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2《当代台湾诗萃》:回忆仍是无子弹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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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切莫打开扉页
千万千万不要
我的那支大鹏鸟
早已按捺不住
  ——张健《庄子》

打开扉页,是已经敲好的“九品书库”印章,是印章下面被设计为橙色的大陆和台湾,以及“当代台湾诗萃”的书名,那只大鹏鸟的确已经按捺不住了,但是一本已经很久远的书,真的能让时间和诗歌一起飞起来?扉页里的三样东西,似乎都指向了一个文本在多重含义上的存在。印章被敲下,是收录于“九品书库”的证明,九品书库的编号为S44·1960825·0318,购于1996年,距离真正打开阅读的时间27年,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20年代,隔了太长的时间,仿佛购书和阅读都出现了代际鸿沟;台湾和大陆的版图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关系,它是地理学的一种注解,但又超出地理之外,它表达的是相隔?还是回归?

购书和阅读的时间差,台湾和大陆的微妙关系,似乎在“当代台湾诗萃”这个书名中得到了进一步的体现,“当代”是一个关于文学的时间概念,蓝海文在序言中说,这本诗集所选录的作品,起于一九四九年,止于一九八七年,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八七构成了“当代”,但实际上与购书和阅读之间形成的时间差一样,“当代”也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存在:一九八七年距离现在36年,从现在的眼光来看,一九八七年已经成为了“当代”中的“现代”,或者说,“当代”也成为了一种历史;“台湾”指向的首先是一个地理存在,然后才是历史的、文学的、民族的,那么,这些台湾诗人的诗作到底呈现了怎样一种特殊的景观?“诗萃”则体现着蓝海文的编选标准,从最基本的形式上来说,收录的诗作横跨近四十年,从“诗坛三老”覃子豪、纪弦、钟鼎文到“小丫头庄云惠等”,共计二百八十余家,总计一千余首,这二百八十余家的一千余首诗歌如何是“诗萃”?蓝海文在序言中说到了选诗的标准,“我们为民族选诗。”为民族选诗构成了唯一标准,“诗的选本,是对诗作的一种肯定与推介,他是对准诗人们的某种启示与导向。对今后的诗运,不无影响。”但是什么是和民族有关的诗?

“当代台湾诗萃”的书名标注了时间,突出了地缘,强调了民族性,书名本身也成为了解读这本书的钥匙,蓝海文将“诗坛三老”的诗作放在首要的位置,所以它们成为了这本书的“扉页”,从扉页进入,台湾近四十年的诗歌便打开了大门。“生命在扩张/到至高、至大、至深邃、至宽广/天空是一片幽蓝/永恒而神秘/树伸向无穷,以生命之钥/探取宇宙的秘密(覃子豪《树》)”覃子豪的诗作是对生命本身的咏叹,生命在诗歌里呈现的是对于无限的探寻,无限是时间,“在苍茫的夜里/一个健伟的灵魂/跨上了时间的快马”,覃子豪在《追求》中让灵魂快马加鞭;无限是空间,“青空凝视我/我规照夜/夜观照悠悠与无极(《夜在呢喃》)”;无限是梦,“梦的向导者啊/飘然如你,神秘如你,卓绝如你/令我膜拜(《金色面具》)”无限在生命中是一种火的力量,“把理想投影于白色的纸上/在方块的格子里播着火的种子(《诗的播种者》)”时间和空间,梦和火,构成了覃子豪的诗歌意象,它们扩展为一种宇宙,在《瓶之存在》中,那一只被“净化官能的热情”的瓶子,升华为一种灵,灵在感应,灵在呼吸,灵在律动,灵构成了宇宙,“清醒于假寐,假寐于清醒/自我的静中之动,无我的无动无静/存在于肯定中,亦存在于否定中”,在清醒与假寐之间,在自我和无我之间,在肯定和否定之间,灵是空灵,穷是无穷,“宇宙包容你/你腹中却孕育着一个宇宙/宇宙因你而存在(《瓶之存在》)”

