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1《娜斯塔西娅》:她安静地睡了
里面是黑暗的,“它太黑了。”米什金公爵拉开帘子却又退了出来;“进去吧。”帕芬却不断提醒他,自己反而用被子盖住了头;终于米什金公爵被帕芬抱了起来,他们走了进去,“我们两个人一起躺在她身边。”一袭洁白的婚纱在床上,死去的娜斯塔西娅在床上,“她安静地睡了。”帕芬说,米什金摸着帕芬的头,这时候,外面隐约传来了钟声。
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活着的男人和一个死去的女人,两个在她身边的男人和一个“安静地睡了”的女人,男和女,生和死构成了安杰伊·瓦伊达电影最后的场景:当外面隐约传来的钟声和房间里不时发出的苍蝇声交错在一起,这是一种死亡的再现?这是一种救赎的写照?无论对于颤抖的帕芬还是怕黑的米什金来说,他们面对的唯一结局就是娜斯塔西娅安静地睡了,而两个人曾经的相遇,两个人对爱的纠葛,两个人和回忆和对话,仿佛在这一刻全都“睡去”,死亡的现实里对灵魂的拷问也变成了一种虚无的状态。
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白痴》,瓦伊达的改编几乎是放弃了陀氏小说中的外在属性:这里是俄罗斯,但已经变成了狭小的房间,彼得堡列车上的第一次相遇,婚礼上的逃离,娜斯塔西娅之死,都在房间里被演绎;这里是和俄罗斯人命运相关的叙事,却由两个日本人来演绎,文弱的坂东玉三郎甚至饰演了米什金和娜斯塔西娅两个角色——房间是舞台,一人分饰两个角色,火车的汽笛声、苍蝇的嗡叫声、晚宴的狂欢声以及教堂的钟声在舞台上次第响起,瓦伊达用一种“移植”制造了影像的异域世界,这个世界是黑暗的,是诡异的,是窒息的,它以最后娜斯塔西娅的死亡构筑了无法逃离的罪恶。
房间之外的外景其实有两处,在电影一开场的时间,娜斯塔西娅从马车上下来,然后走进了教堂,米什金正举着蜡烛等待着她,但是在两个人携手在教堂里的时候,娜斯塔西娅回头看到了帕芬,“救救我!”娜斯塔西娅喊出之后转身,奔向了帕芬。这是一次“逃婚”的经历,娜斯塔西娅逃离这场婚礼,也是逃离米什金,逃离米什金的疾病、脆弱和阴暗,但是她投向帕芬并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救救我”的呼喊背后是另一种疾病;在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场景又放到了外面,米什金一个人坐在长凳上,他紧闭着双眼像是睡去了,此时的娜斯塔西娅和帕芬一起走上了楼梯,娜斯塔西娅看到了自己的照片,看到了书本中夹着的刀,当娜斯塔西娅走进帘子的后面,帕芬终于拿起了刀,而外面的米什金被惊醒,他感觉到了胸口的疼痛,屋内的帕芬则擦干了刀,将它重新夹进书本里。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外景是教堂的一场婚礼,是娜斯塔西娅的逃婚,是帕芬的杀人,是米什金感觉到疼痛,可以把这两场外景看做是故事背景的交代,它是事件的发生和结果:逃婚和死亡,而在这结果被“外置”的情况下,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就变成了一系列问题:娜斯塔西娅为什么在教堂逃离了米什金而选择了帕芬?为什么帕芬要杀死娜斯塔西娅?娜斯塔西娅的死为什么在米什金身上产生了共鸣?这些问题在房间里展开,在两个人的对话中展开,在米什金化身为娜斯塔西娅中被演绎。两个人第一次相遇是在去年,是在开往彼得堡的列车上,米什金身患癫痫而去了瑞士,四年之后坐火车回到俄罗斯,这是米什金的“回来”,但是回来并没有治好疾病,他依然带着脆弱的身体;帕芬的父亲去世了,他得到了父亲250万卢布的遗产,他是为了继承这巨额财产而坐车返回故乡,这是帕芬的“回去”,但是回去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快乐的事,因为和父亲的矛盾并没有化解,“他差点杀死我……”
回来和回去,两个人相遇,而这样的相遇背后是身体的疾病和父子的矛盾,仿佛这一切都变成了两个人身上难以消除的烙印,而当娜斯塔西娅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种烙印又演变成了对于一个女人的不同态度,或者也是一个女人对他们的不同态度。米什金说他喜欢她,帕芬说他也喜欢她,米什金说:“因为我的病,我对女人一无所知。”帕芬说:“上帝会爱像你一样的人。”米什金和娜斯塔西娅举行了婚礼,但是却逃离了他,她嫁给了帕芬,但是她也逃离了帕芬——米什金推开了门看到了帕芬,他寻找着娜斯塔西娅,帕芬告诉他:“她已经离开了,她还是那么安静。”但实际上当帕芬拿起夹在书中的刀,米什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说自己感觉背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也离开你了吗?她说救救我是不是谎言?”
