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21 《十三朵白菊花》:孤独最最不能忍受孤独

往日的崎岖,知否?
那风蓑雨笠,那滴滴用辛酸换来的草鞋钱
总归是白费的了!
路,不行不到
行行更远
何日是归?何处是满天
迎面纷纷扑来的鹊喜?
      ——《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冷空气而来,阴雨中满是萧杀的味道,一叶凋零便知季节之变,这是否是一种必然的冷?坐于被窗隔绝于外界的房间里,周梦蝶的《十三朵白菊花》在开放,只是当门窗紧闭的时候,外面的雨,外面的风如何在我之外表达一种冷意?只是穿多了衣服,用以抵御这季节转变,其实多了一种自设的安慰。所以在不闻风雨声的世界里,在一部诗集里所读到的冷也成为无法行到的虚幻。

却只是那一朵最盛的白菊花,在绿色的封面右侧绽放着。一朵白菊花,十三朵白菊花,是不是也是风雨的真切和阅读的虚幻之间的关系?它再挺立,它在开放,它在默语,却也如周梦蝶那样,在一种单数的世界里渴望看见那众多的孤独,看见众多的冷。“生于冷养于冷壮于冷而冷于冷的”,是什么?当冷到绝顶,当冷到陌路,当一朵白菊花开到纷乱而散的时候,那世界必将纷纷扬扬。白菊花掉落就如那预想的雪片,片片不落别处,就落在最孤寂的时日,落在最冷寂的诗里。

“冷到这儿就冷到绝顶了/冷到这儿。一切之终之始/一切之一的这儿”,还是从最绝顶的冷返回,就如对于周梦蝶的阅读,从最后即将进入坟墓的“白骨之白”,到看见“就在我们眼前”的彼岸,从“人已婵娟为一影梅花”到现在的“片片不落别处”的雪花,《有一种鸟或人》是不是已经飞远?《约会》过后是不是已经各自回家?《风耳楼坠简》的风是不是还让人害怕?当《十三朵白菊花》只剩下最后一朵在开放,时间在开放之后该走向何处?“已他乡了/且已不止一步了的/匆匆的行人啊/何去何从?”以时光的回溯方式重新站在一九六五年以来周梦蝶的诗歌世界,似乎多了那如十三朵白菊花一样多的质疑。

行人何去何从?往日的崎岖知否?行行更远的路何日是归?在问号的世界里,周梦蝶所要寻找的是关于冷到绝顶之后的雪,如何“片片不落别处”?亦或是走在他乡的自己,如何在匆匆的过程中找到自己应有的身世。雪是冬天必来的圣灵,尽管崎岖地走过,尽管匆匆地走过,尽管走到了更远,但是还是希望能够以返回的方式找到“一切之终之始”,在冷到绝顶的季节里感受到一种存在的温暖,“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云有多重,愁就有多深/而夕阳,夕阳只有一寸!”一寸的意义也是存在,如一朵白菊花,一切之一也有始终,如一个人的匆匆,所以所有的疑问,所有的单数,想要的是“迎面纷纷扑来的鹊喜”,雪花般的从满天的世界里而来,又落入不在别处的世界,所以这样的绝顶之外,始终之外,是有“另一双眼睛”,有一个预留的位置.

“一切从此法界流,一切流入此法界。”《华严经》的引语不再于“一切从此法界流”,而在于“一切流入此法界”,流出而流入,流入而一切,那另一双眼睛就是你,就是必须睁开在应所在的地方,“无限好的事物都安立在/一一无限好的所在——/鸟和他的巢/莺花和他的啼笑/有你的,总是有你的(《于桂林街购得大衣一领重五公斤》”,这个位置是为你而留,是为你而在,是鸟和它的巢,是莺花和它的啼笑,是岸和等待的水,是时间流逝中的“独身与兼身”——当一朵菊花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开放,当一朵雪花在绝顶的冷中落下,所谓独身,但是在呼唤你,在留着位置的无限里,当你出现,便是无限而成为有限,而一个独身的我也有了兼身的理由。

