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9《苏格拉底》：他从思想的文本中走来
罗伯托·罗西里尼的转向是明显的，自1963年与让-吕克·戈达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乌戈·格雷戈雷蒂合拍了《罗戈帕格》之后，罗西里尼陷入了影片获取投资的困难，于是他开始通过电视电影的创作来改变困局，而电视电影的主要题材则是历史人物：1966年拍摄了《路易十四的崛起》，1969年上映的则是《使徒行传》，1971年拍摄了《苏格拉底》，1972年则推出了《布莱兹·帕斯卡尔》和《希波主教奥古斯丁》，1974年则拍摄了《笛卡尔》……而罗西里尼对历史题材的兴趣更早，1961年拍摄的《意大利万岁》，就是描写加里波第的红衫军。
罗西里尼对现实的考量使得他在拍摄题材上进行了转向，让摄影机“进入”历史无疑是为了再现甚至复原历史，但是在罗西里尼长长的历史人物电影片单中，《苏格拉底》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没有著作传世的苏格拉底，更多是以他的思想记录和他人的片段回忆组成了所谓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更多体现一种哲学思想的苏格拉底更像是符号式的存在，也就是说苏格拉底可能只是著述者和回忆者眼中的苏格拉底，在对这样的符号进行史实性还原，尤其是要用影像来在线苏格拉底生活的那个时代，具象化的背后是不是也会让苏格拉底成为罗西里尼眼中的苏格拉底？甚至成为一种导演自我设计的预设物？
也许对于这个问题，罗西里尼并不感到为难，他主动选择了这样的讲述方式，让镜头下的苏格拉底沿着这样的思路被塑造：电影情节基本上通过关于苏格拉底的一些著作来构筑，它们是《申辩篇》，是《会饮篇》，是《克里托篇》，是《回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最后辩论的那场戏就基本涵盖了苏格拉底自辩篇的重要思想，很有意思的是，当苏格拉底被控诉有罪，他的学生建议：“我们应该让柏拉图去劝苏格拉底逃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但是得到的回答是：“可是，柏拉图生病了。”故事来源于柏拉图，作为他的学生，柏拉图也最能理解苏格拉底的思想，但是身为作者的柏拉图竟然生病了，所以柏拉图反而变成了阙如的存在。但是这个阙如只是活生生的柏拉图的缺位，但是柏拉图提供的文本却提供了苏格拉底选择不逃离的原因。
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就成为了一个可能只活在著述文本中的柏拉图，而罗西里尼也几乎就是将文本中的苏格拉底变成了历史中的苏格拉底，于是，苏格拉底的故事也简单变成了他对自己思想的阐述。在结构上，罗西里尼首先安排了苏格拉底这一符号出场的必然性：开场便是在纪念阿尔忒弥斯的穆尼基昂月的第六天，在16届奥林匹克赛的第一年，以勇武著称的统帅赖山德率领斯巴达军队攻下了雅典城，城墙被拆除，雅典迎来了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失败。在这一现实面前，雅典城里人心惶惶，虽然有人认为斯巴达人会保护自己，“我们期待更美好的时代”，但更多的人害怕雅典从此走向没落。外敌对雅典既有秩序的破坏是人们最担忧的，但是很多人也将雅典的失败归因于内在的统治。在商人泰奥弗拉斯托斯家举行的宴会上，一名老者就指出，“正直和适应是年轻人所鄙视的品质，而它们正是雅典的精神所在，如今贪婪和狂妄取代了知识、能力和美德……”老人提到的贪婪和狂放，其实就是指当时独裁的僭主制度。
| 导演: 罗伯托·罗西里尼 |
老人的一番话指出了雅典精神的没落，而这种没落一方面来源于年轻人的无知，另一方面则是僭主暴政，而这样的现实对于苏格拉底的出场就显得必要，因为年轻人的无知意味着对于苏格拉底的指控有了来由，美勒托等人指出苏格拉底的罪证之一就是苏格拉底用他的辩论术“腐蚀了年轻人”，而在这个罪状之外的第二罪状，即他自己创造了创造新神亵渎神灵，也和这条有关；对于僭主暴政，他们认为率领雅典军队远征西西里的阿尔西比亚德是导致伯罗奔尼撒失败的主要原因，而阿尔西比亚德正是苏格拉底的学生，而现在的统治者克里提亚也是苏格拉底的学生，所以他们认为僭主的暴政也和苏格拉底的有关。
