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02《不祥的蛋·狗心》:外面有位洛克来找您
“您不能逮捕我。”科洛特克夫回答,却止不住地魔鬼般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没有身份,无名无姓。哈哈。你们没法逮捕我,也没法让我结婚。波尔塔瓦我是不会去的。”
——《魔鬼颂》
悖论,巨大的悖论。没有了工作,没有了证件,没有了姓氏,一个火柴材料中心总基地简称“火总基”的编制内办事员,几乎失去了一切,却变成了“魔鬼”;上级对他实施逮捕令,但是没有身份的他,又不能被逮捕,当然也不能被流放到波尔塔瓦,那么在这个巨大的悖论中,他到底是官僚体制的牺牲品?还是以魔鬼的身份成为了胜利者?
《魔鬼颂》,这是布尔加科夫小说集中的最后一篇,在《不详的蛋·狗心》为题目的小说集中,“魔鬼颂”像是被忽略甚至缺失的存在,而副标题“中篇小说讲述了一对双胞胎如何毁了一位办事员的故事”,小说中也没有出现所谓的“双胞胎”,缺失的题目,缺失的“双胞胎”,以及被毁的生活,构成的“无”就像“魔鬼”科洛特克夫的命运,在被置于无而成为魔鬼的遭遇中,悖论就成为了一个笑话。但是无名无姓、没有身份、不能被逮捕甚至“也没法让我结婚”的科洛特克夫真的可以在“无”中逃离命运,可以在悖论中自我拯救?
命运以毫无预料甚至奇怪地方式发生。作为“火总基”的一名办事员,当大家见缝插针地从一个岗位窜到另一个岗位,科洛特克夫却冥顽不化;已经在这个岗位恪尽职守11个月的他在领工资时,得到的消息是:没有钱,用产品支付工资;四个大火柴盒和五个小火柴盒,以及13个火柴盒,成为了科洛特克夫的“工资”,和邻居所发的“教会红酒”一样,辛苦赚来的是“产品”,还好,在晚上划完了三盒火柴,竟有63根火柴可以点亮;第二天到了火总基,听说女打字员和女同事发了士兵制服和内裤,科洛特克夫埋头苦干,希望主任能看到他工作的样子;又过了一天,主任换成了“内库”,而科洛特克夫得到了被解雇的消息,理由是他对待本职工作“玩忽职守”,导致重要文件字啊落实时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后果,还说他打架斗殴,影响了工作形象,他被开除仅仅补助了有轨电车的交通费。
主任内库签署的“第一号令”让科洛特克夫失去了工作,玩忽职守、打架斗殴以及邋遢的形象,是科洛特克夫的“罪状”,一切祸从天降,而将科洛特克夫推向这个命运深渊的就是发布的号令,“号令”成为官僚体制的符号:“代苏勃特尼科夫同志签字”的谢纳特写下的是“拨付”的号令;“代伊万诺夫同志签字”的斯米尔诺夫签下的是“没钱”的号令;“代博戈雅甫连斯基签字”的普列奥布拉任斯基签下的是“用产品支付工资”的号令,克舍辛斯基还加上一句“本人也同意”;文件上写着的是一句狗屁不通的话:“所有女打字员和其他女士,一概适时发放士兵制服内裤。”还有主任内库将科洛特克夫解雇的号令……号令决定了每个人的命运,号令上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利剑,人无法反抗。而“号令”也外化为生活中的常态,科洛特克夫去找“供应事务管理办公室主任”,却看到金字招牌上写着旧式文字:寄宿女生公共宿舍,另一块白底黑子的招牌则是新式的书写体:供管办主任;科洛特克夫去“居委会”办理证件,快要按门铃时看到一行文字:“管理员去世,暂不开具证明。”
