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4《谁是我,谁是你》:诗是只此一次的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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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上没有辞书。我躺在荷兰海滩的一个沙坑里,反反复复斟酌诗句,“在湿润的风中倾听着”,直至自认为理解了它们。
  ——《修订版后记》

伽达默尔躺在荷兰海滩的沙坑里,阅读保罗·策兰的《呼吸结晶》,我在中国的一间书房里,正襟危坐阅读《谁是我,谁是你》。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状态不同,看起来是同样的阅读,都有一个读者,正如伽达默尔所问:“读者必须知道什么?”但是读者在不同层面上也是不同的:在荷兰海滩上阅读保罗·策兰的诗集,伽达默尔是一个读者,是对身为作者的保罗·策兰的诗歌进行阅读的读者,作者和读者是清晰分界的;而当我在书房里阅读《谁是我,谁是你》的时候,阅读的既有保罗·策兰的诗集,也有伽达默尔谈保罗·策兰的《呼吸结晶》所做的评论,也就是说,我作为一个读者完成的是双重阅读,而这个双重阅读就意味着我面对的是关于文本的嵌套结构:在最核心的层面上,保罗·策兰是作者,其次的层面,保罗·策兰的诗歌被伽达默尔反复斟酌,伽达默尔是读者,但是他在阅读和理解之后又对诗歌进行了解读,写下了这本书,伽达默尔就成为了作者,只有在第三个层面上,身为读者的我阅读了包含作者是保罗·策兰写作的诗歌和作者是伽达默尔完成的诗评。

在这个嵌套结构中,只有保罗·策兰是唯一作为作者出现的,只有我是唯一作为读者出现的,而伽达默尔既是读者也是作者,既在阅读和理解,也在评说和创作,而伽达默尔正是拥有了双重身份,才能更多元地理解“谁是我,谁是你”的核心问题。“读抒情诗的人,某种意义上总是已经知道,谁是此处的我。”作为读者的伽达默尔把这个问题看成是一种预设,似乎在抒情诗里“谁是我”的问题本身就提供了答案:他是诗人,是言说的诗人,“而非他引入的讲述者”,但是“诗人-我”又是谁?在伽达默尔看来,这里就有了阐释学意义的解读,“抒情诗所言之我,不仅专指诗人之我,也可能是另一个自言我的读者之我。”诗人之我和读者之我,如何在诗歌里共处,当他们面对同一个文本,“我”是不是具有某种同一性?而在“谁是我”之后的问题是:谁是你?在保罗·策兰的诗集《呼吸结晶》里,几乎都有一个“你”,那么这个你是不是我说话的对象?是不是对话的主体?从我到你如何完成意义的流动?——这个你是我身边的人?我的邻人?还是万物中最近又最远的上帝?

对于这个问题,伽达默尔说:“无法定夺。之所以无法定夺谁是你,是因为没有定论。”“谁是你”是一个无法定夺的问题,那么从你到我,“谁是我”也一样无法定夺,“你是我亦非我,一如我是我亦非我。”从读者和作者的嵌套文本到“谁是我,谁是你”的无法定夺,那么伽达默尔提出问题的意义何在?如果将这个问题返回到嵌套结构的第二层,那么看看伽达默尔作为读者是如何对保罗·策兰诗作中无法定夺的“谁是我,谁是你”进行解读的。作为读者,伽达默尔把自己看做是“把捉”到诗人“漂流瓶”的人,他认为诗人把自己的作品理解为漂流瓶,然后放入到大海之中,读者就是发现并打开了漂流瓶的人,当他从漂流瓶里收到了消息,意味着诗歌“抵达”了——收到和抵达构成了读诗的过程,而读诗的目的就是为了破译,“没有人会怀疑,有某种东西在。必须反反复复斟酌、猜测、补充,而终将——也许是正确地——破译,读到,听到。”

