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14《伯格曼岛》:我应该在里面锁上门
尽情地跳舞,疯狂地跳舞,艾米在转身那一刻,发现约瑟夫已经消失在吧台那个位置,她走出舞厅寻找,约瑟夫不在;她拨打约瑟夫的电话,电话是留言;她一个人在黑夜中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回到自己房间,一个人穿上像是婚纱的白色裙子,一个人流泪躺在床上;第二天她再去寻找约瑟夫,被人告诉她,他已经离开了伯格曼岛……
这是发生在伯格曼岛上关于寻找和离去的故事,“这就是我的状况——一团糟。”而这个故事就是电影导演克里斯在伯格曼岛上构思的一部电影雏形,在电影的文本化和文本的现实化中,故事和故事构成了嵌套,而克里斯和艾米形成了同构——艾米陷入了寻找不到约瑟夫的迷惘中,克里斯则陷入到了“卡住了”的困局中,“艾米不能越过这个点。”实际上是克里斯自己无法从这一困局中找到方向,“我可以在这里结束,或者艾米用自己的白色吊带自杀。”她所说的结束或自杀远不是完整剧本需要的,更不是自己想要的,她的这句话其实在暗示一同来岛的丈夫托尼,“你能帮帮我吗?”
托尼在打电话,托尼有了事情,托尼要暂时离开伯格曼岛,于是“我卡住了”成了克里斯无法越过的一个心结,她该如何让艾米走出困境,又该如何安排艾米和约瑟夫故事的走向,投射于自我,这个问题就是:如何寻得托尼的帮助?如何为两个人的关系注入某种和解的因素?克里斯的这种困惑,这种欲求或者是淡淡的,至少在托尼看来,是不显露于外的,正是两个人对故事的理解,对自我状态的理解,以及对在伯格曼岛两个人隔阂的理解存在着不同,所以克里斯“卡住了”的困惑在一步步加深,她面临的是走出还是更深入的选择——在伯格曼岛,这个瑞典导演拍摄电影的取景地和最后余居于此,甚至长眠的地方,会不会给克里斯的“卡住了”带来一种和解?
这其实是一个关于现实和文本三重嵌套的故事。首先是伯格曼在这个位于瑞典哥特兰岛以北的法罗岛,发现了属于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有两个层面:一个是电影层面,在这里伯格曼拍摄了6部电影,经典电影《犹在镜中》《假面》《耻辱》《穿过黑暗的玻璃》都在这里诞生;另一个是生活层面,伯格曼在这里发现了电影也发现了属于自己的法罗岛,他和第四任妻子英格丽德就住在这里,他逝世之后也葬在这里。电影和生活构筑了伯格曼的文本,但是这两个文本是同构的还是异构的?当克里斯和托尼来到这座小岛的时候,克里斯迷上了这里的美景,她甚至欣喜于这里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是创作的完美世界,当然这只是一种表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属于伯格曼最本质的东西其实隐藏在这片美好之中,这里有伯格曼电影私人影院,有《婚姻故事》取景地,“导致了很多夫妇离婚”,这里有供游客参观的遗址,也有纪念品商店,所以伯格曼岛在公共意义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旅游景点,景点化带来的是商业、商品的物化世界,它们被参观被议论被消费。而伯格曼的故居,伯格曼的墓地,甚至伯格曼电影构筑的世界,需要的是寻找和挖掘。
所以在伯格曼文本意义上,伯格曼岛制造的是一种分离,这种分离带给克里斯的是对伯格曼电影的某种困惑,“这里的一切那么美好,为什么电影却那么残酷,电影里的角色那么糟糕?”在私人影院看完《呼喊与细语》之后,克里斯这样问托尼,伯格曼岛的美丽风光和电影世界的残酷糟糕形成了鲜明对比,克里斯同样不清楚伯格曼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也是糟糕的,一个有着六个女人九个孩子的男人,被人议论“拒绝兵役”“没有礼貌”,而伯格曼基金会的人认为,他一直相信鬼魂,而克里斯之后遇到的年轻学生汉普斯则告诉克里斯:“伯格曼导演了自己的死亡。”电影中喊出“上帝为什么抛弃我”的他正是发出了对命运的质问。
导演: 米娅·汉森-洛夫 |
克里斯似乎想要在伯格曼的电影和人生中画上等号,她甚至将他的婚姻状态理解为浪漫,“我也想有九个孩子,和六个男人。”而这种把电影和现实等同起来的观点也影响了她的创作,艾米和约瑟夫的故事为什么会出现“卡住了”的困惑,就在于她和托尼之间的情感产生了某种的情感上的隔阂。起初从下飞机到登岛,再到住进那间磨坊的写作间,再到欣赏外面的美丽景色,克里斯的脸上都带着微笑,当听到伯格曼并不幸福的婚姻,甚至听说伯格曼有一个女儿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女儿,她也是淡然一笑。但是当和托尼看了伯格曼的电影,发现电影中的残酷命运和岛上的景色不协调时,她的疑惑便开始了。之后她在创作是发现自己的钢笔没有水了,就去了托尼的创作间,那时的托尼已完成阶段性的创作,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出去了,当克里斯打开托尼的笔记,看到了一些类似色情的裸体女性漫画,似乎窥见了一个未知的世界,托尼在SM相关的漫画中写着“你是谁?我还是你?”的注解,更是让克里斯感到不安。
