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6《唐诗别裁集》:去淫滥以归雅正
然备一代之诗,取其宏博,而学诗者沿流讨源,则必寻究其指归。
——《原序》
“于束发后,即喜钞唐人诗集”,历三十余年而成,沈德潜花费如此心血呈现怎样的唐诗选本?从浩瀚之唐诗中编成20卷收录一千九百二十八章,以杜甫“别裁伪体亲风雅”之语分别裁定的诗集,编选的标准又是什么?以后人的眼光看待唐人之诗,“复于唐诗全帙中网罗佳什”,面向未来的目的又是什么?这三个问题在沈德潜编选唐诗的时候,其实分别指向了作诗、编诗和读诗三个维度,而这三个维度具体体现在诗人、编者和读者三者之中,而贯穿其中的则是“诗教”。
“有唐一代诗,凡流传至今者,自大家名家而外,即旁蹊曲径,亦各有精神面目,流行其间,不得谓正变盛衰不同,而变者衰者可尽废也。”这是沈德潜写于康熙五十六年的《原序》,康熙五十六年,也正是《唐诗别裁集》编成之年,此书编辑完成,沈德潜便在序中指出了诗歌至唐代的“变”,诗歌流传至唐代,正是“变者衰者”废后的结果,而诗歌作为唐朝一代之文学,沈德潜认为最主要的风格便是“宏博”,“然备一代之诗,取其宏博”,但是宏博所呈现的风格,是变与不变之间进行的选择,它们都指向于对诗源本身的探寻,“人之作诗,将求诗教之本原也。”这是沈德潜引入“诗教”的一个切口,在他看来,唐人之诗,精神面貌各不同,有“优柔平中顺成和动之音”,也有“志微噍杀流僻邪散之响”,而“志微噍杀流僻邪散之响”因为偏离了诗教,所以以此寻找本源,犹南辕北辙;唐诗中有正变盛衰,编诗者也根据自己的喜好“意见各殊”,有人崇尚复古,有人主张标新,二百年间尚无定论,有人甚至将前人所编“秾纤浮艳之习”保留下来,在沈德潜看来,这无疑是诗教之衰,是编诗者的责任。
唐诗本有不同的精神面貌,编选唐诗有各自的审美标准,但是归结为诗教,沈德潜的“别裁”便确立了自己的标准,在他看来,编诗者的职责,“能去郑存雅”,如果在这方面误用,甚至“转使人去雅而群趋乎郑”,无疑违背了选诗的目的,“尚安用意见自私,求新好异于一时,以自误而误人也。”由此,沈德潜认为《唐诗别裁集》就是实践着编者“去郑存雅”的使命,“既审其宗旨,复观其体裁,徐讽其音节,未尝立异,不求苟同,大约去淫滥以归雅正,于古人所云微而婉、和而庄者,庶几一合焉。”去淫滥而归雅正,其作用就是“因之以递亲乎风雅”,就好比为适远者提供陆行之车马,水行之有舟楫。
体裁次之,音节再次之,重点就在于“宗旨”,宗旨就体现为对诗教的遵从,那么,雅正之诗风到底体现了怎样的诗教?沈德潜在写于乾隆癸未秋七月的《重订唐诗别裁集》中明确指出了“诗教之尊”,那就是“和性情,厚人伦,匡政治,感神明”,无论是作诗还是编诗,先审宗旨、继论体裁、继论音节、继论神韵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归于中正和平”的诗教,而这一诗教就是沈德潜一直在强调并付诸实践的“温柔敦厚”——从这个诗教的目的出发,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选录了很多歌功颂德的“应制诗”和为应考士子“垂示准则”的试帖诗,而对那些大胆批判时政、揭露社会矛盾的作品,沈德潜选录不多,即使入选,也以“误读”的方式做出点评,如杜甫的《垂老别》和《无家别》,沈德潜评点时说:“上章(指《垂老别》)以忠结,此章(指《无家别》)以孝结,想见老杜胸次。”又如王建的《田家行》,分明是刻划农民一家劳动成果将被官府掠夺殆尽的痛苦心情,而沈氏在评论末二句时,却说:“守此语便为良农。”
但是沈德潜提出的“去淫滥以归雅正”的选诗标准,却也开创了诗歌选录的重要原则,在《重订唐诗别裁集序》中沈德潜指出了以前各家选本存在的问题,他认为王士禛的《唐贤三昧集》的选诗标准是司空图所说“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是严沧浪所说“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但是却没有收录杜甫所说“鲸鱼碧海”、韩愈所说“巨刃摩天”之意,这是一种风格的阙如;除此之外,很多选集都对李杜诗歌存在某种偏见,比如蜀韦縠的《才调集》,只收李不收杜;宋姚铉的《唐文粹》,只收老杜《莫相疑行》、《花卿歌》等十首诗歌;元杨伯谦的《唐音》,也没有收录李、杜的诗作;明高廷礼的《正声》,虽然收录李杜的诗歌渐多,“而未极其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提出了“以李、杜为宗”的选诗标准,“玄圃夜光,五湖原泉,汇集卷内,别于诸家选本。”