保罗·策兰的诗歌漂流瓶如何抵达伽达默尔?伽达默尔又如何在破译中读到和听到?保罗·策兰的漂流瓶里都装着我和你,第一首是“艰涩的文本”,它是整组诗的序曲,以突兀的方式开始:“你尽可/以雪待我:/每当我并肩/与桑树迈过夏,/它最嫩的叶就/尖叫。”我和你在诗中,你“以雪待我”,那么,“你”就是一个言之所向的你,在雪的惬意中成为一种一种欢迎,“谁能确定,在欲望和放弃、夏和冬、生和死、尖叫和寂静、话语和沉默之间发生了什么?”伽达默尔在诗中看见了一种“心甘情愿”,这是心甘情愿式从夏到冬、从桑树到雪的过渡,更是一种接受——它趋向的是对死亡的决心?或是接受生命最后的、极端的反面?“我,与你/相同的眼,在每根手指上/摸索它们,寻找一处/能向你醒去的地方,/明亮的/饿烛在口。”第二首诗,是从“无眠游荡的面包地/堆起生活山”开始的,碎屑捏出了“我们的名字”,然后变成了具有相同的眼的“我,与你”,这是一种从共同到个体化的过程,“我”反抗着不断增高的“生活山”寻找向外的出口,而你开始醒来,那地方就是“明亮的/饿烛在口”——伽达默尔在这里首先把“你”看做是受害者,但是他随即提出了问题:重新捏造着名字、真正光照的你是谁?和你在一起的“我们”也捏出的“我”又是谁?甚至伽达默尔在解读之后提出了作为读者的问题:“在我看来,此处书写的,是诗人的匮乏和荣誉。可只是诗人的吗?”

“谁是我,谁是你”是问题,问题需要的是回答,而在伽达默尔那里,对问题的回答又会成为新的问题,问题是对保罗·策兰的诗作的问题,而回答之后的问题则是伽达默尔作为读者的问题,它们无法形成一个回环,也就意味着理解是一种可能,“谁是我,谁是你”也留出了更多理解的出口,而实际上,在保罗·策兰的诗里,“我”和“你”并不都会同时出现。组诗中的第十首而和第十三首中就只有“你”而没有“我”。第十首诗写道:“你牙齿咬入这/木之歌。//你是系牢歌声的/三角旗。”伽达默尔认为,咬住“木之歌”不放的是诗人,既是“你”也是“我”,是每一个诗人,“如同落水者,把漂浮的救生板当作最后依靠,绝不放手,就像用牙齿紧晈不放,我也这样紧晈着歌。”而在第十三首诗中,“站立,于空中/伤疤的影下。//不为-任何人-任何物-而立。/默默无闻,/只/为你。”不为任何人和任何物而立的站立者,代表是自己,是称自己为你的“我”,是每一个永远如一的人,它指向的就是最后“以具空间的一切,/即使没有/语言”——那就是语言本身,“站立的见证将开显、应开显的东西,应在。应是语言。这种语言,如同不代表任何人、任何物的无闻默立,正因其无所欲愿——‘只代表自己’,才真正是见证。”

甚至组诗中的第十六首诗没有“我”也没有“你”,“一线线太阳/在灰黑的荒野上/一树/高思/自奏着光音:还有/歌要唱,在人世的/彼岸。”只有复数的“一线线太阳”,只有灰黑的荒野,但是在“一树高思”自奏着光音的时候,伽达默尔认为,思在这里以独一无二的单数形式在言说,这就包含了无我和无你的宇宙诗学,“在如此天空奇观中开显的惊骇空间,让人忘却了丝毫不见崇高、绝望的人间景象。凸显而出的,是高如树的思,它不再徒劳求索着浪迹于人世的荒野,它配得上这奇观的恢宏,向天空伸展,如一棵树。”诗作中没有直写的我和你,在这里伽达默尔其实已经不对“谁是我,谁是你”作一种直接意义上的解读,而是变成了诗本身的言说,“还有歌要唱,在人世的彼岸。”这就很明显指向了“本真言说”,它是思,是诗,是词语,而实际上,伽达默尔在解读“谁是我,谁是你”中,就是在不断寻找诗歌中本真的存在,而“我”和“你”就是这种本真的标志。

