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4《爵士乐时代的故事》:我正在“虚度光阴”

他的白色摇篮,在他上方晃动的模糊面孔,以及温热牛奶的香甜气味,一起从他的脑海中渐渐淡去。
——《返老还童》
“然后就是一片漆黑。”句号。漆黑把一切都拉向了无知,无知就是消失:白色摇篮变成模糊面孔,温热牛奶的香甜气味从脑海中渐渐淡去;而在这之前,他的记忆力开始慢慢消失,不记得最后一次的牛奶是冷还是热,不记得每天是如何度过的,也不记得上方的喃喃细语、隐约可辨的气味、光线和黑暗……当感觉消失,当记忆消退,这不是走向最后的衰老,而是进入懵懂状态,一种婴孩般的懵懂状态,一种无忧无虑的懵懂状态。
甚至进入母亲的身体里,成为一个还没有出生的胎儿,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在充满营养的子宫世界里呼吸。这是《返老还童》的故事——2008年被大卫·芬奇改编为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电影获得3项奥斯卡大奖、10项奥斯卡提名——菲茨杰拉德就是在讲述一件“奇事”:本杰明·巴顿出生的时候,被强塞在一个摇篮里,但其实他是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头发花白、下巴长着烟灰色胡须,眼神黯淡,他出生后第一个想要的东西竟然是一根拐杖。出生时年近七十,甚至和他的祖父是“同龄人”,而当巴顿开始成长,却以逆向的方式从衰老走向年轻,五岁时被送到幼儿园,依然是一个老人;十二岁时父母已经习惯了他;十八岁时像五十岁时那样挺拔,头发渐渐稠密,声音不再沙哑,但是在考试进入耶鲁学院的时候,被认为是“企图假装”成十八岁的样子而被说成是疯子;二十岁去了父亲的五金批发公司上班,之后进入社交界,而那时的他和父亲看起来像是兄弟;之后和蒙克里夫将军的女儿希尔德加德结婚,巴尔的摩上流社会一片哗然;婚后的巴顿享乐之欲越来强烈,他也越来越健康且富有活力;和希尔德加德生下孩子,自己越来越年轻,妻子且开始衰老,“她变得太拘泥于固定的生活习惯,太平淡、太知足、太缺乏激情,她的品位也过于老成持重。”参加美西战争,被任命为上尉,之后成为少校、中校,还参加了著名的圣·胡安山战役,得到了一枚奖章;他和妻子看起来相差近20岁,后来人们竟然把他和儿子相混淆,因为巴顿变成了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再次进入剑桥哈弗大学,虽然年过半百,但是和十年前儿子的年纪相仿;儿子的孩子出生,他和孙子一起在房子周围玩铅制士兵和迷你马戏团的游戏;之后孙子升入了小学一年级而巴顿却还留在幼儿园……
从出生时七十岁,到最后成为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逆生长的本杰明·巴顿制造了关于生命的“奇事”,当最后记忆变成空白,“这所有的一切都像虚幻的梦一样从他的头脑中逐渐淡去,仿佛从未发生过。”他做好了进入母胎中的准备。菲茨杰拉德的这个故事更像是一个寓言,当“返老还童”的奇事发生,它是一种告别,更是一种远离,是对秩序和时间的反叛,更是对时代的一种幻化。而对于巴顿生长的时间线,很容易看到菲茨杰拉德的“别有用心”:本杰明出生于1860年,“早在一八六〇年,在家生孩子是件合情合理的事。”合情合理的事如何变成了“奇事”?1860年的时候出生就是一个年近七十岁的老人,那么按照他逆生长的规律,年长一岁就是年轻一岁,但他去除了感觉和记忆,当他迎向了“一篇漆黑”,已经过去了近七十年,也就是当本杰明重回母胎的时间是1939年——而这正是“爵士乐时代”的结束标志。