这是覃子豪的无限观、灵魂观、宇宙观,它们构成了诗歌世界。而和覃子豪吐纳天地的诗意宇宙相比,纪弦的诗歌则更多对于一种瞬间的把握,“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他被他自己的笑声所惊醒,/在一个无边的暗夜里。(《火与婴孩》)”哇的一声哭出来,是生命的爆裂感,它点燃了激情。还有“吃板烟的精神分析学”,“从我的烟斗里冉冉上升的/是一朵蕈状的云,/一条蛇,/一只救生圈,/和一个女人的裸体。”烟雾变成了云,变成了蛇,变成了救生圈,变成了裸体的女人,“她舞着,而且歌着,/她唱的是一道干涸了的河流的泛滥,/和一个梦的联队的覆灭。”最后是覆灭,但是在这开始和结束之间,很多东西已经存在,熄灭而存在,表象变成了内在。对于纪弦来说,诗歌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母题,那就是“故乡”,他在那“一片槐树叶”中闻到了故乡的气息,“蝉翼般轻轻滑落的槐树叶,/细看时,还沾着些故国的泥土哪。”于是对故乡变成了怀念,“故国哟,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让我再回到你的怀抱里/去享受一个世界上最愉快的/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在《梦终南山》中,故乡成为了具体的坐在,哼上几句秦腔,喝上故乡的酒,手触及了亘古的凉意,终于当发现自己只是“异乡人”,而故乡也只在梦里。

覃子豪诗歌中是一个无限的生命宇宙,纪弦写下的是瞬间意象和故国情怀,而钟鼎文则关注“我们”的存在。我们是谁?我们是现代人,我们却是渺小者,我们拥有武器,我们却只是“活着的人”,而我们之外的是“群山”,群山是山与山团结的存在,“它们举行盛大的圆舞会,/手牵着手,环绕着地球。”它们以最顽强的沉默“延续着内在的脉搏和存在”,而在的我们世界里,群山关照身为现代人的我们,也制造着那一种对立:“我们以最新式的机械,/也不能将他们铲平,/我们以原子能的武器,/也不能将他们摧毁”,谁更强大?谁更团结?“活着的人”在死去群山的尸体前,变成了一种反讽的存在,而这个反讽也是对现代社会的反讽,钟鼎文在《仰泳者》中更是将反讽变成了对于人类的批判,“我们以最高的智慧,机警与残忍,/加工我们的战争,成为超越的艺术;/将我们自己与子弟,/教育成蜂与蚁的同族,/以整齐的制服,包藏着嗜血的灵魂。”

生命、故乡和现代人,是“诗坛三老”诗歌中的关键词,蓝海文将这些诗作置于诗萃的“扉页”,打开而看见、看见而飞翔,“早已按捺不住”的大鹏鸟成为台湾诗歌起飞的标志,而诗萃中的诗歌似乎就是沿着“诗坛三老”的关键词被展开。生命的宇宙里包含着什么?在陈秀喜的《覆叶》中是一株树,树的存在不是为了“伸向天庭”,而是“为了脆弱的嫩叶快快茁长”;生命在桓夫的《鼓手之歌》里是一面鼓,“鼓是我痛爱的生命/我是寂寞的鼓手。”上官予在春花、芽苗中看见生命的蓬勃,被暴雨冲刷之后,被狂风吹走之后,“只剩下古树上的一点新绿/静静的  痴痴的/迎接新芽  族拥着,/春花”;和上官予在春花中看见生命的悸动不同,彩羽则在《秋烬》中发现生命的本质,“生命原是遥远遥远的伸展/而影子与影子的阴影们搁在窗前。”丁颖在《蛹》中书写了生命的蜕变,“你本来是应该飞的/只是缺少一声及时的响雷罢了”;陈锦标则在琉球化石馆的琥珀中看见了生命之永恒,“生命的回顾!永恒的脚步/这其间,究有多少回旋的年轮/牵引着生生不息的风声雨声落叶声,藏身其中”……

生命是 一株树,一面鼓,生命在春花中绽放,在秋叶中生长,生命是化蝶为蛹的蜕变,是凝聚成琥珀的永恒,但是生命之存在,必然是以时间为参考,“时间是不是永恒的劫夺者?”徐和邻在《新公园独坐》中发出了这样的提问,每一个生命都在时间之中,也在对时间进行思考,钟雷在《不惑之门》中面对即将踏进不惑之门的自己,寻找“斯芬克司”谜语的答案,而这个斯芬克司之谜不是个体的,而是人类的,“那些从古老过渡到现代的,/那些从半野蛮过渡到半文明的,/新与旧的,战争与和平的过渡,/上一代的播种,与下一代丰收的过渡;/我们这一代的耕耘,苦难的炼熬,/连接起来多少忧患,多少欢笑?”李佩微的《我在马上》也在思考人类的发展问题,当二十一世纪快到了,是不是未来是充满希望的?但是李佩微却选择了慢行,“我仍叫这世纪为现代”。慢行如哲人,也是为了让时间慢行,也是为了在时间的慢行中可以进行更多的思考,岳宗的《第二代》就是在说及一个延续的问题,“一两个供给阳春面的亲戚/自老父火化/娘在山地乡醉死/就懒于跨出矮门/而此挪出影子/飘向那里。”锦连的《挖掘》也是对于“第二代”的一种思考,“我们只有挖掘我们只有执拗地挖掘/一如我们的祖先  不许流泪”……