离开米什金投入帕芬的怀抱,又离开帕芬投入了谁的怀抱?娜斯塔西娅的“离开”构成了对爱的不同态度,米什金说:“我出于怜悯而爱她,就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但是他不知道娜斯塔西娅为什么最后会离他而去,他问帕芬:“他离开你,你会不会杀了她?”帕芬说起和娜斯塔西娅一起去母亲那里,那时的娜斯塔西娅答应做他的妻子,但是帕芬知道,她爱着另一个男人,“那个人就是你。”但是为什么娶她?“她嫁给我是想结束这一切。”所以两次离开是不同的态度,就像娜斯塔西娅面对的是不同的人,“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以不同的方式爱着同一个女人,你怜悯她,而我要惩罚她——她在莫斯科花光了我的钱……”
《娜斯塔西娅》电影海报
不同的男人,不同的爱,对于同一个女人来说,似乎也必将走向不同的命运,但是在这个故事里,瓦伊达并不是为了阐述不同的爱,当两个男人在列车上相遇,当两个男人和同一个女人有关,当两个男人在房间里谈论爱,他们之间并不是一种对立,甚至完全变成了“在一起”的情感,“你不在的时候我恨你,但现在跟我在一起吧。”两个男人在一起,显然不是那种同志关系,瓦伊达试图在他们之间寻找缺失的那种东西:是不是身体的疾病和父子的矛盾可以用一种东西化解?是不是怜悯和惩罚可以结合在一起?在米什金癫痫发作的时候,帕芬拿出那把刀让米什金咬住,这是一种解救;两个人看到了基督像,说起了上帝的信仰,“无神论会让人恨。”米什金说起那个喝醉了酒的士兵卖给他基督像,而他却换取了饮料;米什金拿出那个十字架,然后和帕芬的十字架互换,“我们更像兄弟了……”
对女人不同的爱,变成了对上帝相同的爱,所以一种私人性的爱变成了信仰之爱,那块表所代表的财富,那瓶饮料所代表的物质,以及疾病所代表的肉身,似乎都在这十字架的交换中具有了信仰的同一性。而娜斯塔西娅,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逃离,终于很安静地睡去,似乎也是在悲悯和同情中完成了自我的救赎,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身体只有在死亡中才会得到救赎,那在床上的娜斯塔西娅不是被人谋杀,而是在死亡中得救,她或者已经变成了受难的耶稣,在肉身的寂灭中安静地睡去——娜斯塔西娅的名字来自希腊文,意思就是复活,只有安静的睡去才会复活,也只有牺牲才会得到救赎。
欧洲没有治好米什金的病,财富没有让帕芬得到快乐,两个人的爱也没有让娜斯塔西娅变得幸福,在人类的困境里,唯有这样安静地睡去,才是一次救赎——娜斯塔西娅死去,是一种缺席,“米什金”也是娜斯塔西娅,这是一种复活,瓦伊达就是在这样的转换中深入到了这个主题,当然,“白痴”式的隐喻减淡了,俄罗斯的命运被改写了,瓦伊达或者在文本的改编中所要探讨的是波兰的命运:以不同的方式对待同一个波兰,为什么要被怜悯要被惩罚?在日趋衰弱的基督教之音中,波兰是不是能够自我救赎而得到一次复活?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