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1《法罗档案》:进与出,也是生与死
收藏夹里保存的电影片名是《法罗文献》,电脑文件夹里下载的电影片名是《法罗档案》,按照时间顺序观看伯格曼的电影,1969年的《法罗文献》自然在前,但是当打开优酷的电影资源,却发现时长不对,核对之后才发现这部《法罗文献》其实就是1979年的《法罗档案》。1979年的电影被当成1969年的电影,《法罗档案》被当成了《法罗文献》,混杂的观影世界里,伯格曼似乎根本没有想要去区分:1969年的《法罗文献》和1979年的《法罗档案》几乎同名,瑞典语是:Fårö-dokument,英文名是Faro Document,中文译名亦是如此。
当1969年和1979年的电影在同名化中被混淆,伯格曼不加区分的做法是不是给了法罗岛一个十年期的观察机会?在《法罗档案》的结尾,伯格曼说:“在1969年的《法罗文献》中,我给观众留下了一个黯淡的结尾……”黯淡是因为法罗岛日渐萧条,是因为年轻人纷纷离开,是因为公共服务质量明显下降,更是对未来的某种担忧,当初他设想改变法罗岛黯淡结尾唯一可能的机会就是让它成为旅游天堂,如果法罗岛成为外地游客和社会民主党权贵的选择,那么它就的命运就会改观。但是当1979年伯格曼再次记录法罗岛人的生活,他发现“噩梦还是继续”——继续的噩梦就是十年前那个黯淡的结尾,当法罗岛在十年时间里依然如故,它是不是将永远成为一座孤岛?
孤岛的属性也是隐喻着对法罗岛的记录没有本质的区别,“法罗档案”也还是”法罗文献“,1979年还是1969年。法罗岛诞生在3亿年前,现在还随处可见远古的珊瑚、贝壳和化石,漫长的历史让法罗岛静静地被大海包围,这是一种孤独的状态。但是另外一方面,法罗岛的名字意义是“旅程中的岛屿”,或者是“旅行者的岛屿”,在古代,波罗的海地区的商贸非常发达,法罗岛就变成了那些无处安身的人的避难所,当人们在这里开始生活,属于旅行中的法罗岛又具有了某种容纳力。所以法罗岛在历史意义来说,既是一种不被时间湮灭的孤立存在,也接纳了那些漂泊者,这实际上就决定了这个小岛无可避免地面临一种选择:是保持原貌还是做出改变?这个选择所凸显的就是进还是出的问题。
进与出的问题是法罗岛在现实中的一个矛盾。作为被大海隔开存在了3亿年的岛屿,现在的673个居民所维持的是一种原始的生活,他们收割芦苇搭建谷仓,这种一流的建筑材料可以防火也可以防水;他们在这里种植品质较高的黑麦,由于南面可以得到更多的光照,他们不再修建石围栏,就是要让阳光更多照进来提高黑麦的品质;他们建设农场,他们养殖牛羊,他们出海捕鱼……阿吉达的父亲出生在这里,阿吉达也出生在这里,所以在她看来,法罗岛居民的生活就是回到了维京人的传统,在这一方的土地上,他们生存着,他们生活着,他们在法罗岛里出生,他们也在法罗岛上死亡,出生和死亡的仪式便构成了法罗岛永久存在的一种隐喻。
出生和死亡都在法罗岛上,这便是一个自生自灭的传说,但是这并非是法罗岛人唯一的选择,毕竟他们的目光会望向无际的大海,毕竟他们的内心在渴望着出走:1969年的黑白影像里,伯格曼在一辆疾驰的大巴上采访了法罗岛的年轻人,在强劲音乐的背景声中,年轻人几乎用了同样的回答:要走出去寻找工作。对于他们来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工作和生活都会在外出的选择里打开另一个世界。这便是“出”的现实,而当这个“出”成为年轻人的选择,法罗岛那种原始的、安逸的,甚至落后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1979年时的法罗岛上有637个居民,而五十年前人口是现在的两倍;人们选择离开,当然也意味着现代文明会慢慢渗透进来,杀猪是用传统的击打方式,但是之后的运输必须依靠车辆;伐木是人和自然的对话,但是老人用的是电锯,这种工具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砍伐之后的切割成木材,也是机械化的操作;大雪天行驶在路上的除雪车,出海捕鱼的大型捕鱼船,农场中的播种施肥和收割的机械化设备,无不是因为出去之后对法罗岛居民生活的改变。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但是这个“出”对法罗岛人来说,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事,大巴车载着年轻人奔赴外面的世界,但是十年后面对镜头,很多当初选择离开的人带着遗憾说:“我还是回来了。”去斯德哥尔摩,去维斯比,但是生活并没有彻底改变,或者是不适应,他们还是回到了法罗岛。但是回到法罗岛,和一直在这里的法罗岛人一样,依然面临生活质量如何提高的问题。安东经营着一个农场,21亩地和6头牛是他农场里的全部,但是农场经营并没有让他获利多少,他甚至还租了教堂的40亩地,“人要学会取舍。”这句话透露的是对现状的认同,但更多是一种无奈;佩尔也接管了家族的农场,他还在附近的建筑工地干活,因为“农场的收入根本无法维持日常生活”,活不下去的原因,按照他妻子的说法,是大农场压制了小农场,农产品很难卖出去,“我实在不懂自由党的农业政策。”捕鱼的法罗岛人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不仅当地政府对捕鱼船上的网和钩子大小有规定,设置了尺寸的上限,而且在海域捕鱼时,除了要接受瑞典政府的管理,波兰和俄罗斯也需要他们报告捕鱼量,所以在渔业资源日益减少的情况下,他们已经很难维继。