编号:S44·1960825·0318
作者:蓝海文 编选
出版:湖南文艺出版社
版本:1988年8月第一版
定价:14.30元
页数:724页

但更多关于时间的思考着眼于个体之我的变和不变,罗门的《小提琴的四根弦》将弦比作人生的四个阶段,童年时的眼睛就像蔚蓝的天空,长大后则变成了一座花园,到了中年眼睛里有了风浪,晚年眼睛是忧愁的家,“沉寂如深夜落幕后的剧场。”吴望尧在《摩天楼》里一步一步向上爬,就像在自己的人生里爬,“螺旋形的,铁青色的长梯呵/我爬完了一九五七的最后一阶了/上面是另一层楼;充满新奇和幻想的——”淡萤的《临镜》中是“白发三千丈”的哀伤,“镜中三千根白发/没有一根不是/灰烬,轻轻一撒手/便散成/风”,与淡萤的哀伤相比,李莎则在《时光的雕刀》中找到了生命的力量,“只要内里的岩浆犹未冷却/在火山之口,渴望就会萌生/一种勃壮的新芽!证实你之存在,像——/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大海!”

生命在时间中被书写,时间在生命中被赋予了意义,时间之存在,在林亨泰的《回忆》中则变成了一种情感,“记忆/在夜里,/是没有脚的/液体……”时间里充满了记忆,当记忆像没有脚的液体蔓延开来,台湾诗人们似乎集体走进了另一种情境中,那就是“乡愁”。和乡愁有关的诗歌占了诗萃的大部分,这源于大陆和台湾的特殊关系,源于台湾的历史性存在,源于几十年的地缘政治——很多诗人都是从大陆来到台湾,在生命中画出了那一条被标注在地图上的轨迹,在“回不去”的感伤中,故乡便成为了一种心灵上的寄托。老家是湖南省湘阴的左曙萍在《旅程》中想要回家,“回到我们/小桥流水的故乡/竹篱茅舍的家园”;沙军在《雁》中想起了北方的水草之乡,想起了“营巢孵蛋的鸟类”;湖北黄陂是诗人彭帮桢的故乡,他在《故乡样子》中想起了“种田放牛,读书学诗,而且寻芳/爱美”的童年,“现已不知它是什么样子”;李佩微想起家乡的井水,“舌尖/留有甘美的余味”,而夏菁则用乡音读出了“寂寞怀乡诗”,“沼泽中栖着七只白鹭,/一排寂寞的七日。/没有动静、也没有消息,/似我铩羽的信鸽。”

在对故乡的回忆中,诗人从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中看见故乡的影子。老家山东莒县的蓝俊一九五〇年生人,他应该没有地理迁徙的经历,但是他的“故乡”在父亲的呢喃里,“父亲解甲之春,时常在谈话中提起北方,那种向往故乡的神情,往往也使我的感情激动不已;而我除了为父亲的神态感伤外,仅能以此诗表达对父亲凝神哀叹的激情。”所以故乡和父亲一起成为了怀念的对象,“一个深夜/父亲又数说着:/大门口的三根旗杆顶着天/学屋里书香袅袅/雕梁画栋的古意盎然”;路卫则在《新蒜》中寻找故乡的味道,妻子从菜市场买来的新蒜带着泥土的芬芳,在闻见和咀嚼中,故乡走了进来,“我缓缓地举起/一杯强劲的金门/一盘壮大的澎湖/细细地咀嚼出眷麦的青芬/秋粱的馥郁/以及雨露里一片模糊的乡景”;罗门在遥望广九铁路中完成了“时空奏鸣曲”,既有在旅途中对“祖国”的诉说,也有下车之后的阵痛,“整条铁轨/鞭过天空/声声回响/阵阵痛”;同样是从这边到那边的相望,吴清玉的《九龙车站》也寄托了一种“回去”的感觉,“那儿/实在是一个可触而不可及/又是等待前往的地方/是曾梦过/细想过/一块陌生的土地”……