招牌也变成了号令,说明也变成了号令,它们不说话,它们却制造了不安,也将整个世界都带向了“无”。布尔加科夫善于玩“文字的游戏”,那些发布号令的人,作为符号总是带着布尔加科夫的讽刺意味:“苏勃特尼科夫”是“周六义务劳动者”的意思,“谢纳特”是沙皇俄国时期枢密院的意思,其实俄罗斯人并没有谢纳特这个姓氏,“博戈雅甫连斯基”有主显节的意思,“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有沧桑巨变的意思——而这些签名,都是副手代签的,说明主管人员都不在其位,布尔加科夫影射的就是当时官僚作风盛行问题。而新来的主人内库也是“内裤”的谐音,他轻易开除了科洛特克夫,但是他上任不到一天,自己也被更高的领导开除了,“这还能有假啊。他只做了一天的领导,就被赶走了。”就是在这样“不在其位”的无的世界,科洛特克夫也走向了无,他成为了“魔鬼”。
编号:C38·2230520·1964 |
为了重新回到体制和秩序中,科洛特克夫不断去找官员,但是又一次次碰壁,甚至他根本找不到真正办事的人,“请从第六出口绕道”就是一个隐喻,或者根本没有第六出口,没有“意见投诉处”,当然在没有证件的情况下,科洛特克夫也被取消了存在的意义,最终街头枪声响起,反攻和抵抗成为了命运的另一个阶段,这是“战斗”的开始,科洛特克夫终于“像极了爆炸时碎片飞溅的情景”,他感觉自己向着光带飞去,但是,血色的太阳却在他的脑子里爆炸,“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在战斗中,他向往一丝光亮却在爆炸中失去了自己,成为了碎片,这是最彻底的一次无,它依然如一个悖论笼罩在科洛特克夫的生命中。
在生活中变成魔鬼,在战斗中成为碎片,生命和光都消失了。回到小说集,第一篇小说是“不祥的蛋”,又名“生命之光”,这是布尔加科夫在1924年写下发生在1928年的故事,1928年是未来,它呈现的是一种科幻场景,但是当1928年被“生命之光”照亮,它是不是也会制造魔鬼,也会让生命变成碎片?1928年的“生命之光”来自于第四帝国大学动物学教授、莫斯科动物研究所所长佩尔西科夫,“佩尔西科夫”在俄语中意思是“桃子”,而且布尔加科夫将第一章“佩尔西科夫教授之生平简介”写成拉丁文,制造这样的文字游戏,布尔加科夫就是用字母序列暗示小说主人公在现实中的原型。佩尔西科夫不读报纸,不光顾剧院,他只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对那些青蛙进行实验,这个和外界没有多少联系的人,本身命运就在这纯粹的拉丁文“简介”中被注定了:1913年,妻子和一个男高音私奔了,因为妻子认为那些青蛙给自己留下了心理阴影;1919年教授五个居室被没收了三个房间,供暖也被取消了;实验室的门卫被一个叫潘克拉特的人顶替了;动物研究所的饲养箱里,八只漂亮的雨蛙咽了气,十五只普通的蛤蟆蹬了腿。独一无二的苏里南蛤蟆也一命呜呼了……但是在1925年的时候,他的命运出现了转机,那时一家美俄合资公司在莫斯科中心建造了十五幢十五层的大楼,莫斯科的住房危机得以解除;1926年,佩尔西科夫的研究报告《再论带壳甲类或有铠类动物的繁殖》发表在《第四大学通报》上;而在1928年,最重要也是决定了他未来命运的成果,就是在实验室的显微镜下,他惊喜地发现了“生命之光”……
显微镜下的白色光圈是阿米巴虫,在光圈的正中央出现了一绺彩色的卷须,他第一次发现,这些不是普通的卷须,卷须中出现了一道耀眼而强烈的光线,那些阿米巴虫伸出了伪足,拼尽全力要接近红色光带,而一接近光带,它们变得生气勃勃,“似乎有某种力量激发了生命的气息。”于是他和助手开始了进一步实验,当那些蛙卵被光线照亮,两个昼夜竟孵化出几千条小蝌蚪,新一代快速诞生,而且数量惊人,教授发现了“生命沸腾的迹象”。这是1928年的惊喜,这是实验室内的惊喜,但是这一场惊喜却完全改变了之后事情的发展:一方面在实验还没有完全得出结论的情况下,就有记者采访教授,而一向对报纸报道深恶痛绝的教授认为他们会胡编乱造;另一方面,实验本身具有危险性,因为生命之光在让生命沸腾的同时,也制造了大量的尸体,因为繁殖太快,新生活体之间开始了杀戮,一大批的生命体变成了牺牲者。
