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14《看不见的人》:我只不过发怒了
如果他们坚持要主张整齐划一,结局不外是迫使我这个别人看不见的人变成白人,而白色实在不是什么颜色,而是缺乏任何颜色。
——《尾声》
曾经在内心里暗下决心:“我将成为领袖。”曾经在演讲中高喊“让我们创造奇迹吧!”曾经认为自己“将会扶摇直上”,为什么最后的“我”还是回到了黑暗中,还是生活在地下的洞中,还是成为一个“看不见的人”?一切的决心、呼喊和感觉,仿佛都是地上世界带来的幻觉,当“这下你不会再有幻觉了”的现实击中了我,回归地下,回归洞穴,回归黑暗,成为一个黑人唯一的归宿。黑暗里的黑人,是去除了肤色的存在,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白人,也是一种种族的寓言,于是黑还是那种黑,白依然还是那种白,他们存在,就像“缺乏任何颜色”一样,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
一种宿命论?但是在“尾声”而洞悉了一切的世界里,我还是给了自己一个全新的定位:世界还是和过去一样具体、卑微、邪恶、崇高和美妙,白人还是和以前的白人一样成为优等种族的代表,黑人还是和以前的黑人一样成为“看不见的人”,但是,“我到地下居住后,把什么都丢了,唯独心灵没有丢,心灵。”心灵没有丢,是不是意味着精神、灵魂、尊严和自我没有丢?是不是意味着黑人还是黑人白人还是白人的世界里我却不再成为他人?是不是在地底下丢掉了幻觉反而更是一个真实的个体?从前想要成为领袖,想要创造奇迹,想要扶摇直上,是因为“一直试图走别人的路”,是因为在“千人千面”的世界里失去了自我,“现在我明白人与人各不同,生活中千人千面,而这正说明了真正的健康。”和每个人的具体、真实的存在一样,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需要一种自我,所以,在我看来,美国就是由许多根线织成的,一根一根线分辨出来,才不会陷入混乱,而这些被理出来的线,去除了“胜者无利”的权力观,“这不仅仅在我国是伟大的真理,其实在别国也一样。”
在黑暗的地底下,在看不见的洞里,我以这样的方式走向了一种斗争的“尾声”,保留了心灵,悟处了真理,看见了希望,似乎就是另一种人生的开始,但是这个被揭示了的真理真的会成为人生的座右铭?真的可以在保留心灵的世界里抵御颜色的侵袭?我的乐观似乎又回到了祖父的老路上,那个古怪的老头,在死亡之前对我的父亲说的一句话是:“我们的生活就是一场战争。”所以希望家族保持战斗的激情,继续在战争中成为自己,但是这场战争里祖父把自己叫做“叛徒”,而且是“潜伏在敌国的密探”,为的是“在险境中周旋”。这样一种战斗是隐秘的,为什么自己会成为叛徒,谁是真正的敌人,在险境中会不会灭亡?甚至,这和我最后被拉到黑暗的地下有什么区别?