编号:B82·2241004·2185
作者:【德】伽达默尔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23年01月第一版
定价:68.00元当当34.00元
ISBN:9787532184347
页数:178页

回到组诗第一首,伽达默尔就是从诗作中的词语开始解读的,在这首诗里,桑树和雪构成了“尖锐的对立”,言说者与没完没了的桑树并肩穿过夏,是将夏日的喧闹放在了身后从而在言之所向中变成了你,而当最后发出“尖叫”,这便是在诗意的转换中发现了本真所言,“诗对诗人,也对我们所有人说,寂静是愜意的。这也是呼吸转折时的寂静,是换气时能听到的最轻的新开始。”而保罗·策兰《呼吸结晶》之后的事迹就是《呼吸转折》,他在《子午线》中说:“诗:可以意味着一次呼吸的转折。”伽达默尔认为在这里保罗·策兰的转折是一次“轻”呼吸,它奠定了整组诗的调性,“整组诗都如此之轻,换气般几乎难以觉察。它们见证着生命最后的窒息,同时一再提出它们新的解答,毋宁说:并非解答,而是向着坚实的语言格式塔攀升。”就像在冬日的寂静中以最轻、最小和最精确的方式析出结晶,这结晶就是“真言”。

“在你后来的面庞前,/独/行于/也改变着我的一夜夜间,/有什么停下来,/它曾在我们身旁,无/染于思。”组诗中的第五首,伽达默尔从“无/染于思”寻找到了真言的言说方式,诗之所言都在这个转折里倾入,它是时间本身的沉降,从“在我们身旁”开始独立,最后进入意识,所以无需知道“谁是我,谁是你”,我和你就是为了这一次的改变,“曾无染于思的,已不再且永不再如此。”这就是诗言说的“本真经验”,它是当下的定局,是改变遭遇的时间。第十三首诗最后就说到了语言,语言代表自己,才是真正的见证,“我”倾诉自己,如同语言。第十九首中第一句就是词语,“语词堆垒,如火山/大海淹啸。”词语从日常言谈的喧嚣中喷发,它构成了“反造物”,“他/招展着——像和残像/纷繁错行向时间。”当真言只剩下像和残像,“你”掷出的事“词语之月”,于是最后“诸王诞生”,伽达默尔把喷发、反造和掷出,看作是“真言的形成事件”,最后的诸王诞生就是词语的王朝,“我们在其内言说,被那些伟大的、在此种语言中成功的诗之造物统治。”

“这个隐喻把真诗之词石破天惊地描写为宇宙事件,它揭显着真,并因真而不朽,不仅如此,它更是任何人,甚至诗人也无法言说的语词:我的词。”谁是我或者谁是你在词语的王朝里就提供了唯一的答案,我是词,你是词。在最后的第二十一首诗中,词语堆砌的宇宙隐喻继续贯彻,但是真的语言在“射风”中去除了哪些“彩色言谈”的伪诗,“言谈是彩色的,因为这种伪造的语言随心所欲,只需满足美化效果,只以装饰为动机,因而没有本己之色和本己之舌。”而这个“伪诗”本身就是关于词语的隐喻,德语中的Meingedicht是伪诗,也是“我的诗”,在伽达默尔看来,“我的诗”是停滞于我之内的诗,始终私密,始终是“我的”,但是这一语义的解读却是“谁是我”关于真言的一次探寻,“等待着,一颗呼吸结晶,/你推不翻的/证言。”只有伪诗才可以被推翻,也只有真言才是“推不翻的证据”:在语言的“射风”呼啸而来中,言说被真正开启,它在词语的净化之路上,成为“呼吸结晶”,“那是纯粹的、有严格几何结构、从气息轻柔的虚无中析出的形态。”在这个“推不翻的证言”里,熟悉的、未知的你,既是诗人又是读者的你才“彻彻底底真实”。