苏格拉底说“兼身”是万万有其必要的,而这种兼身便是“若得妻而贤而才且美”,那一种陪伴,那一种幸福,是我和你“流入此法界”的象征,“纵使恶星照命,与一所谓鸠盘茶者共枕百年,水滴石穿,她依旧能造就你成为豪杰或哲学象。”所以在化身为具体的时间,化身为具体的无限,化身为具体的兼身,便是意义之所在,“淅淅沥沥/在点滴都很哲学/且希腊的马路上”。但是《于桂林街购得大衣一领重五公斤》毕竟是生活之一种,它是具体的,它是直接的。在周梦蝶的世界里,那贤而美的妻子,似乎一直是一种意象,也是为什么要在古希腊的苏格拉底的引语中化身为哲学的象征,实在是他在颠沛中有所顾忌,一种念想,更多的是编织一种想象式的幸福。

民国六十八年的除夕,周梦蝶梦见了废园,里面是荒烟蔓草,却独独有紫花,于是低回沈吟,便也成了四节二十行的诗歌,但是醒来却发现那些句子都零散了,再也找不到完整,只有最后的半首能够忆起,于是“每欲足成之。苦不就。恨恨而已”,于是那梦,那紫花,那想念都变得有些虚幻,“没有谁知道甚至春天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痴痴/浪费她的美;/乃不知有摇落,更无论/美人的娇眼与采摘(《绝前十行》)”而在书摊中出现的十三朵白菊花,也成为一种编织出来的幸福,民国六十九年的九月,回到书摊捡到了藤椅上有一把白菊花,“清气扑人,香光射眼,不识为谁氏所遗。”那主人在别处,只留下着白菊花,当周梦蝶将其养在小阁楼里的时候,他想到的是那个白菊花身后的主人,“花为谁设?这心香/已晞未晞的宿泪/掬自何方,默默不欲人知的远客?(《十三朵白菊花》)”

留着位置,却也留着遗憾,那在身边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找不到可见的一切,紫花在梦中遗失了大半,菊花在书摊中缺失了主人,于是在这样的际遇中,周梦蝶的感慨是那一种缘分,“想不可不可说劫以前以前/或佛,或江湖或文字或骨肉/云深雾深:这人!定必与我有某种/近过远过翱翔过而终归于参差的因缘——/因缘是割不断的,/只一次,便生生世世了。”只一次便生生世世,一朵而十三朵,一梦而无数梦,象征意义的解构,是因为周梦蝶留出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位置,而这样一种扩展和想象,首先要拆除的是自己生命有关的时间阻隔。七十一年元旦,从外双溪搭早班车到台北,在经过至善路的时候,看到邻座的一个老妇人,手上捧着一段红梅,“花六七朵,料峭晓气中,特具艳姿。”不认识的妇人,不说话的相遇,却在那早梅的开放中“颇多感发”。老妇人易老?时间或者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了记号,但是那早梅却又背叛了时间,“香影/不由分说/飞上伊的七十七/或十七(《老妇人与早悔》)”,七十七的老人,那么十七的人又是谁?她是眼前这个拿着早梅的老人幻化出的另一个人,另一双眼睛,“春色无所不在!/老于更老于七十七而幼于更幼于十七/窈窕中的窈窕/静寂中的静寂:/说法呀!是谁,又为谁而说法?”七十七岁是真实的老,十七岁是虚幻的幼,在这其实和年龄无关的纪实和虚构中,周梦蝶就是在真实的故事里找到那个必须被虚构的位置,她是十七岁的少女,她是在时间之上的存在,她是兼身里那个“而贤而才且美”的人,所以春色无处不在,“花开在树上。树开在/手上。伊的手/伊的手开在/地天的心上。”

编号:S29·2170114·1358
作者:[台]周夢蝶 著
出版:洪範書店有限公司
版本:2002年07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9576742262
页数:214页

只要有心,只要是美,只要是春色,便是另一个人的诞生。所以周梦蝶寻找你,就会处处是你,就会时时是你,就是让我变成你,让我走进你,就会让一朵菊花变成十三朵菊花,就会让好雪都“片片不落别处”。那个你是“人面石”,“以你为轴心,我流转/千匝复千匝。”如伴着母亲的围绕,那个你是“再来人”,是“未波之水/弦前弦后之月色”你是“想飞的树”,“那冷冷的十字,我背负着的/便翻转来背负我了”,你是“山泉”,终于“听见我听见你的听见的”。