似乎实验室就这样被打开了,似乎与世隔绝的教授命运发生了改变,似乎科学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在斯捷克罗夫斯克镇,在1926年反宗教浪潮中被打击的神父萨瓦基·德罗兹多夫一命呜呼;他的遗孀开办了一家养鸡场,但是在事业发展的时候,一场重税从天而降;当终于喘出一口气,却又发生了瘟疫。这场瘟疫也波及到了实验室里的佩尔西科夫,有人找到了正在开展红光研究的教授,门卫潘克拉特告诉他:“外面有位洛克来找您。”找他的人叫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洛克,是“红光”国营农场的负责人,农场针对鸡瘟开展工作——而实际上,布尔加科夫在这里又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因为在俄语里,“洛克”的意思是“劫数来临”,当潘克拉特说“外面有位洛克来找您”就是在说:“外面有麻烦来找您”——麻烦就这样降临到佩尔西科夫和实验室身上:洛克用实验室的红光做测试,进行小鸡培育实验。
他们将从国外买来的鸡蛋放置在温室中,这些鸡蛋比起土里土气的本地鸡蛋,很是漂亮。但是在实验进行过程中,农场周边出现了一系列诡异的事情,正如杜妮娅对“洛克”所说:“孔佐夫卡村里的庄稼汉们都在议论呢,说您是个敌基督。他们还说,您的鸡蛋肯定是妖魔鬼怪。哪有用机器孵蛋的,罪过啊。他们想杀了您呢。”怪事最终变成了灾难,杜妮娅发出了一声惨叫,她的骨头被挤碎——是一条巨大的蛇缠住了她并将她置于死地。而前来调查的国家政治安保局特派员休金和波莱提斯也惨遭厄运,他们同样被巨蛇吞噬。原来这些蛋是蛇蛋,而且是森蚺的蛋,在红光激活生命的实验室里,森蚺成灾,他们从农场向斯摩棱斯克进攻,继而向莫斯科进发,所到之处死尸遍地,于是莫斯科进入到战时状态,已配备毒气的红军部队甚至也进入到了斯摩棱斯克省,人群也喊出了“乌拉……乌拉”的欢呼声。
1928年的这一切似乎似曾相识?进军莫斯科的敌人,进入战士状态的红军,还有“乌拉……乌拉”的欢呼声,只不过1928年的这场战争是动物和人类之间的战争,但是在布尔加科夫的世界里,战争的残酷性都是一样的,甚至在1928年的“未来”,演变为科学和愚昧之间的战争:愚昧的是“洛克”,实验室的蛋竟然是蛇蛋;愚昧的是人群,他们认为这场灾难是由实验室引起的,于是他们闯入了实验室,用暴力打死了里面的人,包括门卫潘克拉特,包括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当然也包括教授佩尔西科夫。而更为讽刺的是,当莫斯科告急,不是红军击退了敌人,而是严寒,零下十八度的气温终于冻死了这些巨蛇,“人们才恍然醒悟到,正是这场严寒拯救了首都,也拯救了首都辖下的这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而在1929年春天到来的时候,莫斯科恢复了生机,“处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灯火,随处可见五彩绚烂的霓虹,马路上车流滚滚,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一场灾难就这样轻易被化解,严寒的摧毁力巨大,这也暗示了人类的无用,也暗示了战争的荒诞,“生命之光”可以成为奇迹,可以成为灾难,就在于如何掌握它,愚昧会毁了这一切,而科学是唯一能窥见其奥秘的,佩尔西科夫也成为唯一拥有过这种才能的人,只不过他早就在愚昧中失去了生命。