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09《电影社会主义》:把现实放入现实中
当“人们的眼睛看不到眼睛”,世界是不是不可见的?当“言辞引起了混乱”,是不是不再言语?当女人说:“我不喜欢任何民族。”,是不是自身的的存在也抹去了民族身份?当男人说:“我们不再相爱。”是不是每个人都成为了疏离的个体?看不见的看见,不再言说的言说,没有民族的世界,不再相爱的家庭,最后在戈达尔完全否定的那一个词里结束:“不予置评”——第100分钟的字幕,是终结的黑屏,是结束的“无语”。
否定状态,弥漫在这部2010年的电影里,当一切都归于“无语”的不予置评状态,戈达尔像是关闭了所有的进口。但是当他关闭进口,当他把影像留在黑屏中,其实是分割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不予置评”永远是面对影像之外的存在,在面向外部世界里,无语就是取消了各种进入其中的声音,而正是取消了外部声音,却为内部保留了可能,甚至于戈达尔让100分钟的电影变成封闭的状态,他的拒绝就是让影像在自己的规则里活着——戈达尔为什么要拒绝外部的声音?里面的黑暗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一种自己可见的光?“为什么要有光,因为有黑暗。”站在轮船甲板上的男摄影师如此回答,而这或许也是戈达尔用“不予置评”将外部世界深深拒绝的原因。
摄影师捕捉光线,是为了留下影像,而戈达尔在电影里建立的封闭世界,就是将世界带入一种黑暗的存在。一艘游轮在海上航行,它似乎不是去往自由的大海,而是在行进各处时探讨航行本身的意义,埃及、巴勒斯坦、希腊、敖德萨、那不勒斯、巴塞罗那,这是游轮途经的地点,每个地方都展现了它最突出的特点:埃及的金字塔和几何原理,巴勒斯坦的宗教和绘画,希腊的文明和哲学,敖德萨的阶梯和屠杀,那不勒斯的战火和文物,巴塞罗那的斗牛和西班牙内战……它们的存在和历史有关,和文化有关,也和政治、战争有关。它们或许只是地球上的一个点,或许只是游轮经过的地方,但是当它们被游轮上的人所看见所议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去空间化”了,它变成了一种运动:“在一个平坦表面上不由自然法则的必要性所驱动的任何运动,都是对运动本身的空间确认。”
比如建立帝国,比如旅游。运动由空间产生,运动确认了空间,运动同时解构了自然法则,所以埃及、巴勒斯坦、希腊、敖德萨、那不勒斯、巴塞罗那都不是在地球这个平坦表面上、在自然法则下存在的空间,它是一种运动的产物,但是谁来确认这种运动?过去是征服式的战争、文化输入和输出、新大陆的发现等运动确认,而现在,在这一艘游轮上,是那些来自不同国籍、具有不同文化,发表不同看法的游客组成,他们构成了空间运动的主体。在这艘船上有一名来自莫斯科警察局的探长,有一名探长“想和你谈谈”的女士,有一名德国党卫军的老兵戈德伯格,有陪伴戈德伯格的孙女阿里萨,还有一名法国警察,一名巴勒斯坦大使,有一名前联合国女官员,一名间谍,当然还有法国哲学家和美国“朋克教母”——他们来自世界不同的国家,也经历了不同的故事,拥有不同的信仰,当他们同时搭乘这一搜游轮,也意味着那种“对运动本身的空间确认”变成了多元的评论。
而这或者正是运动的必要性和虚无性存在的悖论——戈达尔用字幕打出了“一些事情”“一些那样的事情”“就像那样”,无论是什么,都在这种模糊的状态中变成了对于真实的解构:历史或者只是“一些那样的事情”,文化或者只是“一些事情”,宗教或者“就像那样”——它们都是不确定的,所以对于运动本身的空间确认变成了不确认,而正是这种不确认,回到了戈达尔所提出的那个问题:欧洲向何处去?欧洲向何处去,不是确指的方向,而是一种虚无,甚至虚无本身超越了确指的意义,“远离了拜占庭,我们的前面只是一段不可能的历史,我们面对的是虚无,虚无远比人们相信的要巨大得多。”
导演: 让-吕克·戈达尔 |
当指向前方的欧洲变成了虚无,是不是可以回过头来看看欧洲的历史经历了什么,在已经发生的故事里,欧洲的过去一定是确定的。埃及为欧洲提供了什么?希腊对于欧洲来说是不是文明的源头?十字军东征是不是为了确定欧洲的中心?“人们往往复制了一个模型。”欧洲就是被放在这个模型里,如果欧洲的过去是一种整体的话,那么各处的文化、宗教甚至战争都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但是部分和整体之间的关系,似乎在欧洲指向未来的过程中解体了,“运动是保护性的也是破坏性的。”于此,整体包含了部分,却也否定了部分:这一种疑问便是:伊斯坦布尔,或者君士坦丁堡,到底是东方还是西方?