克里斯是以一个偷窥者的身份进入到了丈夫托尼的世界,她似乎第一次发现托尼并没有告诉过她这些创作的素材,也就是说,托尼的世界对她是封闭的,这种封闭让她感到迷惘的是:托尼在现实中对自己是不是也隐瞒着什么?托尼曾经告诉她的是,他所创作的故事是关于一种不可见的东西,在情侣之间流动。正是这种不可见制造了在克里斯看来是隔阂的东西,于是在约好一起去参观和伯格曼以及他的电影有关的景点时,他们开始了分道扬镳:托尼是在结束一场关于电影的访谈之后去参观的,而此时的克里斯却遇见了正在创作毕业作业的汉普斯,汉普斯带着她去参观了伯格曼墓地,一起去了海边,还一起下水游泳,去买了当地的羊皮,汉普斯也告诉他对于伯格曼电影和人生的解读。汉普斯在克里斯看来是“一个笨拙得很有魅力”的男孩,正是在汉普斯那里,她慢慢了解了伯格曼,慢慢理解了伯格曼电影和他的人生,也将这种了解和理解变成了自己的构思。
《伯格曼岛》电影海报
这便是艾米和约瑟夫之间的故事。艾米是一个导演,约瑟夫则是演员,他们曾经是恋人,后来分开了,在去往伯格曼岛参加朋友婚礼的时候,他们又遇见了。对于艾米来说,她对约瑟夫似乎还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但是自己又有了丈夫,在这次相遇中,道德和情感似乎一直处在纠葛中:她和他假装以前并不认识,在朋友的车上显得陌生;在轮渡的甲板上,她和约瑟夫拍了照片,约瑟夫感谢她在电影中给自己的角色,而艾米说那是“理想中的人”;到了伯格曼岛,他们也是保持着距离。但是在那个夜晚,她走向了正在看星星的约瑟夫,两个人相拥而吻,似乎那浓烈的感情又回来了。这是属于他们在伯格曼岛的第一晚,但是艾米却独自流泪了,第二天她又去找约瑟夫,两个人去看海边风化的石柱,在海里游泳,又一起躺在树下;但是在朋友的婚礼上,后排的艾米一直期望约瑟夫能回头看她,但是约瑟夫没有,艾米默默流泪;但这种情况又在晚上相聚中被改变了,他们睡在一起,而艾米也穿上了那间白色吊带裙子。只是在分离和相聚中,两个人内心总是被某种东西缠绕,艾米已经有了新欢,约瑟夫当然也有了新的女朋友,他们面对的是似乎是一个道德问题,约瑟夫说自己没有办法像艾米一样在两个男人之间处理好关系,他甚至将自己的行为说成是“背叛”——当然,约瑟夫并不是在含沙射影指责艾米,但那是很明显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道德的束缚,似乎还有曾经分离带来的某种不明所以的忧伤。
最后当艾米找不到约瑟夫,当约瑟夫离岛而去,这种忧伤变成了克里斯创作文本的一种迷失,而这种迷失也正是她和托尼之间隔阂的写照。托尼的那些素材,托尼不说的故事,似乎就是将生活和电影隔离开来,但是克里斯不这样看,她讲述艾米和约瑟夫的这个故事也是为了暗示托尼,实际上,在克里斯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两个人反而更加陷入了隔阂中,克里斯开始讲述艾米和约瑟夫关于背叛的那个夜晚的故事时,托尼刚好接到了一个电话,于是他起身去接电话,慢慢离开了克里斯,但是这个故事却继续发生着,也就是说,关于背叛,关于疏离,托尼并不在场,这也成为克里斯一个人的故事,所以当托尼回来,克里斯在“卡住了”的困境中希望托尼帮忙,托尼并不能提供任何解决的方案。
文本只在克里斯的世界里,它和现实产生了距离,而这也是艾米面临的难题——如何化解克里斯和艾米同一性的问题?一个文本和文本的衔接出现了,当克里斯起身,她身上穿着的正是艾米躺下时穿着的红色毛衣,于是从创作回到现实,克里斯和艾米一起寻找自我解决的办法:克里斯一个人骑车找到了伯格曼当初生活过的地方,她推门而入看到了里面伯格曼的私人办公室,正是在这里伯格曼进行了那些经典电影的创作,而在这里,克里斯看到了汉普斯,他对克里斯说的那句话是:“我应该在里面锁上门,这是规则。”在里面锁上门,就是进入伯格曼的电影世界,就是进入创作者的内心世界,就是拆除只能从外部现实打开的那扇隔离的门,“这是冥想室。”汉普斯说完便离开了,而独自留在锁着门的世界里的克里斯,进入到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她看见了约瑟夫,她遇见了艾米,三个人还在一起用餐——文本和文本之间的隔阂被打通了,在戏如人生中,故事似乎并没有那么忧伤,而艾米和约瑟夫作为克里斯创作的人物,和她在一起也完成了文本现实化的努力。
伯格曼在电影里注解了糟糕的人生,克里斯在创作中完成了自我的命名,虽然看起来这种转变还是有些突兀,但是在“应该在里面锁上门”的规则里,现实和电影其实走向了某种融合,而当托尼带着女儿琼到来,在克里斯和女儿拥抱中,最初的微笑重新绽放在她的脸上,一种笑是对于伯格曼岛未知的笑,另一种笑则是融入伯格曼岛融入生活融入内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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