布尔加科夫的巨大讽刺是对现实的警告,而《狗心》同样涉及到一场战争:愚昧和科学。“我完了,完了。那个戴着脏帽子的坏蛋——国民经济中央委员会职工标准伙食食堂的厨师——一桶开水泼来,烫伤了我左半边身子。”一条名叫沙利夫的狗因为被消防队的厨师泼了热水,活在痛苦之中,借狗的独白,布尔加科夫指出了“无产者”的愚昧,但是一条不属于无产者的狗,它只是“奴才”,“我:快要死了。我们注定是狗奴才的命,是卑贱的种群!”所以在这种痛苦中,他希望遇见主人,当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将他带回到温暖的房间,给它食物,沙利夫像一个奴才那样吻主人的裤腿,它甚至将救命恩人看成是自己重生的上帝。
它没有死去,它吃到了香肠,它有了自己的房间,但是沙利夫的存在,在菲利普那里是一个科学实验的试验品,沙利夫被戴上了狗圈,被推上了手术室,人类的睾丸和附睾被移植在它身上,人类的脑垂体也成为了狗的一部分,手术没有失败,沙利夫当然也没有死去,菲利普的助手博尔缅塔尔的笔记记录了这条狗从狗到人的转变过程:全欧洲第一例手术是“综合移植脑垂体与睾丸实验”,研究的是脑垂体的成活性以及成活后对人体器官年轻化的影响,沙利夫在实验后开始叫唤,但是“汪汪”变成了“啊奥”;后来说出了单词,竟然是“渔业总局”;之后清晰地说出了“啤酒馆”,还说了“车夫”,“客满”,“晚报”,“给孩子们最好的礼物”以及俄语词汇中所有骂人的脏话;后来词汇量突飞猛进,每隔五分钟就冒出一个单词,还能连成句子:“给我一支卷烟吧——你的裤子就跟卷烟一样。”之后开始抽烟、摄食人类的食物、可以自己穿衣服,还能流利交谈,于是在笔记上博尔缅塔尔写下了结论:“脑垂体太神奇了。”
沙利夫是一条狗,他有了人类的特征,这是实验的效果,但是正因为狗心变成了“人心”,他的欲望开始展现:他要报户口,要加入工会,要去职业介绍所,要有自己的名字和父姓,还有有避免服兵役的白卡,当然更重要的是要自己的住房,甚至对菲利普进行威胁,而菲利普对于沙利夫的评价是:“您只不过是个处于成型阶段、智力低下的生物,您所有的行为与野兽并无二致,而您居然放肆地在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面前大放厥词,高谈阔论什么分配问题,简直愚蠢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与此同时,您自己还在大口舔食牙粉……”拥有了人心,还是一条狗,甚至在狗长出了人心之后,变得贪婪,这就是布尔加科夫想要讽刺的,而沙利夫只不过是一个实验的样本,在那个社会里,到处是和沙利夫一样的人,而整个社会就是长出了“狗心”,“您想过没有,最可怕的是,他的身体里不是一颗狗心,而恰恰是一颗人的心。这世上最毒莫过人心啊!”
狗具有了人类的特征,这是进化?实际上是暴露了人类私性的退化,菲利普终于重做了一遍实验,狗渐渐失去了人类的特征,再次蜕变为一条狗,“科学还没有找到把野兽变成人的办法。各位也看到了,我只是做了个尝试,然而并不成功。有段时间它能说话,可现在又开始恢复原始状态了。这就是返祖现象。”让狗拥有人的脑垂体是科学实验,让人类特征在返祖中再次成为狗,也是科学实验,菲利普掌握着科学知识的人,担是和《不祥的蛋》一样,科学总是遭遇愚昧,遭遇贪婪,遭遇体制,一切又回到了对人的批判中,“这世上最毒莫过人心啊!”这或许也是布尔加科夫对那个时代的一声喟叹。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