隐秘的世界是对于那个地上的世界而言的,黑人和白人,似乎就这样成为二元对立的战争起源,最后的结尾回到故事开头,似乎是一种轮回,而在我经历的故事里,也是战斗,也成为过叛徒,也在险境中周旋,而我所实现的不再是祖父所说的“战斗”,而是在“我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中的妥协,甚至那保留心灵的优越感,甚至对于美国未来的关注,看上去更是一种失败之后的藉口,梦似乎还在,“我走了漫长的道路以后又折回来了,我原先曾梦寐以求,想爬到社会的某一阶梯,此刻却反弹到了原处。”毋宁说,我最初的理想更像是祖父所说的战斗,是想要成为一种领袖的人物,是想要拥有和白人一样的权力,当最后真的成为了叛徒,真的被推入了险境,真的只能在洞里生活,看不见的人变成了另一种悲剧。
最初是看不见的人,尾声也是看不见的人,其实这两种看不见有着本质的区别,当我被幻觉控制的时候,我希望从看不见人变成看得见的人,而且要让所有人都看见。看不见是一种社会现实,是对于有色种族的一种鄙视,是命运难以超越的现实,我接受这个身份属性,是因为我把问题归结在他们身上,“我成了看不见的人也绝不因为我的表皮在生化上有什么变异,而是因为我所接触到的人的眼睛古怪。”他们的眼睛古怪是因为没有内在的眼睛构造,“所谓内在眼睛就是他们透过肉眼观察现实的心灵的眼睛。”他们定义了我,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定义了他们,定义了他们眼睛的古怪,定义了他们缺乏心灵的眼睛,所以看不见的人其实包含着三种现实:一是最表象的,也是最具社会现实意义的:白人看不起黑人,把他们看成是不存在的人,当那个白人被我抓住,甚至被我用牙齿拉开了刀子,我才发现他仿佛在梦中看不见我,然后“我收起了刀,在空中一挥,顺手就把他往后一推,让他摔倒在街上”。正是这种看不见的状态,导致以我作为视角,看不见的人具有第二种意义:我主动不被人看见,从而可以拿出刀可以主动出击可以击败对手;因为我主动选择不让人看见,另一个可能是,我也会主动选择让别人看见,让别人看见是给他们保留了看见的权利,看见的意义是在他们眼中我可以成为领袖,我可以创造奇迹,我可以扶摇直上。
编号:C55·2190819·1586 |
第一种是现实,那个贫民窟的吉姆引起学校大的义愤,就在于被人传说是“占有自己老婆又占有自己女儿”,一种道德的沦丧甚至还要在白人诺顿身上获得100美元大钞的怜悯;我因为带着诺顿去了黑人贫民区最后导致了冲突,诺顿也受到了惊吓,所以被学校的校长布莱索博士开除,布莱索的理由是:“那个奴隶居住区!孩子,难道你是个笨蛋?你怎么会傻到把一个校董往那儿领呢?”乃至我到了纽约之后,在寻找工作碰壁、油漆厂被开除,甚至身体受到损害,都是因为我就是一个黑人;在兄弟会里,克利夫顿死在警察枪下,我在葬礼上慷慨陈词,“他名字叫托德·克利夫顿,他信仰兄弟会,他曾经激起我们的希望,现在他死了。”并且号召大家起来战斗,“告诉他们离开盒子去教训教训那帮警察,要他们忘了首歪诗,告诉他们去教训那帮警察,如果他们为了要跟把枪栓一扣押韵再骂你们是黑狗,那支枪会走火打到他们自己身上的!”但是兄弟会却把克利夫顿说成是叛徒,“那个黑人,就像你叫他的,是个叛徒,一个叛徒!”从而将我也开除出兄弟会;甚至布莱索博士能创建学院成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关系能直通白宫,也是因为对白人卑躬屈膝,“我假惺惺地讨好的也只是些白人里的大人物,即使这些人,与其说他们控制了我,倒不如说我控制了他们。”
