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2《山海经·穆天子传》:博物之君子其可不惑焉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海外南经》
书名为《山海经·穆天子传》,两书合集,因《穆天子传》收录于《博物志》外七篇里,《博物志》早已阅之,故只是翻阅了《山海经》部分。这种割裂式的阅读和编辑“合二为一”式的编排似乎都有着对这两本奇书的疑问:《山海经》和《穆天子传》真的在线索上有联系?是内在衍生出的关联还是仅仅只是一种人为的穿合?《穆天子传》收录于《博物志》外七篇,是“博物”之一种,而《山海经》所载山海的草木虫鱼兽以及奇人传说,也是“博物”之一种,而博物之物“异形”,却完全是人文世界的一部分。
《海外南经》的这一段话亦可以看做是博物之“奇论”,《山海经》今传本一十八卷,南山、西山、北山、东山、中山经合名“山经”,海外南、西、北、东经,海内南、西、北、东经,大荒东、南、西、北经以及海内经,合为《海经》,无论是记叙海内各方名山大川、动植物产、怪异祯祥、祭祀礼制的山经,还是记叙海外殊方异国状貌风俗、传说异闻的海经,叙述的风格都是简单记录,唯独在《海外南经》最后有了这一段论述,后人所加的嫌疑使得这段话成为解读《山海经》的关键,不管是名山大川、草木虫兽,还是风土人情传说故事,都是一种异,异山异水,异草异木,异人异闻,构成了异形之物,而这些异物便是“博物”之所在。但是,物为“地之所载”,于“六合之间”,在“四海之内”,它们“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最后成为“神灵之所生”,而这些物寿命或长或短,解读它们,只有圣人能做到,“唯圣人能通其道”便指向了“博物”之旨。
所以异物只是表象,圣人通其道才是“博物”的归旨,那么圣人如何通其道?圣人“博物”的意义又何在?从表象来看,“博物”是物之聚合,是物之陈列,是物之记录,是物之怪异。“山海经目录总十八卷 本三万九百十九字,注二万三百五十字,总五万一千二百六十九字。”十八卷的《山海经》首先在体例上有其怪异之处,山经以叙山西由一点为核心,一次向外展开,呈辐射状形成叙事层面,先确定南、西、北、东、中山,然后分别以每一山之首作为叙述原点,有次及彼,由原点再设分原点,四面环状外向延展,中间和结尾还有小结,从而形成了层次分明的叙述网络,而这个网络也构成了一种“地理学”结构。比如山经首篇之南山经,“南山经之首曰鹊山。”从鹊山之首的招摇山写起,之后堂庭之山、猨翼之山、杻阳之山、柢山、亶爰之山构成一种绵延的结构,最后作结:“右南经之山志,大小凡四十山,万六千三百八十里。”西经之山凡七十七山一万七千五百一十七里,北经之山凡八十七山二万三千二百三十里,东经之山“自北号之山至于太山,凡八山,一千七百二十里”,中经之山凡百九十七山二万一千三百七十一里,最后对于山经的统计是:“大凡天下名山五千三百七十,居地,大凡六万四千五十六里。”
山的数目和范围之外,在地理意义上则对湖泊、沼泽、湿地、沙漠、山川及矿物、动物、植物等分布信息进行了记录,南山经之首为招摇之山,“多金玉”为矿物记录,“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为植物记录,“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为动物记录,“丽麂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既有水流走向的记录,也有药物治病的记载。而在《海经》中,叙述的形式则去掉了关联词,在结构框架上分“海外”“海内”“大荒”三个部分,然后根据方位南西北东进行国与人、物产、习俗特点的叙述。无论是山经还是海经,无论是地理学、矿物学、动植物学和风土人情,叙述的笔法都是不带议论的记录,条目式的罗列简洁明了,这便是“地之所载”的“博物志”。
但是,要圣人通其道,“博物”必从单纯的物走向人文考察的范畴。《山海经》中记载了很多神奇动物,西山经中的竹山中有人鱼,“丹水出焉,东南流注于洛水,其中多水玉,多人鱼。”有豪彘,“有兽焉,其状如豚而白毛,大如筓而黑端,名曰豪彘。”西山经中的刚山之尾有“蛮蛮”,“其状鼠身而鳖首,其音如吠犬。”这其中很多的神奇动物具有人的特点或者和人相关,西山经的臯涂之山有兽为玃如,“马足人手而四角”,有鸟为数斯,“其状如鸱而人足”,而在菜山上,“其鸟多罗罗,是食人。”北山经中的少咸之山有兽窥窳,形态乳牛,赤身人面马祖,它的声音像婴儿,而且它会吃人,有着婴儿声音还会吃人的兽还有中山经蔓渠之山中的“马腹”,“其状如人面虎身,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怪兽具有人的体态,也和人发生着关系,这是不是另一种“拟人”?