菲茨杰拉德把小说集定名为《爵士乐时代》,“爵士乐时代”指的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至1929年经济危机爆发的十年,即1918-1929年,如果说本杰明生命最后成为一个远离时代的存在,它意指的就是一种结束,“它是奇迹的时代,它是艺术的时代,它是不加节制的时代,它是讽刺的时代。”这是菲茨杰拉德对这个时代的注解,《返老还童》无疑可以看做是一个关于“奇迹”的故事,奇迹意味着衰老一去不复还,奇迹就是抹掉战争的记忆,奇迹就是将婚姻、工作甚至上流社会的地位和财力等都变成了一种梦幻?“每个南方人都知道,他们也拥有了成为南部联盟的庞大贵族俱乐部会员的资格。”实际上,菲茨杰拉德的“奇事”隐含着对这个时代的一种批判,当本杰明的逆生长不再拥有时代的种种,这个创造了“奇事”和“奇迹”的时代本身也是一个奇事的时代,于是那些所谓“合情合理”的事在这个时代都不再发生。
本杰明·巴顿年近七十岁出生,最后变成了一个进入漆黑世界的胎儿,但是更多的人从漆黑世界出生,最后走向了七十岁的衰老,这是“合情合理”的事,但是当衰老成为人生的必然走向,是不是这个时代造就了这种必然?“是的,这段岁月就像一个步履蹒跚、气喘吁吁的旋转木马,起初漆的是柔和的彩色,后来变成了单调的灰色和棕色,但总是错综复杂,极其眩晕,令人无法忍受。”《“哦,赤褐色的女巫”》中的默林是蒙莱特·奎尔书店的店员,这是他的工作;他和一个名叫卡罗琳的19岁女孩交往,“他甚至没有娶她”;“像幽灵一样”的卡罗琳那天走进书店,便拿起了书朝天花板扔去,“那本书在空中划出一道平缓的抛物线后落在台灯里第一本书的旁边。”默林也加入其中,两个人就这样毫无顾忌地那些书扔向空中,这是年轻的疯狂,这是对无秩序的生活的冲动。但是,像肆无忌惮扔书一样,默林应该毅然走进奎尔先生的办公室,然后当场辞去工作,“随之走到街上,成为一个更加优秀高尚,也越来越尖酸刻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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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切没有发生,乏味的故事是这样继续的:默林起身走到角落然后取来扫把,开始清扫、整理,让书店恢复原状,他重新走回了“合情合理”的秩序之中;同样,他没有和卡罗琳一起,而是选择了马斯特斯小姐,求婚之后他们就结婚了,婚礼在马斯特斯和她母亲居住的公寓里举行,“方式有点乏味”;而在婚后,曾经的喜气兴奋逐渐变成了厌倦,“他有责任让他每周的三十美元工资加上她的二十美元足够维持他们体面的体重,还要用体面的服装来掩饰他们的真相。”这当然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三年后他们有了孩子,默林走进奎尔的办公室希望增加工资,而奎尔告诉他自己身退将书店给他经营,默林成为了经理,还拥有书店的十分之一的盈利,惊喜的默林握着奎尔的手感谢老板;再后来默林就像是“步履蹒跚、气喘吁吁的旋转木马”,生活在错综复杂和“令人无法忍受”的状态中;六十五岁的默林已经完全是一个老人了,“他养成了老年人所特有,在标准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喜剧中第二号老人常常扮演这样的角色。”