黑人是地位低下的,黑人受到不公,黑人被白人欺负,甚至黑人自己也对黑人看不起,就像布莱索骂我是“黑鬼”,我骂吉姆是孬杂种一样,黑人永远是看不见的人——别的白人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所以黑人的存在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们吮吸我们生命的源泉,却往我们身上喷回污物。”所以黑人必须接受这个世界,必须喜欢这个世界,即使不喜欢,也要逆来顺受。但是对于我来说,成为看不见的人,重点在于后两种看不见,它们一起构成了我称之为理想的东西,在这样一种理想主义的驱使下,我既要消灭看不见我的人,又要让大家看见我,于是一种模范和榜样确立了,那就是布莱索博士的“权力观”。布莱索创办了学校,在富人中确立了影响,他拥有两辆卡迪拉克轿车,拥有优厚的薪俸,还有温柔、漂亮、奶油肤色的妻子,“虽然他生得漆黑,满脸皱纹,可是在社会上他却比大多数南部白人更有影响。他们尽可以取笑他,却不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个曾经陪同总统视察校园的“政治家”,取得了和白人一样的地位和权力,甚至在我看来是民族精神的体现,无疑在他身上有我所祈求的一切,所以在我看来,他不是一个看不见的人,而我也正是想走他的那条路,成为被人看得见的人。
布莱索从看不见的人变成伟大的人,是拥有一种权力观,讨好白人,不是被白人控制,而是反过来控制白人,布莱索将之命名为“权力的格局”,背后的那一只手是在操纵一切,所以他会把白人诺顿看成是自己的财富,所以才会在他进入贫民区之后被惊吓看成是学校的耻辱,所以他才会骂我是“黑鬼”从而开除了我,你反对我,就反对权力,反对富有白人的权力,反对国家的权力——也就是说反对政权!”但是用右手打了我,又伸出左手来帮助我,当我在愤怒时说“我要跟你斗,我发誓,我要斗”的时候,他又说我是有胆量的小斗士,说这个民族需要这样优秀、精明和觉醒的斗士,所以把我开除只是把我送到纽约的另一种说法,答应我攒到了学费之后再继续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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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尔夫·艾里森:自我而自由,不仅仅是政治状态 |
布莱索的权力观影响了我,是因为可以成为被人看见的人,甚至可以成为一个领袖可以创造奇迹,所以我丝毫不对他说我是“黑鬼”、把我开除当成是一种不公平,而是欣然接受,而实际上,这无非是我陷入到幻境的一个开始,甚至在他面前喊出“我要跟你斗,我发誓,我要斗”,也绝非是祖父所说的战斗,而是“我只不过发怒了”的本能表现:因为我发怒了,所以在驱逐房客事件中,我站在警察面前大喊““为什么我们不游行呢!”因为我发怒了,所以在克利夫顿被杀死之后,我在葬礼上大声疾呼大家一起行动起来;因为我发怒了,所以当被兄弟会说成是叛徒而被开除之时,我义正辞严地说出了“他也是一个人”的呐喊;因为我发怒了,所以当“黑人民族主义者”拉斯以激进的方式对抗,甚至要把我“绞死”的时候,我会掷出那根长矛,“我注视着长矛在他转头高喊的时候击穿他的双颊,只见人群惊愕得发了呆,而拉斯抓住那锁住双颊的长矛死命挣扎。”
因为我愤怒了,所以一切的行动都失去了真正战斗的意义,它更像是感情用事,甚至冲动,在这个意义上,我并不是想要真正改变黑人的地位,真正要参与寻求公平的战斗,而是为了让别人看见,是为了成为布莱索一样的“伟大的政治家”。当被开除,我内心只有一个想法:我要积蓄一些钱,我要带着纽约的文化修养返回学校,我要成为校园中无可争议的领袖人物,我要出席市政会议,“我得学习那些主要发言人登台演讲的诀窍。而且我得充分利用我各方面的关系。带信去见那些大人物的时候,我将举止大方,谈吐文雅,语气随和,面带讨人喜欢的笑容,处处彬彬有礼。”一起的标准似乎都是那个被看见的白人世界的标准,这是一种权力的异化——并非是要强调自己是一个黑人,而是要寻找“看不见的人”真正的问题所在。所以在这个权力的异化面前,我即使见到了种种不公,也将这些看见成是一种合理的存在:我被布莱索欺骗,我被小爱默生侮辱,我被油漆厂的人歧视,我甚至被电击,如卢修斯所说“我们才是机器的机器”的生存现状,在我看来,也变成了一种历练,一种接近目标之前的蛰伏。