而在山中蕴含着矿物,植物很多也有医药价值,西山的松果之山多铜,符禺之山“其阳多铜,其阴多铁”,英山“其阴多铁,其阳多赤金”,北山的灌题之山“多磁石”,而符禺之山上的“文茎”,果实像枣子,可以治疗耳聋,如葵的草开红花结黄果,“如婴儿舌,食之使人不惑”,山上的鸟,“其状如翠而赤喙,可以御火。”嶓冢之山上的蓇蓉也是一种奇草,“食之使人无子。”治病之奇物之外,还有显示某种征兆的奇物,比如南山经中所记载的柜山上有兽名曰“狸力”,其状如豚,其音如狗吠,只要它出现“则其县多土功”,有鸟其名曰鴸,“见则其县多放士”,长右之山上有兽叫“长右”,“见则郡县大水”,还有“见则县有大繇”的野兽“猾褢”,预示着天下安宁的丹穴山之鸟,“见则大兵”的野兽朱厌……
编号:W81·1970408·0362 |
这些动物出现,或者预示着大兴土木,或者会有文人被流放,或者将遭遇洪水,或者会有繁重的徭役,或者预示着天下安宁,或者是战争爆发的预兆,如此种种,异形之物,是“神灵所生”,也是为了让“圣人能通其道”。所以在《山海经》中有许多关于祭祀的描写,《南山经》自招摇山至箕尾之山十座山组成了鹊山山系,这一山系的祭祀山神之礼是:“毛用一璋玉瘗,糈用稌米,一壁,稻米、白菅为席。”南山第二列山系是从柜山到漆吴山止,一共十七座山途经七千二百里,诸山山神的形状都是龙身鸟头,祭祀之礼则是“毛用一壁瘗,糈用稌”,第三列山系的祭祀山神之礼则是“一白狗祈,稰用稌”……所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出《山海经》为“巫书”的观点,他认为,“记海内外山川神祇异物及祭祀所宜,以为禹、益作者固非,而谓因《楚辞》而造者亦未是,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
“巫书”说是“通其道”的具体体现,背后依然是一种人文思想,而通过异形之物解读圣人之道,更多体现在《山海经》风土人情的记叙和传说故事的记载上。“海经”和“山经”大量记载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不同,它主要记载的是海内外的风土人情,海外南经里有“其为人结匈”的结匈国,有“生火出其口中”之兽的厌火国,有“为人黑色,寿,不死”的不死民,有“一身三首”的三首国;海外西经里有“一臂、一目、鼻孔”的一臂国,有“衣冠带剑”的丈夫国,有“两女子居,水周之”的女子国,海外东经有一个“君子国”,“君子国在其北,衣冠带剑,食兽,使二大虎在旁,其人好让不争。有薰华草,朝生夕死。一曰在肝榆之尸北。”君子衣帽整齐,君子吃食野兽,君子佩剑而行,君子谦让不争——而在大荒经里记载的事小人国,那里的人被称作“靖人”,只不过这里的小人不是和君子对立的小人,而是体形矮小的小人,和大人、巨人对立。
海内外不同国家的不同人物,也构成了“异物”,在这些异物之国里,《山海经》记载了许多神话传说。《山经》中的西山经里记载了黄帝在峚山的传说,“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西山经的“昆仑之丘”是天帝之下都,天神陆吾主管,其中有神,“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有兽,“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有鸟,“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有鸟焉,其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有木,“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有草,“名曰薲草,其状如葵,其味如葱,食之已劳。”西山经的玉山则是“西王母所居也”,而西王母“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长留之山则是“白帝少昊居之”,“是神也,主司反景。”