曾经有过疯狂,有过肆无忌惮,也有过成为更加优秀高尚的人的机会,但是在合情合理中他一步步走向了衰老,乏味的生活构成了一切。当他再次遇见卡罗琳的时候,虽然她也老了,但是她还和以前一样苗条,“因为那种假小子般的狂妄,那种傲慢的青春气息,变成了初露光芒的艳丽的双颊。”甚至卡罗琳还去了他的书店,默林对她说:“现在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在桌上跳舞时,你就是我对一个美丽而又任性的女人的浪漫的渴望。”也许保持一份渴望是默林抵抗衰老最好的办法,也是内心不想乏味生活的注解,当卡罗琳走出去将店门咔哒一声关上,这个关于渴望的记忆也都不在存在。但是这个在默林记忆中肆无忌惮扔书的幽灵、给他带来了浪漫渴望的美丽女人,却有着隐秘的故事,甚至是“纽约最臭名昭著的人物”,她在默林的世界中终于成为了“赤褐色的女巫”,而连同默林的美好记忆都化作了罪恶的一部分,“他抵制了太多的诱惑,因而惹怒了天意。剩下的只有天堂,在那里他只会遇到那些同他一样浪费了此生的人。”
为什么抵制了太多诱惑的人会成为浪费此生的人?这也许是菲茨杰拉德对“爵士乐时代”的一个注解,默林站在本杰明的反面而最终成为一个一生都在合情合理中乏味度过的男人,代表着“衰老”的一代,而衰老对于时代来说就是经济衰退、社会衰落的隐喻,而这个时代之所以是奇迹的时代、艺术的时代、不加节制的时代和讽刺的时代,就在于它让人们过着乏味的生活,更在于把人们带向衰老。《牛皮糖》的副标题是“没有骨气”的男人,“吉姆·鲍威尔就是一块牛皮糖。”牛皮糖意味着本性难改,意味着没有骨气,更意味着“虚度光阴”,“诸如,我眼下正在‘虚度光阴’啊,我已经‘虚度光阴’了,我今后还会‘虚度光阴’的。”当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无法逃出“虚浮光阴”的命运,它就成为了一代人的宿命,而“牛皮糖”在这里并不只是吉姆这个个体的状态,它是一个时代的群像,“一直是在南方这片像牛皮糖一样的土地上、像牛皮糖一样的季节里懒懒散散地成长起来的,在梅森一迪克森线以南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季节都这样。”
吉姆的父亲会和人协斗,会面对拿枪的对手,他最后被手枪击中,在弥留之际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只有五岁的小吉姆,“父亲”代表着一个血性的时代,而吉姆却“吓得魂不附体”;吉姆长到十八岁应征入伍,却没有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查尔斯顿海军修理厂擦了整整一年黄铜器材,就是他的当兵经历;战争结束回到老家,却成为了贫穷白人圈子里“专门陪人家赶场子的伙伴”,那些人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南希是这里的大美人,吉姆偷偷喜欢上了他,但是他听说南希要嫁给一个床白裤子的家伙,在那次俱乐部派对中,南希说鞋子上沾着牛皮糖,然他偷汽油洗掉,吉姆照做了,而面对赢了南希钱的泰勒,吉姆也用自己的骰子游戏赢回了支票,但是这不是爱情,疯狂的南希、喝酒的南希还给了吉姆一个“最甜蜜的吻”,对于吉姆来说,这个吻却是一种讽刺,“似乎有一堵高墙突然拔地而起,而且在不断向他逼近,把他团团围在了垓心,那是一堵实实在在、伸手可及的高墙,如同他那一贫如洗的房间里的那堵白色的墙壁一样。”因为吉姆的所作所为就是充当了“道德清洗剂”,他自卑,他羞耻,他却无力改变这一切——而南希即使最后结婚了,也是通过和不爱的人结婚“伤害她的家人”,她所做的就是在改变规则,以她的疯狂改变乏味的生活。