这一疑问的核心其实是文化的共融问题,东方和西方,在历史中必定是从接触中来,但是接触之后,融合之中,无法回避的是战争,是征服,是侵略:当法国大革命之后拿破仑挥舞着战刀,谁是他的敌人?当“艾滋病是屠杀非洲的一种工具”,谁来制止?当十字军东征之后,耶稣是不是成为了复仇者?这是历史提出的问题,这是东西方之间无法弥合的裂隙。而当“欧洲向何处去”被提出之后,它在现实层面似乎也走向了不确定性,那个女人面对来自莫斯科警察局的探长,始终在问的一个问题是:西班牙内战期间的黄金去往了哪里?——三分之二运到了西班牙,可是还有三分之一呢?这个谜局的答案或许在苏联的档案里,但是就像被封存的档案一样,历史已经不可见了,老警察说:“我已经转身不见了。”
转身不见,就是“让眼睛不看见眼睛”,就是让历史不成为历史,它们都成为了一些事情,一些那样的事情,以及“就像那样”的历史,这是不是一种历史的虚无主义?实际上,戈达尔把众人安排在这一艘船上的时候,就是在用一种虚无建造巴别塔,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即使那句“弃船弃船”用不同的语言同时被说出,句子也仿佛是深埋在历史深处的叹息,没有一个人真正行动起来弃船而去,他们依然坐在船上,依然被船只带往不同的地点,也依然在船上发表自己的看法。一艘船是整体,而每个人都变成了部分,整体在包容着部分,又在否定着部分:拍照的男人说:“就像我们再一次离开非洲。”旁边的女人说:“让我们忘掉罪恶与血腥。”而另一个女人自言自语:“我不相信任何民族。”白发苍苍的老人说:“我们又回到了零。”而画外音却说:“阿拉伯人发明了零,印度人发明了负数。”卢克维多把一本纪德的《窄门》给阿里萨,对她说:“其实没必要如此,他们通过思想交流。”当老警察在看画展的时候,画外音又传来:“好莱坞是电影工业的麦加,也是先知的坟墓,需要注意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好莱坞年是犹太人发明的。”
《电影社会主义》电影海报 |
虚无是把一切的历史都带入到了“不予置评”的黑暗中,那一束光在何处?当对于空间确认的运动走向了不确定,似乎另一些超越历史的东西变成了确定的存在,比如金钱,电影一开始那个女人就说:“金钱是公共财物,就像水。”比如时间,时间总是公平地指向现在的时间。但是当人们在金钱和时间里寻找确定性,它们无非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借口:金钱像水,西班牙内战时的三分之一黄金去了哪里?英国支持巴勒斯坦的钱又去干了什么?时间是公平的,为什么马蒂亚叔叔的手表停止了走动?金钱好而时间也会死去,而空间带来的运动或者也不存在了,“以前是空间,而现在空间正在死去。”当空间死去,还有什么运动?还有什么运动的确认?甚至所谓的运动的确认可能是新的罪恶。
欧洲向何处去并非只是一种关于现实的去向问题,当戈达尔将“电影”和“社会主义”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想要找到一种革命的方向。文化同源的欧洲已经死去,那么在重新确认运动的可能性中,重要的是拆除那座巴别塔。“马丹加油站”这一部分可以看成是对于现实出路的探讨问题,其主旨是一个问题:“法国现在面临历史的最大危险。”这个法国式的问题在这个家庭里凸显出来,父亲说:“我们不再相爱。”母亲对儿子说:“我忽略了生活,我总是想在别处。”他们正准备对选举进行投票,而一个摄制组前来拍摄他们选举和生活的影像,拍摄者就是一个黑人女孩。当摄制组来到这里的时候,找不到马丹和妻子弗洛,而正在给顾客加油的女儿弗洛林则拿着一本巴尔扎克的《幻灭》,根本不理那些人,她唯一说出的一句话是:“我不用动词‘是’。”家里的男孩吕西安则问家里人;“为什么孩子不能投票?”得到的回答是:“孩子没哟这个权利。”但吕西安说:“孩子也是公民的一部分。”
整体的一个家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他们似乎也成为巴别塔的建造者,正像准备去美国的弗洛在阅读法语作品时感受到了语言的难题,“语言会引起混乱。”所以她只是在自言自语,所以她最后闭口不语,而吕西安在无法得到回答的时候,用自身的行为在解构一种整体性,他时而发问小孩为什么没有投票权,时而抱着母亲的大腿抚摸着母亲的身体,时而穿着印有“苏联”字样的T恤,挥舞着手中的东西:“如果有一天太阳攻击我,我也会去攻击太阳。”时而又坐在那里绘画,“我喜欢处在老式的小说中。”——一个孩子,充满渴望的孩子,希望长大的孩子,在“沉默是金”的教导中,活在文本的虚无中,而那个停止了行走的钟表正反应了成长时间的虚无意义。
“把书本放入书本中,把现实放入书本中,把现实放入现实中。”三种不同的放入方式,或者是戈达尔对于虚无的三种解决办法,书本放入书本,它是一部如巴尔扎克的《幻灭》一样的小说;把书本放入现实中,是不再言辞的弗洛林,只是在自言自语中打开一个世界,而真正需要走出巴别塔的则是“把现实放入现实中”,而这也正是在否定之后需要走出的一条路,“这个可怜的欧洲。他们没能净化,反而在腐败中挣扎。他们未得升华,反而被再次获胜的自由羞辱。”经历了战争和伤痛,才能发现生命的意义:“没有疾病就不可能进化。”而未来的方向在对外关闭了那扇门之后,戈达尔在黑暗世界里重新点燃了灯,重新开始了对于运动的确认:当戈达尔伸出一只手,“我们必须用手来发言。”手在挥动,在拍照,在打开,手也在拆毁巴别塔,也在虚无中拯救历史。
看不见眼睛的眼睛,不再言语的言语,民族、宗教和国家的爱恨情仇,都在“电影社会主义”的手的革命中打开了黑暗中光亮之源,也把现实放入现实这个必然性的确认体系中,游轮已经靠岸,不予置评已经被宣告,一只手伸出来:
——现在是什么时间?
——总是正确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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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朝向一扇打开身体的窗
顾后:《古事记》:神祇呈于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