伽达默尔在二十首诗作中提出了“谁是我,谁是你”的问题,并在寻找真言中回到了这个问题,但是从“我”和“你”回归到对语言本身的理解,伽达默尔完全是作为一个读者在理解保罗·策兰的诗,更直接地讲,他是在阐释学的视角下解读《呼吸结晶》。“说的是什么?谁在说?”在《修订版前言》中伽达默尔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谁是我,谁是你”的问题变成了“谁在说”,无疑,组诗的作者是保罗·策兰,当然是他在说,但是在伽达默尔看来,保罗·策兰写出了这些诗的同时也进行了加密,对于加密本身,保罗·策兰进行了一些提示,这似乎是对“避免理解的错误”有用,但是伽达默尔却认为这始终是“危险的帮助”,“诗人诉说他私己、偶然的动机时,实际上就打破了诗之构造自身的平衡,使之斜向私己、偏颇的一侧——这是绝对站不住的。”当诗人诉说私己的秘密,本身就是在拒绝被理解,那些所谓的信息提示只能成为误读的开始,而伽达默尔提出了阐释学的方法,在他看来“巨大的尴尬”难免,但是,“可即使走错,只要反复咂摸一首诗,就能觉察到自己的失败。”

尴尬在所难免,危险无可逃避,但是伽达默尔却坚持“咂摸”一首诗,在他看来这就是阐释学的“理解”,在《后记》中他详细解读了“理解”的阐释学意义。“读者不需要那种断定他们无法理解的批判,而是要从勉强可以理解的地方开始,说一说如何去理解。”理解的起点是“勉强可以理解”,就像必须发现的那个细小的缝,它是一个进口,即使进口微弱地容易被忽视,但是真正的阐释者就可以发现它——“我自以为对它们有了一点理解。”伽达默尔也是从这个微小的进口进去,“从我们有了初步理解、颇有几分把握的地方开始,这可是一条古老的阐释原则。”更为重要的是,在伽达默尔看来,必须抛弃知识,“即使知识有用,甚或是诗人亲口吐露的信息,此类辅助的合法性也要最终由诗本身去决定。”知识是保罗·策兰所说的辞书,也可能是他提供的私密信息,在荷兰海滩的沙坑里读诗的时候,伽达默尔的手上没有辞书,他就是以这种方式抛掉了外在的知识,甚至包括保罗·策兰自己也不具备的知识,包括和保罗·策兰有关的私人信息。

在这里,伽达默尔完全进入到了阐释的世界,因为抛掉了知识,抛掉了信息,也抛掉了身为作者的保罗·策兰,“诗在何种意义上脱离了创作者——脱离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创作者将会[甚至不得不]永远被诗甩在身后。”把阐释完全交给了读者,而读者所面对的只有文本,只有文本里的诗,只想要知道诗是什么。这才是对诗理解的真正开始,“诗最初只在单一层面上:语词的层面。”但是对词语的理解并不是机械的,单一的,而是要通过词语构建话语,通过话语构建整体意象,“性话语的意象,可能只有一种仍还晦暗、紧张、布满缝隙、碎裂而脆弱的整体,——多价的词在话语含义展开的过程中固定下来,其中的一个意义充分震荡,其他意义便随之谐振。”最重要的是,这种整体性所表现和所指向的就是词语自身,“它是回答。回答包含问题,也排除问题,也就是,即使只展示语言之实,所言也并不孤绝。”

在伽达默尔看来,抛弃知识、抛弃作者,从词语的言说构建一种整体,就在于一条原则,那就是:“诗是自足的,它的语词不为任何其他语词可表之物而在,但这并不改变诗不可思议的凝聚力。”他承认任何解读都不是定论,都只是接近,而正是这种接近性让解读也成为可能,成为真正的理解,“理解不在文学研究的终点,而是在它的起点,并贯穿其始末。”在理解之中,读者进入诗,诗也进入读者,所以,“诗是只此一次的言说,是无与伦比、不可翻译的音与义的平衡,而阅读在此之上,所以解读也同样,是一次独特的言说。”诗歌在言说,只有以这种“只此一次的言说”方式才能在诗中和诗人在一起:保罗·策兰是作者,伽达默尔是读者和作者,我是读者,在共同的文本里,在唯一的词语中,谁是我?谁是你?没有你我,只有文本本身,“一切都在文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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