在如此的铺垫下，苏格拉底出场便成为了一种必然，出场后的苏格拉底在罗西里尼的镜头下，完全变成了追求真理、追求正义、追求知识的思想家形象，不管是遇到谁，他总会阐述自己的一套思想，而这些思想就来自于那些文本，在这个意义上，罗西里尼不是让苏格拉底回到历史，而是让他从文本走出来，于是他就成为了阐述苏格拉底思想的苏格拉底。在斯巴达人分发食物的时候，苏格拉底说出了自己最经典的一句话：“知识是好的，我自知无知。”在审判进行自我辩护的时候，苏格拉底又说了这个观点：“我满足于寻找真理，我唯一的知识就是自知无知。”当1500个雅典人被判刑绑在柱子上的时候，苏格拉底说：“我们要保护好身体，因为这是给众人正义的技艺。”在河边和学生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说：“至乐应该保持公正，那些作恶的人就像疯子，他们没有认识到善，而有权势的人有力量而且还能运用它，但是他们无能。不义的人首先伤害的是自己，城邦的统治者要勇敢，要有美德，这样他们的公民才会以性命去捍卫。”在议事会里，苏格拉底被指控违反禁止传授论辩术的禁令，面对克里提亚的质疑，苏格拉底给“论辩术”提出了自己的定义，论辩术不是诡辩，而是对真理的自然传达，而自己就是在寻找真理。
《苏格拉底》电影海报
苏格拉底在阿里斯托芬面前阐述“神圣的神”，在阿图尼斯面前说自己是真理的助产师，质问用攻击献祭的行为：“我不知道神是不是需要我们的礼物。”在路上遇到去演讲美的智者，苏格拉底问他什么是美，并反问他：“为什么有些东西既没又丑？”当然体现苏格拉底辩论术的则是对自己无罪的辩护，他拒绝吕西亚为他辩护的建议，“生命的价值就是寻找真理，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们什么是真理。”面对美勒托等人提出的罪名，苏格拉底进行了精彩的辩护——这些辩护自然不缺文本，罗西里尼也是按照文本对苏格拉底进行了还原。
最后在说出自己的遗愿时，苏格拉底谈到了死亡，“我受到了死刑判决，你们则要接受真理的哦安居额，你们的余生都将被刻上所犯之不义的烙印，死要么是一场永久的沉睡，要么是灵魂在永恒之所的寄居，我却无所畏惧，但现在，我们分别的时候到了：我赴死你们去活，哪个归宿更好？除了神灵以外，无人能知。”而在山洞的监狱里，学生想办法劝苏格拉底逃跑，苏格拉斯断然拒绝了这样的想法，他认为逃跑只能破坏雅典法律的权威，而如果自己逃跑了对于以后的雅典来说也没有更好的人来教育公民了，所以他认为逃跑是不义的行为，“如果以不义回应不义，以罪恶来回应罪恶，难道不是亵渎神灵吗？”所以面对死亡的迫近，苏格拉底反而显得安静，在最后执行死刑之前，他又说：“死灵魂是不朽的，死亡是一切的终结，这对恶人来说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罪恶同时也会消失……”在喝下毒芹汁之后，他来回踱步，等到双腿感到沉重，他便在那张床上躺下安静地走向死亡——但是在死之前，他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白布，对克里托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还欠阿斯克勒皮俄斯一只鸡，别忘了……”
这样一个追求真理、公正和知识的思想家，在罗西里尼镜头下就是文本的阐述者，就是“口述”自己一生的影像符号，缺少人物的立体感。但是在苏格拉底之外，妻子赞西佩的故事却生动许多，“娶一个好妻子，你会幸福; 娶一个坏妻子，你会变成哲学家。”苏格拉底曾经这样评价自己的妻子，而这也像是传说，而在罗西里尼的镜头下，赞西佩对苏格拉底的爱更丰满，在苏格拉底在外面说道两天之后才回家，面对家人挨饿的现状，赞西佩对着苏格拉底大喊大骂，她认为在生存都困难的时候，苏格拉底却不顾家人还出去跟人辩论讲道，所以苏格拉底的符号性存在和赞西佩的现实性形象形成了一种反差；在苏格拉底被指控，她因为对于他的命运担忧而放声大哭；在苏格拉底被判死刑之后，她带着孩子们来到山洞，“你们的父亲是最勇敢的公民，你们是英雄的孩子。”而在安慰孩子之后，赞西佩只是默默流泪，最后一家人拥抱在一起。一个为了孩子生存奔波的母亲，一个为了丈夫安慰的妻子，一个最后淡然看待死亡并以苏格拉底为傲的女人，比活在文本里的苏格拉底更生动、更可亲，也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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