对法罗岛人来说,他们不选择“出”而留下是一种情感的寄托,“没有大海我就不自在。”年轻人就这样成为了新一代的法罗岛人,教堂里的孩子唱着歌,他们说:“这里是人间天堂。”而原来的那一代人,也有着对法罗岛特殊的感情,已经写作了500余首诗歌的理查德·奥茨曼吟咏着法罗岛上的一切,“我们都像是地上的叶子/风暴可以咆哮,但是我永不厌烦/我抗争吹动我的风……”而当采砂越来越猖獗,理查德写下的诗句充满了控诉,“不要玷污法罗岛的沙子——我们必须保持平衡,因为大海会拿走被挖掉的沙子……”控诉也是警告,只有大自然保持它的平衡,人类才能躲避灾难。但是有大海有诗歌有自然的法罗岛人,生活并不都是充满诗意的,阿吉达的眼睛不好,她本来希望去维斯比上学读书,但是眼睛的毛病让她的理想破灭;佩尔的妻子患有糖尿病,她喜欢户外也想要走出去,但是家里没有汽车,她只能守着那片并不景气的农场;伐木工也是疾病产生,每天的疼痛让他难以招架,一个人吃着炸好的小鱼,生活其实是孤独的,也许夜晚亮起的那盏灯让他暂时感受到温暖……
有人选择离开,有人选择留下,有人以“出”的方式走向新的生活,遭遇了困难之后选择了返回,而有人则以“进”的方式改变了法罗岛,但是“进”有时也成为了法罗岛的问题。安东的家曾遭遇了一次火灾,那时的他们正和朋友聊天,火突然就燃烧起来,因为偏僻,消防车很迟才到达,除了抢出来的椅子和半架缝纫机,安东的家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之后他们只能在别人处暂时安身,开始时还能勉强应付,但是时间长了他们面对问题束手无策;法罗岛上的小学里,年轻教师毕业后投身教育,但是发现这里的运动器材少得可怜,于是自己和供应商联系,清单一次一次发过去,但是寄过来的只有寥寥几件商品,老师抱怨说:“我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向当地官员反映这些问题。”捕鱼船上作业的船员,因为没有政府的抵押担保,他们捕鱼量日益减少,生活也越来越糟……
《法罗档案》电影海报
消防车迟到而延误了灭火的时机,供应商的器材无法安全运输到岛上,政府官员对岛上居民的生活关注不多,再加上农场经营政策、捕鱼船的担保问题,留在法罗岛上的居民就遇到这个“进”的难题,当“进”变成一种无望的现实,法罗岛就像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这里的人也生活在自生自灭的境地。但是另一种“进”似乎打开了法罗岛封闭的状态,那就是游客的到来。他们慕名来到小岛,1978年6月到8月的两个月时间里,摆渡到法罗岛的车辆有11万,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其中很多就是游客的车。当游客来到法罗岛,他们享受着这里的风光,他们消费着这里的资源,他们给法罗岛带来了活力,但是游客的破坏活动也有增无减,这是一个隐患,对于法罗岛来说,他们对外来的游客更是保持着警惕的心态,有人甚至抱怨说,当地人要得到许可证时间会很长,但是游客只要三个星期就可以取得,这当然是一种不公平。
法罗岛人或者出去或者留下,外地游客选择进入法罗岛,这是属于法罗岛的“进”和“出”的现实,它们有时候呈现的就是一对矛盾,但是对于伯格曼来说,以开放的方式欢迎各地的游客,这是法罗岛告别封闭、结束黯淡生活的希望,“如果政府以开放的态度对待这个问题,法罗岛会有美好的未来,年轻人也会有更多的就业机会……”也许只有让出去者真正“出”,让进来者真正“进”,法罗岛才是流动的,才是开放的,才可以书写属于自己的未来。“期待1989年再次和他们相遇,看看他们是否还在,那一定非常有趣。”这是伯格曼在1979年发出的邀约,十年后再次记录法罗岛人的生活,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有趣的事,这种有趣在1969年、1979年和1989年中构筑了动态的历史,更是指向了法罗岛的未来。
但是伯格曼的这个预设并没有在1989年实现,当法罗岛的未来变成了一种影像中的空无,“进”和“出”的矛盾也悬置在那里。但是对法罗岛的两次记录已经变成了伯格曼自身对于“进”的一次实践,“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能说我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景观,甚至可以说,我找到自己想要的家,如果说世上有一见钟情这回事,那就是我对法罗岛的感觉。”一见钟情源于偶然的邂逅,1960年代初期,伯格曼原定在苏格兰外海拍摄电影《犹在镜中》,但是境外取景的高昂制作费用让他却步,电影公司提议他去法罗岛,于是伯格曼来到了法罗岛,在一见钟情中他爱上了它,此后的《假面》《犹在镜中》《羞耻》《豺狼时刻》都在这里拍摄取景,不仅电影,伯格曼的人生在这个小岛上也发生了改变,“我对摄影师斯文·尼夫基斯特说,我预备在这里度过下半辈子,我要在这里盖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个愿望终于在一九六六至一九六七年间实现。”伯格曼成为了新的法罗岛居民,直到2007年7月30日,伯格曼在法罗岛的最后睡梦中逝世。
伯格曼在法罗岛上书写了自己的死,作为生命的终结,一种仪式化的存在就是属于伯格曼的“法罗档案”。这个存在了3亿年的边缘小岛,有属于它自己的日与夜、劳作与休憩、欢愉与叹息、生与死,更有永恒的关于进与出的选择,而无论是谁,对于法罗岛来说,每个人都是旅行者,只有法罗岛自身,在海洋、阳光、森林和石头的世界里,永远活着,永远书写着自己的文献和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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