所以当有机会出现的时候,我就必须让自己成为一个看得见的人,警察驱逐房客事件中,路过的我终于喊出了“为什么我们不游行呢!”的质疑,而街头的动员竟然产生了极大的效果,人们说我很有天才,是天生的演说家,也正因为这一次抛头露面被看见,我认识了兄弟会的杰克,他邀请我加入,“和我们的组织在一起。我们需要为这个区域找一个合适的发言人。一个能够清楚、有力地表达人民的苦情的人。”甚至他把我看成是一个能干一番大事业的人,“今天上午,你响应了人民的呼吁,我们也希望你成为真正的人民的代言人。你必将成为新的布克.T.华盛顿,而且甚至比他更伟大。”我参加集会,我发表演讲,我告诉打击我们都是不平常的人,甚至我激励大家:“让我们来创造奇迹,让我们夺回被抢走的眼睛!让我们恢复我们的视力;联合起来,放眼四方。”在我看来,旧竞技场已经倒塌,新世界正在诞生,“我们在创造我们自己的过程中创造我们的种族,到后来,使我们大为吃惊的是,我们竟然已经创造出了远为重要得多的东西:我们已经造就了一种文化。”
甚至在这种意义上,我开始讨厌布莱索和诺顿,要把他们踢进黑洞里,让自己摸索前行,因为我看到了未来的自己“有可能实现我从未梦想过的伟大而重要的事业”。但是因为发怒而投入战斗,因为权力而要创造奇迹,这只不过是一个异化的自我,而这个异化的自我遭遇的困境更在于“看不见的人”的本质现实没有被改变。兄弟会口口声声要成为人民的代言人,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傀儡,他们的集会是受警察保护的,他们反对如拉斯那样的激进者,甚至反对任何的暴力行为和恐怖活动,所以克利夫顿死去的时候,他们指责我跑得太快,并把我看成是机会主义者,是一个独裁,而我的行动都是阴谋,“他的目的是想控制市北区的运动。他想做一个独裁者!”杰克还搬出了兄弟会的纪律,“注意你那个脾气,这也是纪律问题。跟兄弟会里的人辩论时要学会用思想,用辩论技巧去制服对方。脾气是用来对付敌人的。留着向他们发去吧。去休息一会儿吧。”这一切的理由都是因为兄弟会只是一个幌子,他们无非是白人寻求政治投票的一个砝码:那些把钱捐给兄弟会的富人,是为了“政治上的拯救”,兄弟会存在的意义就是,“我们这些名字可以涂在假选票上,在他们方便的时候就能用上,用不着了就往哪儿一塞。”
一方面,我在权力观中想要创造奇迹想要成为领袖想要变身为“伟大的政治家”,是为了让人看见,是为了摆脱黑人“看不见的人”的身份困境,另一方面,当我投身于“战斗”中,我又成为了他们的工具,“我只不过是一块材料,可以利用的一种自然资源。诺顿、爱默生之流目空一切,荒唐透顶,我离开了他们,转而投奔杰克和兄弟会,可他们也是同样的高傲,同样的荒唐,结局毫无二致——只不过我现在认清了我是看不见的人罢了。”在兄弟会另一种权力观中,在兄弟会也成为看得见的人的现实里,我又必然成为看不见的人,像一种悖论:因为是看不见的人,所以要成为看得见的人,正因为极力想要成为看得见的人,却越发陷入看不见的困境中。
如一场梦,在去掉了幻觉之后,在醒来之后,黑暗又再次笼罩,黑人的属性又再次被强化,结尾又回到了开头,甚至这个循环式的结果更加剧了“看不见的人”的悲剧存在,经历了理想的植入,经历了欲望的膨胀,经历了歧视和真相揭露,所谓成长,不是让你看见光明,看见希望,看见自我,而是在具体、卑下、邪恶、崇高、美妙的世界没有任何改变的世界里,走那条属于自己的路,仅仅凭着没有丢弃的心灵,如何变成一个看得见的人?孤立的存在,只是有限地替“你”说话,暗处,潜伏,隐秘,甚至连祖父的战斗也不复存在,于是,看不见的人真的在没有观众、没有广场、没有游行、没有演讲的世界里,永远成了看不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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