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14唯见长江天际流

老谭的精神依然抖擞，晚上10点多，江汉二路的商店都已关门，来往的行人渐少，同伴们也开始铺床休息，他却还在附近悠荡，不停抽着烟、来回查看垃圾桶的他也没感到一丝寒意，甚至面对我这样的陌生客，依然保持着友善的笑容。

老谭是在我问及“贵姓”时，他告诉我的，快60岁的他来自重庆，但是已经在武汉生活了二十多年，也可以算是“新武汉人”了。名字、籍贯以及武汉的“生活”，是我从老谭那里得到的少许信息，但是这些信息对于老谭的日常生活，却都是“无用”的。他是一个拾荒者，每天就是靠从垃圾桶里捡出可变卖的东西维持生计，20多元是他每天的所有收入，也是活在武汉的最基本保障。白天捡垃圾，晚上就在江汉二路的过道上铺上床被，在自己这个只有一床被子的空间里入睡——这不是他的家，他也根本没有家，甚至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就像“老谭”这个称号一样，从来不是身份的有效信息。

江汉二路是老谭的“据点”，在这里和老谭一样没有身份和户口的拾荒者还有好几个，晚上九十点的时候，他们就从推车上取下垫被和盖被，在长廊上固定位置铺好，然后躺进去入睡，或者用雨伞遮挡风雨，或者用帐篷保持相对独立的状态。这是以大地为床的原始生存方式，老谭和同伴们一样，都是被抹除的存在：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户口——不管是老家的还是武汉的；他们睡觉的被子、身上穿着的衣服，都是拾荒找来的；因为没有身份，他们根本进不了医院，一旦生病只能硬扛着；他们拒绝进救助站，他们也并没有被城管等驱逐——相安无事的他们只是活着，听天由命地活着，过一天是一天的活着，即使哪天告别了人世，似乎也不会给他人带来悲伤。

这是我在武汉短暂逗留中的“意外”发现，酒店出门就是老谭和同伴们的“据点”，而离江汉二路不远的就是武汉久负盛名的江汉路步行街，一边是灯火灿烂，一边则是黑暗冷寂，一边是灯红酒绿，一遍则是无声无息，光亮和黑暗构成了武汉的双面，而这也成为我对武汉解读的一个进口。此行为什么选择来武汉？这是一个并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因为出行并不需要必然的选择，原因就是结果，目的就是行动：只是这三年都没有完整休过疗休养假期，在2023年即将结束时，出行本身的欲望已经超过了对目的地做出选择的意愿，只是离开，只是到达，只是为了看见不一样的生活，武汉是无数可能中的一个方向，最后却成为了唯一的方向。

但是走进12月的武汉，却无意外地成为了一种巧合的应景，疫情三年一切向外的出口都被封闭了，而三年之后打开这个出口却依然和疫情有关，和武汉有关——就在四年前的12月8日，全国首次报告新冠肺炎患者发病，始料未及的是，正是从这个端点出发，“新冠”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无法绕开的现实，甚至从当下到未来都深刻地影响了人们的生活：2020年1月20日起，国家卫健委开始每日向各省份公布新冠肺炎疫情，并将新冠肺炎纳入《传染病防治法》规定的乙类传染病，并采取甲类传染病的预防、控制措施；1月23日10时起，武汉宣布封城，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同时至1月29日，中国内地31个省区市均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1月24日是大年除夕，各地和军队调集346支国家医疗队、4.26万名医务人员和965名公共卫生人员驰援湖北省和武汉市，全国各类场所暂时关闭，多家旅游景区暂时关闭，春节活动演出暂停；1月31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将新冠肺炎疫情列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

在这场疫情中，武汉经历了76天的封城岁月，中国经历了艰难的抗疫历程，全世界也遭遇了病毒制造的阴霾，三年多来，曾经距离遥远的口罩、核酸、疫苗从此与我们为伴；三年多来，动态清零、精准防控、健康码这些耳熟能详的词语成为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三年多来，我们无数次喊出“加油”的口号，我们用“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来鼓舞奋战在病疫一线的抗争者。伴随着行程卡下线、健康码退场，“乙类乙管”措施的实施，以及“羊了么”“杨过”成为日常的问候语，病疫终于以另一种方式慢慢离开了我们。也许，那三年已成历史，但是当一次并无特殊目的的武汉行开启，历史翻过去的那一页又会以何种方式留下些痕迹？

在武汉街头行走，有限的三天60小时，并没有看到和新冠相关的屐痕，随着岁月的更替，它们也许已经淡出了视线，但是当看到景区公告上说凭“灵秀湖北”感恩卡援鄂医护可免门票，当在地铁上听到播报金银潭、武汉市中心医院等站名，当打开地图发现4公里附近是华南海鲜市场，仿佛那些记忆又被有限地激活了。而站在武汉的街头小巷，它不再是那个无数次被传闻却遥远的城市，不再是被书写在介绍里“九省通衢”的抽象符号，它是被看见、听见的真实存在，是特腾腾的热干面、美味的武昌鱼、只加糖的豆浆组成的日常，以及还有像老谭一样生活着的“籍籍无名”者。

在历史的岁月里，武汉创造了英雄城市的荣耀，在诗人的诗词里，武汉书写了洒脱豪迈的气概，它们都在“滚滚长江东逝水”中成为武汉的宏大叙事，而在现实生活中，武汉则继续着日常的烟火气息，“烟火气是家人团坐，灯火可亲；烟火气是国泰民丰，岁月安好；烟火气是温情，是祥和，需要珍惜和守护，也需要奉献和担当。寻常烟火，就是最美的风景。”它只有在“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含吐不露中见证依依不舍的离别，见证对酒当歌的喜悦，见证逝去之悲，重启之喜，见证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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