牛皮糖还是牛皮糖,本性难改的牛皮糖,虚度光阴的牛皮糖,充当道德清洗剂的牛皮糖,“我何尝不想把他塑造成一个富有感染力的人物呢?”菲茨杰拉德从故事中抽身出来,把自己变成了故事的讲述者,这种第一人称展开的叙述无疑是一种对爵士乐时代的俯视,而俯视中不啻讥讽,“倘若哪位疲劳得两眼发花的读者稍许留意一下上面这个篇名的话,那他准会想当然地认为,这个篇名无非就是一个隐喻而已。”《骆驼的后背》中菲茨杰拉德依然以这种俯视的目光切入这个“骆驼的后背”的故事中,他说篇名不是隐喻,而是真实和“骆驼的后背”相关,那么这就是一个游戏。二十八岁的佩里是律师,他无疑也是南方上流社会中的一员,“他看上去很像广告上的那个在用护肤霜擦抹着自己被太阳晒得黧黑的胸脯的年轻人,而且每隔一年都要去东部参加他那个班级的同学聚会。”但是他的爱情却迟迟没有到来,恋人贝蒂不甘心这样嫁给他,因为她正享受着人生如此快乐的美好时光,于是婚约越来越遥遥无期。在颓废失望中,他参加了马戏团的假面舞会,弄得了一身“骆驼”的装扮,临时邀请出租车司机一起合作,就在舞会上,他见到了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贝蒂,而贝蒂当然不知道藏在骆驼里的佩里。当舞会结束,佩里得到了奖品,那是一张“结婚证书”,当佩里拿掉骆驼的装饰站在贝蒂面前的时候,他的求婚在游戏的情景中自然就是游戏,贝蒂拒绝了他,而佩里也把“戒指”交给了另一个男人,“就我个人而言,我们的婚姻完全就是在逢场作戏。”
这是一个化妆舞会,这是一个互动游戏,“骆驼”就是佩里的“面具”,它永远不是真实的一部分,而即使贝蒂说出“我爱你”,希望举行婚礼并一起去大西部,佩里依然回到了“骆驼”的世界,“隔着她的肩膀,骆驼的前半身朝骆驼的后半身望了望——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是一种特别微妙、特别玄奥的眼神,只有真正的骆驼才懂得这其中的奥秘。”游戏还是游戏,“骆驼”还是“骆驼”,虚度光阴的一代还是过着虚度光阴的生活。但是《格雷琴的四十次眨眼》中菲茨杰拉德却设置了一个不虚度光阴的人,罗杰结婚三年,和妻子格雷琴之间的爱意比普通夫妻还有浓——和吉姆、佩里这些得不到爱情的年轻人相比,罗杰有家庭,有爱着的妻子,也有稳定的工作。而他现在的计划是用六周的时间完成一笔大单,“这六个星期将决定你我是否将永远地住在这个糟糕透顶的郊区小镇的糟糕透顶的小房子里。”他白天连着夜晚,夜晚又连着白天,凌晨时太过劳累想要睡觉,但是又劝自己不能停下来。
这样的忘我工作,将身体的零件都调整到了工作状态,甚至他用安眠药把格雷琴送入到了睡眠之中。这样的忘我工作状态,是不是“爵士乐时代”应有的态度,是不是对乏味生活和虚度光阴人生的一次解构?菲茨杰拉德用“格雷琴的四十次眨眼”完全是一种反讽,就像乔治劝解罗杰按照这扬的状态,迟早要去诊所,“你们也是人类啊,把神经绷得太紧了,终有一天,‘砰’的一声——断了。”乔治一直奉行平衡法则,无论工作还是生活,无论感情还是娱乐,“为什么不能让你的生活更平衡一些呢——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该娱乐的时候娱乐。”但是真正成为病人的不是罗杰而是乔治,追求平衡状态的乔治精神失常了,而超负荷运转的罗杰在格雷琴“眨四十次眼睛”醒来之后告诉她的消息是:“我拿到了那笔单子——最大的那笔单子。”用六十天时间超负荷运转得到的单子是一年带来四万美元收入的单子,是西部地区最大的订单——甚至在罗杰完成计划之后,格雷戈里医生甚至觉得罗杰异常精神。
平衡法则失败了,超负荷运转胜利了,虚度光阴是颓废,忘我工作是激情,没有道德清洗剂,没有“骆驼的后背”的游戏,更没有返老还童的“奇事”,一切是真实的、日常的、似乎是充满励志的故事,对于“爵士乐时代”来说,这是不是一条告别衰落、衰退和衰老的道路?“罗杰迅速转过身,怕别人看见他的微笑——朝歪歪斜斜挂在卧室墙上的、附有亲笔签名的乔治·汤普金斯的照片眨着眼,四十下,或许是接近四十下。”当最后指向物质性的存在,指向消费性的生活,指向“眨四十下”的故事,也许这依然是一个虚幻的梦,醒来也是自我麻痹的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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