海外北经中记载了“禹杀相柳”的故事,相柳氏是共工之臣,一共有九个头,分别在九座山上吃食物,他的身子所触及的地方都会变成泽溪,于是禹杀了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掘土填埋,填埋了三次塌陷了三次,“乃以为众帝之台。”同样的传说出现在大荒北经上,“禹湮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是因以为台。在昆仑之北。”只不过大禹杀死的是相繇;还有“夸父逐日”的传说,“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大荒北经也同样记载了夸父的传说,“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夸父死在最荒远的成都大载山上;海外西经记载了刑天之战,“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山海经》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书中对颛顼和黄帝的记叙极多,据统计,全书记叙颛顼事迹的有17处:《海外北经》1处、《大荒东经》1处、《大荒南经》2处、《大荒西经》6处、《大荒北经》5处、《海内经》2处;明确记叙黄帝事迹的有14处:《北次三经》1处、《海外西经》2处、《海外北经》1处、《大荒东经》2处、《大荒西经》3处、《大荒北经》2处、《海内经》3处;书中称为“帝”而实际应指皇帝者9处:《西次三经》“是为帝之下都”、“实为帝之平圃”“帝乃戮之钟山之东”,《中次三经》“实为帝之密都”、《海外南经》“为帝司夜于此野”、《海外西经》“刑天与帝争神”、《海内西经》“帝乃梏之疏属之山”、“帝之下都”、《海内经》“鲧窃帝之息壤”。《山海经》最后的《海内经》则在大禹治水中划定了一个时代:大荒时代洪水滔天,鲧偷拿了天帝的息壤堵塞洪水,于是天帝派遣祝融把鲧杀死在羽山的郊野,鲧死后,从他的肚子中生出了大禹,最后,“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大禹治水“以定九州”,也是地理学意义上的一次阐述,从山经、海经的“大荒”时代到以定九州的治水时代,《山海经》似乎完成了一次关于时代转换的记载,而这也是“唯圣人能通其道”的体现:将奇异之物秩序化、人文化,在“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完成命名,从而到达真正“博物”的目的。西汉刘秀在《上山海经表》中就承接了最后一章《海内经》“以定九州”的叙述,一方面,“禹乘四载,随山刊木,定高山大川。”另一方面,“益与伯翳主驱禽兽,命山川,类草木,别水土,四岳佐之,以周四方,逮人迹之所希至,及舟舆之所罕到。”在此基础之上,“内别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纪其珍宝奇物,异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兽昆虫麟凤之所止,祯祥之所隐,及四海之外绝域之国,殊类之人。”诞生的《山海经》也便成了对“圣贤之遗事,古文之著明”的记录,所以书中的祯祥变怪之物、远国异人之谣俗,都如《易》所言,“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乱也。”
分门别类或各自命名,就是为了达到“博物之君子其可不惑焉”的目的,这或者也将改变司马迁在《史记·大宛列传》中所说“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的疑惑。而为《山海经》作注的郭璞在《注山海经叙》中则从另一个高度阐述了“唯圣人能通其道”的意义,《山海经》中记录的是闳诞迂夸之物,奇怪俶傥之言,引用庄子“人之所知,莫若其所不知”这句话,郭璞阐述了知和不知的辩证问题,在他看来,《山海经》记载的是异人异物,但是何谓真正的异?“世之所谓异,未知其所以异;世之所谓不异,未知其所以不异。”异而不知其所以异,不异而不知其所以不异,也就是说,真正的异反而是一种未知,“何者?物不自异,待我而后异,异果在我,非物异也。”真正的异不是因为物而已,而是人之异,我之异;同样,书中所记的是怪人怪物,但是何谓怪?“是不怪所可怪而怪所不可怪也。”怪亦不知道什么是怪,也不知道什么是不怪,不怪之怪,怪之不怪,是对立也是合一,“不怪所可怪,则几于无怪矣;怪所不可怪,则未始有可怪也。”
不知而知,不异而异,不怪而怪,或者是相反而建立真正的知、异和怪,郭璞辩证地阐述了表象与本质的关系,从而抵达了理抵达了道,完成了“圣人通其道”的目的,而将传本《山海经》众多谬误之处修正,无疑也是对于知、异和怪的一次认识实践,“庶几令逸文不坠于世,奇言不绝于今,夏后之迹靡刊于将来;八荒之事,有闻于后裔,不亦可乎。”而这当然也是一种“博物”,“呜呼!达观博物之客,其鉴之哉。”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