而有了你,也有了方向,有了归途,有了时间之外的时间,有了你我之中的你我,“怀着只有慈悲可以探测的奥秘/生生世世生生/你以一片雪花,一粒枯瘦的麦子/以四句偈/以喧嚣的市声砌成的一方空寂/将自己,/举起。”举起的时候,其实也是抵达生命的某种高度,不是道德意义上的高度,而是在诗意中离开那一个人的世界所看见绝顶的冷,看见不落别处的好雪,看见一次而成生生世世的永恒。于是,在举起了自己的世界里,那宇宙中的日月,那自然中的鸟虫,都变成了我和你的投影。起先也是疑问于我和你在哪里,“天上的月何如水中的月?/水中的月何如梦中的月?/月入千水 水含千月
/那一月是你?那一月是我?”然后是我和你从何处来,“说水与月与我是从?荒远的,没有来处的来处来的;/那来处:没有来处的来处的来处/又从那里来的?(《月河》)”没有来处的来处,是不是也在消弭你我之区别,消除单一和复多的矛盾?但是这最后无非是“我是你”的归宿:“过积雨的牯岭街拐角/猛抬头!有三个整整的秋天那么大的/一片落叶/打在我的肩上,说:/“我是你的。我带我的生生世世来/为你遮雨!(《积雨的日子》)”

《月河》于来处的喜,《闻雷》于静处的动,《积雨的日子》于“我是你的”相合,于是在宇宙和自然中,有的是“不即不离,生于水者明于水”的荆棘花,是“好一团波涛汹涌大合唱的紫色!”的牵牛花,是“一笑更不复笑的”昙花,是“并坐在隐隐只有一线天的柳枝儿上”的胸红岛,是“爱红甚于一切/吃胭脂长大的”的红蜻蜓,是“不蓝于蓝甚至不出于蓝的”蓝蝴蝶……每一种东西都像那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每一个你我,都如积雨的落叶,“生生世世来/为你遮雨”,即使从那一饮而尽的酒中也能识得“饮之趣与醉之理”,也能在绿影摇漾的空杯中感悟圆满,“在举头一仰而尽的剎那/身/轻似蝶,冷冷然/若自维摩丈室的花香里散出/越过三十三天/越过识无边空无边非想非非想乃至/越过这越过……(《空杯》)”

无时间的时间,无你我的你我,无痛处的痛处,那一种编织的想象,那一些兼身的幸福,都像十三朵白菊花,次第开放,都像冷到绝顶之后的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可是在被填满了想象的世界之外呢?“是圆满,招来了缺陷?抑或造物/嫌忌太亮与太白?/经过不可说不可说劫的磨洗与割切/多么可怜!而今只剩/剩千万分之一的一瓣了(《白西瓜的寓言》)”生活是不是“白西瓜”的寓言?是不是辩证的存在?当“冷是不怕冷的”,当“美,恒与不尽美同在”,当“所有有限的/成为无限的了”,周梦蝶所看见的一方面是从缺憾到圆满的想象式构筑,但是另一方面却也可以感受从圆满到缺憾的那种空,“同样的土壤,同样的阳光/同样的/上帝的雨雪和慈悲/何以?蓼红而芦白/荠甜而茶苦/玫瑰的身上纹着密密的刺(《咏叹调·之二》)”世界更多体现的是相异性,而相异的世界里,一朵菊花就是一朵菊花的孤独,一片雪花就是一片雪花的冷寂,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的独身。

还有不再返回的死,那个十九岁的女孩沈慧,当患上血癌而独自面对生命的时候,当爱情“死在这一种病里”的时候,她选择了另一种痛苦中的痛苦,“当爱情、友谊、健康失去时,我是一个疯狂的自虐者。”自虐就是抹除自己,连这个“我”都不在了,还有什么你?当世界沉默,还有什么“回音”?当死亡降临,还有社会么过去和现在?“昼夜是以葵仰之黑与鹃滴之紫织成的/重重针毡。若行若立,若转若侧/醒也不到彼边/梦也不到彼边(《回音》)”即使周梦蝶说:“如果人人都是莲花化身/没有昏夜;没有怨憎,爱别离,求不得”,那也只是一种“如果”。

孤独最最不能忍受孤独,宇宙也罢,自然也好,虚设的你我,虚幻的梦境,在真实的现实面前,“一痛,永痛!/一次疤等于/饮十次刃,换百次骨/轮千次回。(《疤》)”,所以在被设想之外,人生的意义是走向已知,走向存在,走向归途,走向所在:“实在参不透这不得已/究为谁所主使/既生而为花/既生而为蝴蝶/你就无所逃于花之所以为花/蝴蝶之所以为蝴蝶(《率然作》)”,率然而作,一朵白菊花在冷风未至的地方独自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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