“以李、杜为宗”是对李白、杜甫诗歌的极高评价,而在具体选诗中,沈德潜又是如何体现李杜作为唐诗之宗的地位?五言古诗中,沈德潜选录了李白诗歌42首,杜甫诗歌53首,他这样评价李白的五言古诗,“太白诗纵横驰骤,独古风二卷,不矜才,不使气,原本阮公,风格俊上,伯玉感遏诗后,有嗣音矣。”具体而言,他认为李白的《子夜吴歌》“不言一朝家之黩武,而言胡虏之未平,立言温厚”,《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一诗则“太白山水诗亦带仙气”,而《月下独酌》更是“纯乎天籁”,“脱口而出,纯乎天籁,此种诗人不易学。”而杜甫身际乱离表现出忠爱之意,这便体现了圣人所说“兴观群怨”的诗观,他认为,杜甫的诗在风格上“阳开阴阖,雷动风飞”,在盛唐中为大家,而他的五言古诗,“意本连属,而学问博,力量大,转接无痕,莫测端倪,转似不连属者,千古以来,让渠独步。”而且杜甫的诗歌在离骚、文选之外另辟蹊径,“老杖独能驱策经史,不第以诗人目之。”具体而言,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写出了遭阻抑却无怨怼之词的风骨,“可谓温柔敦厚矣”,《望岳》一诗但就“齐鲁青未了”五个字“已尽太山”;一首《新安吏》,沈德潜更是给予了很高评价:“诸咏身所见闻事,运以古乐府神理,谅心动魄,疑鬼疑神,千古而下,何入更能措手?”
编号:S24·19401224·0093 |
七言古诗部分,沈德潜收录李白的诗作37首,他认为李白的七言古诗“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良云从空,随风变灭。”这种变化只有天授可为,绝不是人为可及,所以读李白诗作,“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人面目。”具体而言,“笔阵纵横,如虬飞蠖动,起雷霆于指顾之间”的《蜀道难》是李白为“仙才”的体现;《乌衣巷》(“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则是“蕴含深远,不须语言之烦”;《鸣皋歌送岑征君》(“若有人兮思鸣皋,阻积雪兮心烦劳”)也体现了李白的仙才,“学楚骚而长短疾徐,横纵驰骤,又复变化其体,是为仙才。”对于脍炙人口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沈德潜的评价是:“诗境虽奇,脉理极细。”选录杜甫的七言古诗更是高达58首,沈德潜这样评价杜甫的七言古诗:“如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如巨鹿之战,诸侯皆从壁上观,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一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他认为杜甫的诗作“别于大唐诸家,独称大宗”,和李白的诗作比较,“太白以高胜,少陵以大胜,执金鼓而抗颜行,后人那能鼎足!”在这里沈德潜特别强调了杜甫诗歌的立言功能,“一饭未尝忘君,其忠孝与夫子事父事君之旨有合,不可以寻常诗人例之。”他认为杜甫的《丽人行》“他人无此笔法”,《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则“画诗开出异境”,波澜变化的《哀王孙》“七古能事已极”。
五言律诗收录李白诗作27首,沈德潜评价为:“逸气凌云,天然秀丽,随举一联,知非老杜诗,非王摩诘、孟襄阳诗也。”收录杜甫诗作63首,对他的评价是:“杜诗近体,气局阔大,使事典切,而人所不可及处,尤在错综任意,寓变化于严整之中,斯足凌轹千古。”七言律诗分别收录李白、杜甫诗作4首和57首;五言长律收录两人诗作为5首和18首;五言绝句收录的数量为5首和3首,七言绝句则为20首和3首……纵观《唐诗别裁集》,李杜为宗在数量上得到了极大体现,所选的一千九百二十余首唐诗中,李白、杜甫的作品就有四百首之多,占了五分之一强,以李、杜为宗,显示出唐代诗歌中雄浑阔大的一个主要方面,应当说是这个选本的一大特色。
以李杜为宗,沈德潜就是强调唐诗风格中“鲸鱼碧海”“巨刃摩天”之观,但是对于一代之诗,唐诗亦有不同的精神面貌,“诗至有唐,菁华极盛,体制大备。”所以选录的诗作要体现诗教,在沈德潜看来,这也是对诗歌发展规律的认识,“览唐诗全帙,芟夷烦猥,裒成是编,为学者发轫之助焉。”沈德潜根据不同体裁的唐诗,分别阐述了其发展过程并指出了代表诗人和诗风。在五言古诗中,沈德潜认为,著名的代表诗人是陈子昂、张九龄、李白、王维、孟浩然、储光义、韦应物、柳宗元、杜甫等人,陈子昂、张九龄和李白“原本阮公”,是唐体中的复古者;而其他几人风格各异,王维之清腴、孟浩然之闲远、储光义之真朴、韦应物之冲和,柳宗元之峻洁;而杜甫完成了诗风之变,“少陵材力标举,篇幅恢张,纵横挥霍,诗品又一变矣。要其为国爱君,感时伤乱,忧黎元,希稷、卨,生平种种抱负,无不流露于楮墨中,诗之变,情之正者也。”