吴清玉一九四八年生于高雄,作为土生土长的台湾人,他的这种故乡情怀更多是一种精神意义的,精神意义的乡愁是对故乡的某种丰富,老家湖北黄州、毕业于台湾武昌专艺、又在阿根廷生活,明秋水的故乡是多元的,这是个体的真实情感,“倾黑夜之杯,将清凉剂一饮而尽,/胃酸搅和着童年的肥皂泡,/壮年的死心眼,花甲风吹鸭蛋亮,/消化这衰而不老的残生!”这也是国人的一种情怀,“抗日胜利,只听了七天/江汉关楼的钟鸣,/开始在异乡、异国打滚,/手掌里抓满了死结,/就抓不住儿时爬黄鹤楼的梦……”那是一个梦,那是一段情,那是一种历史,想念却怕深度想念,回忆却惧怕回忆,这也许是台湾诗歌在乡愁主题上的矛盾之处,它是郑愁予那个“错误”:“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所以许达然在《离乡老兵》中拿出了射向故乡的那把枪,“回忆仍是无子弹的枪/向故乡射落自己/比汗还咸的泪”……

过去和现在,真实与幻想,这边和那边,乡愁弥漫在诗人的心间,而乡愁在台湾诗人群体中也衍化出另一个主题: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乡愁是东方式的、传统的、想要回去的某种情感,在诗歌中它的载体变成了古代的诗人和诗歌。彭帮桢的笔下是《锦瑟》,“因而它的弦音常弹,弦律常生,弦声常鸣/它的音色常是春天,音质常是秋天的”;上官予和王维、李白、杜甫对话,看见“惊涛骇浪  涨满/你  简陋的/草堂”;古丁在《庄周》中对着他们嘲笑,“一些热鼓胀着,一些冷在收缩/为盲目的趋向吹进古老的树穴/然后是空寂,是无的极端”;金筑进入逍遥世界,“与万化冥合/天地合一/超然在/一切之上/非精神与物质的”;王禄松和屈原对饮,“屈原,啊屈原!/请你以楚辞半部,启发百代的文心,/请在这破晓的东方、初醒的世纪、激昂的时代,/以你诗的权杖引领着这崭新的一代,/涉过水寒草苦的岁月,穿过荆棘飞沙的大漠,/摇响着清脆的驼铃,/去追寻天边那蓝光熠熠的星辰!”张健打开了扉页里庄子的那只大鹏鸟,打开了“孔子”,打开了“孟子”,打开了“老子”……东方意境更成为了季红在《短歌行》里“曰空”“曰寂”“曰逸”“曰歌”的空灵;王润华在《象外象·早》中则以韩非子“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按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为汉字解象。

进入古典之诗界,和古代诗人对话,在汉字中寻找精神的寄托,这是一种精神乡愁的写照,而另一方面,诗人们也关注着个体的存在,关注着生命的死亡,关注着信仰的迷失。“人类意志的殉道者/血染红的十字架/将使我们下一代/永远快乐而自由”李莎在《安息吧,人类的先知》中的反讽是对人类的思考,人类经历了什么,人类失去了什么?罗门在《麦坚利堡》中看到了十字架,看到了死难者的名字,他也看到了未曾远去的战争,“战争坐在此哭谁/它的笑声  曾使七万个灵魂陷落在比睡眠还深的地带”,那些魂灵是人类劫难的牺牲品,所以神已经急急离去,星辰落尽,但是死难者却没有去路,“你们是那里也不去了/太平洋阴森的海底是没有门的”;张默也初访了麦坚利堡,他看到的是排山倒海的“白,白,白……”,“恣意地,把/人间的赞叹幽怨与荣枯/一起吞没”……战争和死亡是人类苦难的写照,而诗人们将这种苦难看做是滋生另一种乡愁的缘由:精神世界为什么没有自己的故乡,因为现代人已经自我迷失了。

“我们去哪儿采集花粉?”曹介直在《都市》中发出了疑问,城市只有生硬的水门汀,只有野生的广告牌,只有红绿灯和霓虹管,“这是个没有蜜的年代”,而当推开地十三层的百叶窗,世界更是再也找不到捉月人了;金剑从楼窗俯瞰,看见了现代水族池的西门町,“一些争食幻梦的鱼群/从陆桥上逆流而下/从逆流中攀上陆桥/西门町已亮起红灯(《自混浊之海逸出》)”羊子乔也在西门町,也看见了浑浊,它们是现代的“西门町族”:“西门町的青年男女/用霜淇淋和流行的服饰来挤兑/这个沉闷的夏天”,今天不快乐,是因为昨天就不快乐,今天不快乐,却不知道明天还会有悲愁,一代人就这样在盲目中挥霍青春,未来在哪里,如杨唤在《乡愁》中所说:“如今呢?如今我一贫如洗。/流行歌曲和霓虹灯使我的思想贫血。/站在神经错乱的街头,/我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一九五四年杨唤在台北死于车祸,死亡似乎成为了杨唤面对精神乡愁写下的最后一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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