父亲去世了,是母亲打来电话说到这个消息的,“含克医生说他搏斗到最后,可怕极了。”挂断电话,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黛布——那时我和黛布正在办理离婚,但是她却搂着我对我说:“哭吧。”我应该哭出来,应该悲伤地哭出来,但是当时我没有哭,“父亲已经把我的眼泪流光了。”

父亲的哭在告别的时候,在孤独的时候,在父子关系紧张的时候,很多次我都没有看见,直到当我在忧伤中为父亲的逝世哭泣,却发现父亲已经将我的眼泪流光了,父亲替我在哭,不是父亲在我的生活中缺席,而是我在这段关系里缺席,无论是父亲生前和他的渐行渐远,还是在岳父那里不像个男人,是不是都是我犯下的错误?正是因为“时间正在吞噬我们”,所以在最后的结局面前会那么无力:不哭其实是对自己错误的哭泣。《诸神的笑声》里作为儿子的本杰明·福特在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哭,他甚至还在犯错误,“父亲去世后,他对父母如何相识、相爱,以及如何在最深沉的黑夜里孕育了他产生了兴趣。”母亲说他们没有在大学一毕业就结婚,而是给了彼此三年的时间,“但是我们没有遇到更好的。我们缺乏想象力,本吉,我们是胆小鬼。”胆小鬼的他们结了婚,生下了本杰明,似乎这一切都是当时犯下的错误,而当母亲絮絮叨叨说起对父亲对那些姑娘的态度,说起对婚姻的憎恨时,本杰明的想法是:“父母的婚姻是个错误,而他的出生多少挽救了这场婚姻。”

自己是父母婚姻失败的拯救者,自己是在母亲的爱中战胜父亲的胜利者,最后自己成了母亲生活中唯一的男人,这是不是本杰明犯下的错误?具有讽刺意义的事,本杰明离了婚又结了两次婚,这是他才发现是父母之间的那些错误揭示了真相,而更大的真相是在母亲去世后被揭露出来的,“她的一生从她的遗物中涌现出来。”父亲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母亲,包括痛苦,而跟在后面的儿子,却在发笑,最后本杰明对自己的安慰是:“不过却觉得能够嫉妒也是种幸福。”在“我们有的是时间”里犯下错误,在“时间正在吞噬我们”中犯下错误,在“她的一生从她的异物中涌现出来”中体验错误,父亲或母亲的死亡构成了对时间的审视,对错误的发掘,可是生活在正在发生的时间里的时候,错误是不是也在那里不可避免地发生?

韦罗妮卡被蜜蜂蛰了一下,这是及其偶然的经历,而且二十九岁的韦罗妮卡正值青春绽放的最好年华,但是被蜜蜂蛰了便构成了错误:她居然过敏性休克,甚至差点死掉,丈夫格雷格尔将她送到了医院她才获救,但是从此她再没有恢复过来,“时胖时瘦,瘦时憔悴,青筋暴露,胖时肿胀,仿佛充过气。”但实际上韦罗妮卡的这种突变来自于另一种错误:她在去年夏天和莱斯有过一段情,莱斯后来娶的是丽萨,但是莱斯忘不了他们的恋情,他与韦罗妮卡的私情就像感染的伤口,一直没能治愈,韦罗妮卡也深受其害,这一切源于一个事实:“在莱斯心中,韦罗妮卡深陷婚姻囹圄,一直默默承受着背叛带来的伤痛。”后来韦罗妮卡对莱斯说的是:“格雷戈尔和我正在办离婚。”而莱斯也和丽莎说起了离婚的事,他的理由是要和维罗妮卡重归于好,“可是为什么?”这是丽萨质问莱斯的话。

为什么,这似乎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因为莱斯和维罗妮卡有过一段情,因为现在的莱斯还整天想着韦罗妮卡,但是错误就在于这段感情背后有着让人唏嘘的理由,“一个肿块,我十天前洗澡时摸到的,希望这只是我的想象。”韦罗妮卡这样说,不是蜜蜂蛰了一下带来的痛,而是另一种疾病,面对死亡的疾病,当莱斯一只手握着韦罗妮卡健康的右乳,他陷入到了无法摆脱的痛苦之中,“这就是蜜蜂的一蜇,是他垂涎已久的亲密,最终名正言顺成了他的;但他觉得自己被这具身体上的什么东西给玷污了,他只想转身一走了之,可是他明白他不能。”这才是“为什么”的答案,他必须这样做,但是他又不能这么做,他想解决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但是他又一次犯下了错——时间在他们手上,时间却制造了另一种错误。

时间已经制造了错误,时间正在发生错误,时间还将带来错误,错误不可避免,错误处处存在,厄普代克用生命最后的时光创作的这部小说集,也是他对于时间中错误的看法,回望人生也罢,发掘真相也好,在错误而错失,在错误而过错的人生中,一切不可更改,一切都是唯一发生的那一次,“我们要试着从我们的错误中吸取教训”,其实最后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因为吸取教训本身也可能是错误的另一种演绎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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