在五言古诗卷中,沈德潜选录了魏徵的《述怀》(“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他认为这首《述怀》虽然是“奉使出关而作也”,但是诗作“气骨高古,变从前纤靡之习,盛唐风格,发源于此”,沈德潜以魏徵为《唐诗别裁集》之始,就在于盛唐风格在诗中有了源头;同样,他认为虞世南的《从军行》(“涂山烽候惊,弭节度龙城”)“犹存陈、隋体格,而追琢精警,渐开唐风”;唐初的五言古诗“渐趋于律”,在这个阶段,陈子昂“起衰而诗品始正”,张九龄则“诗品乃醇”;王维作诗“每从不着一力处得之”,孟浩然的诗作则“语淡而昧终不薄”,高适五十岁才学诗,但“每一篇出,为时称颂”,岑参“尤长于边塞”,白居易的诗“变少陵之沉雄浑厚,不袭其貌而得其神也”,但坊间传闻为老妪读诗,“不可为据”,韩愈的诗作“规模宏阔,骨格整顿,原本雅颂,而不规规于风人也”,柳宗元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
在七言古诗发展上,初唐的风调可歌,但是“气格未上”;到了王昌龄、李颀、高适、岑参四家,“驰骋有余,安详合度”;而李白和杜甫都自成一体,李白的诗作“鞭挞海岳,驱走风霆,非人力可及”,杜甫的诗作则“沉雄激壮,奔放险幻,如万宝杂陈,千军竞逐,天地浑奥之气,至此尽泄”;之后到了钱起、刘长卿,“渐趋薄弱”;而在韩愈一代,“踔厉风波发,又别为一体。”除了李白和杜甫的七言古诗之外,沈德潜收录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他评价这首诗作,“前半见人有变易,月明常在,江月不必待人,惟江流与月同无尽也。后半写思妇怅望之情,曲折三致。题中五字安放自然,犹是王、杨、庐、骆之体。”评价刘长卿的《铜雀台》(“娇爱更何日,高台空数层”):“不必嘲笑老瞒.淡淡写去,自存诗品。”评价白居易的《长恨歌》“悠扬旖旎,情至文生,本王、杨、卢、骆而又加变化者矣”,他认为李贺的诗歌“意取幽奥,辞取瑰奇”,李商隐则“工于獭祭”,是宋代西昆体的源头。
唐初就“稳顺体势,其制大备”的五言律诗,“平叙易于径直,雕镂失之佻巧”的七言律诗,“贵严整,贵匀称,贵属对工切,贵血脉动荡”的五言长律,“纯是化机,不关人力”的五言绝句,“贵言微旨远,语浅情深,如清庙之瑟,一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的七言绝句,沈德潜在各种体裁中选录风格各异的诗人和诗作,阐述其发展。而在收录各家诗作的同时,沈德潜也注意到不同时期、不同流派和不同体裁的作品,七言古诗中就收录生平“未详”的陈润的《宿北乐馆》、“与宋氏五女学士齐名”鲍君徽的《惜春花》、户部侍郎吉中孚室张夫人的《拜新月》、“失其姓,裴悦室也”的裴羽仙的《寄夫征衣37》、“时代无可考”僧隐峦的《蜀中送人游庐山》,而在七言绝句卷中,收录有“字里未详”杜常的《华清宫》(“行尽江南数十程,晓风残月入华清”),还有僧法振、无名氏、武昌妓等闺中及方外、无名氏诗。
唐诗为一代之文学,在“菁华极盛,体制大备”的时代中,沈德潜“去淫滥以归雅正”的选诗标准当然是为了那些读诗、作诗的学者,由此,沈德潜强调了诗歌的一些规律,他提出了“诗法”,“诗不可无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什么是作诗之法,“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诗无定法,否则便是“死法”,行之止之,都在于一种自然,如“天地间水流自行,云生自起”一样,而这种自然在沈德潜那里便是“神明”,作诗便是知晓神明之变,知道元气之结,“乍读之不见其佳,久而味之,骨干开张,意趣洋溢,斯为上乘。”而沈德潜选诗也是从这一标准出发,“故有不著圈点而气味浑成者,收之;有佳句可传而中多败阙者,汰之。”而这种神明观、元气观,背后也还是归于雅正的要求,是为了诗教的目的,作诗、选诗、读诗,便在这一宗旨上达成了一致,“读诗者心平气和,涵泳浸渍,则意味自出;不宜自立意见,勉强求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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